乳濁時代————每周一更小故事18

三十三年前,一個男嬰出生了。據說沒有任何一個嬰兒的出生受到了他那樣的矚目。他用來宣告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方式不是啼哭,而是一個不太熟練的微笑。緊接著他張開嘴巴,一開始試著發出了幾個母音,又嘗試了幾下輔音,很快就熟練了。他用極其稚嫩的聲線對醫生說:我已經儘力縮緊身體了,可是臍帶一直纏繞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力氣又不足以拉開它。所以我出來得有些匆忙,母親可能需要縫幾針。請盡量輕柔對待我的母親,拜託您了!

醫生胸前的記錄儀記下了這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暈厥。

那個男孩很可能就是我,迄今為止世界上唯一一個擁有無上限可讀寫腦域的人。一百多年前,在人腦的工作機理被數字化破譯後,人類就進入了嶄新的旅程。感謝上世紀最偉大的發明家張小恆,人類再也不需要經過漫長的寒窗苦讀了。一切知識,只要擁有足夠的腦域並且支付足夠的人民幣,就隨時可以用過張氏儀的輻射進行存儲和刪除。

張氏公司的弓長大廈是我童年和青少年時代最深刻的記憶。像我這樣被圈養起來的孩子一共有一百名,每個孩子的故事都是一樣的,在經過幾次整容後,我們的長相也幾乎變得一模一樣了。據說,這是為了保護那個真正的擁有全腦域的孩子,因為從他出生那一刻起,就有無數人試圖偷走或者說擄走他。那時,研究腦域讀寫技術的人很多,可是核心技術——張氏儀是張氏公司獨有的。張小恆已經去世很多年了,可是還沒有一個人能破解他的偉大發明,更別說複製了。

迄今為止,張氏公司共發生過三起張氏儀失竊事故。三台失竊的儀器,支撐起了腦域黑市三足鼎立的局面。不過,這是後話了。

我們這一百個孩子,共享同一個身世,我們的故事裡,都有著一個堅強的單身母親,她是張氏公司的一名基層員工。她的工作就是按年齡為孩子們輸入需要掌握的知識。那個母腹中的孩子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悄悄接受了張氏儀的輻射數據傳輸的,只知道母親一直堅持工作到了陣痛的那一刻。至於我本人,我能記起來的溫暖黑暗的子宮內的日子,大概有兩三個月之久。畢竟沒有了晝夜交替的參照,想要弄清楚時間這個概念是一件太困難的事。

我們這些孩子的腦域容量是張氏公司的S級機密。公司最終的檢測結果是,那個孩子在出生前已經接受了他們所有基礎量級的知識傳輸,也就是說,他在出生時就已經具備了基礎教育的全部知識量級。他們以濫用職權為由開除了他的母親,旋即又以特別實驗員的身份重新聘用了她。從此,他和母親居住在張氏公司提供的宿舍里,真正地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每天四次接受監測,並且接受一些最高保密級別的試驗。

每個孩子都在猜測,誰才是特別的那個。對於這個問題我倒想得不多,公司是嚴禁討論這個問題的,我可不想失去每周一次的大餐,更何況,我的生活中,還有著一件更有意思的事。

我的編號是3。我有著一個溫柔的母親,她和其他99個孩子的母親一樣,在張氏公司做著一份安全舒適的後勤工作,具體就是清理大廈99-102層的地板。

在十八歲之前,我沒離開過張氏公司大廈方圓十公里的範圍。我的探險受到每六個小時一次的監測所限制。如果我沒有按時回到自己的房間戴好那個奇怪的帽子等待接受各種奇怪的試驗,我和我的母親就會被驅逐。這在合同里是清清楚楚寫著的,我從來沒有讓這種事發生過。

這一切,在我十七歲那年的一天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是很不平常的一年。只記得每天早餐的牛奶煎蛋漸漸變成了白開水和一片薄薄的壓縮口糧。政府宣稱一種已經銷聲匿跡了一個多世紀的叫做「經濟危機」的東西席捲了整個世界。它吞噬了不少人的大肚腩和雙下巴,和幾乎所有人臉上的笑容。

幾個月後,母親開始對我禁足,因為被打劫的事開始愈演愈烈。被劫的不是貨幣,因為貨幣已經比印製它們的紙張的價值更低了。也不再是政府統一配發的儲備了十幾年之久的應急壓縮食品,那東西味同嚼蠟。

是肌肉。強盜們已經有了豐富的經驗,按照幾百年前牛肉分類的思路繪製了人體食用圖譜。在他們的理論中,股四頭肌和腓腸肌是首選,據說這兩個部位的肌肉生食是最美味的。

我的一個同伴,第97號,在某天傍晚爬回弓長大廈的時候,身後就拖著長長的血跡。他被兩個保安飛快地抬走了。從那一天起,我們這一百個人就開始了不間斷的減員。

母親聲淚俱下地懇求我不要再離開弓長大廈。可是母親並不知道,我有著一種幾乎是天生的能夠逢凶化吉的體質。記得我五歲時第一次溜出大廈的大門,錯誤地估計了自己的小短腿能跑多快,千鈞一髮之際,一個神秘的黑衣人一把將我從一輛疾馳而過的轎車底下搶了出來。從此,每一次當我遇到危險時,這個黑衣人都會及時出現。我問過其他的孩子,他們都說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一個人。所以,我愈來愈肯定,我有著一個專屬的黑色天使。這樣的事,我沒敢告訴本來就有些神經質的母親,她已經有太多需要擔憂的事了。

我又一次偷偷溜出大廈,是跟我最好的朋友17號。他是個財迷,做夢都想著發大財。雖然這一點我跟他大不相同,但並不影響我們一起去探險。我們去的地方正是三大腦域黑市之一——培根大道。說是大道,其實就是一條破爛得超出了人們對於破爛這個詞想像的小巷子。17號總能在黑市淘到寶。上一次,他淘到了一套早已失傳的莎士比亞全集,回來後至少倒手了三十幾份,利潤率達到了3000%!

17號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我有個最大的秘密。我不知道該怎樣準確定義,總之我有一部分能隱藏起來躲過張氏儀刺探的腦域。一部分這個詞可能並不準確,我不知道它的具體大小,反正這麼多年也沒有存滿過。這部分腦域不需要張氏儀的動態驗證碼,就可以跟任何一台正在工作的張氏儀對接。所以,17號在倒賣數據時,我幾乎每次都悄悄複製了一份。在他發愁該刪掉哪些數據的時候,比如現在,我總有一種告訴他的衝動,我覺得朋友應該坦誠相待,可是不知為何就是開不了口。

我們在培根大道盡頭的那間小黑屋裡,湊著昏暗的燈光,和無數面目模糊的人擠在一起。所有人都戴著單眼眼鏡,手指笨拙地翻越著微縮目錄儀。談價的時候也自有一套切口,有些像上古時期的牲畜交易。黑市出售的知識,價格遠遠低於張氏公司。當然,這種傳輸隨著被偷出的那三台張氏儀的年久失修而變得愈來愈危險了,總是出現各種各樣的錯誤,愈來愈頻繁地在腦域中留下大片的壞道。政府雖然嚴令禁止這種私下的交易,被捉住的後果也很可怕,可這地方還是興盛極了。

17號突然拉過我,手指顫抖地將他的微縮目錄儀塞在我手中。我接過他的單眼眼鏡,擦掉上面的不明粘稠污漬,夾在了左眼上。

《那個擁有全腦域的孩子》——看到這幾個字,我的呼吸頓時急促了起來。這是一本絕對的禁書,它的作者據說在此書出版不久就遭到了殺身之禍。據說書里記載了誰才是那個真正的全腦域孩子……

17號打斷我的遐思:你帶了多少錢?

我們翻遍了每一個兜,還湊不夠那天價的十分之一。我想了想,拉著他來到了房間角落裡那台微縮目錄製作機前面。我挑選著腦域中那些瀕臨絕版的資料,製作了一份我自己的目錄,同時把它上傳到每個人的目錄儀中。

17號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操作。我對他一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17號呆了幾秒,才拍了拍腦袋,咧嘴笑了起來。

幾乎就在這幾秒鐘之內,要求交易的紅點就在我的目錄儀上飛快地閃爍了起來。半小時後,我們就湊夠了買那本書的錢。

沒想到賣主是小黑屋的主人,那個總是萎靡不振的滿臉大鬍子的傢伙。他瓮瓮地請我們到裡面那個房間詳談。我問:不應該先去排隊預約張氏儀的使用時間嗎?

大鬍子說:不急。你們是vip客戶,請跟我來。

我們跟著他。他拉開了門,那個房間用了光線屏蔽技術,從外面完全看不清裡面的景象。我猶豫著,可17號大大咧咧地拉著我走了進去。

幾乎才走了兩三步,我就一腳踏空,緊接著就跌入了一個似乎無底的深淵。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蜷縮在地上。我看到了一張臉,一張挺俊俏的臉。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陌生的女孩正在盯著我看。她見我醒了,頓時慌亂起來,試圖用手來捂我的嘴巴。我條件反射般大叫起來,與此同時,我發現自己被捆得結結實實,全身的每一個骨節都在發疼。

一個穿著有鋼頭的大皮靴的男人走了過來,或者說一雙大皮靴向我走了過來。它並沒有要跟我交流的意思,只是狠狠踢了我兩腳。不過,意思很明確——讓我不要再發出聲音。我照辦了。

這時,我才發現,房間里除了女孩和大皮靴還有一個人,正是17號。他被綁在一個十字架上面,大皮靴的主人正在拷問他。17號鼻青臉腫,奄奄一息地說:我真不是全腦域的那個,你們也測了,我的腦域也就是普通人的3.5倍,像我這樣的人,每1000個裡面就有1個。我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我願意把我腦域里所有的絕版資料免費送給你們!

大皮靴說:你那些破資料,還是留著自己玩吧!說完,他沖著那個女孩使了個眼色。女孩推走了17號。我這才發現,那十字架是帶萬向輪的。

大皮靴點了一根煙,坐在椅子上,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

過了幾分鐘,那女孩回來了。她問:頭兒,這個怎麼辦?

大皮靴頭也沒抬:這個傢伙才有0.8的腦域,基本是廢物一個,都不夠格做我們的活體資料庫。不過他倒有些好東西!嗯……把這傢伙的資料提取出來,然後弄死他扔出去算了!

我恍然大悟——一個完美的陷阱,就等我們這一百個人主動上鉤。

女孩來拖我。我像殺豬一樣叫了起來。

突然,我看見她沖我眨了眨眼睛。不知怎地我立刻心領神會了,馬上安靜了下來。

女孩的力氣很大,她拖著我很快離開了那個可怕的房間。

我被拖行了至少有一百米。許多個走廊和轉角。女孩走了267步,然後停了下來。我抬頭一看,她正在一扇門前輸入密碼。我偷偷記下了那個密碼。女孩說:你不用記了,密碼是一次性的。

她說著給我鬆了綁。我坐在椅子上,思考著眼下的處境。這地方沒有一點兒自然光,顯然處於地下。女孩力氣似乎很大,不過肯定不是我的對手。問題是,我在打暈她之後,該怎麼找到出去的路?剛才我可是走過了一段迷宮般的走廊……再看這個房間,分明正是這個女孩的香閨。她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

突然,我感覺到有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頂在了我的太陽穴上。我偏過頭一看,黑黝黝的槍口正與我對視。女孩說:你不要想著逃跑了,這麼多年,我從來沒見過一個活著離開這裡的人!

我問:我到底在哪兒?

女孩反問道:你難道不應該先謝謝我的救命之恩嗎?

我奇道:你不打算殺我了?

女孩撅起嘴巴說:要殺你我用得著這麼費勁兒嗎?你比一頭死豬還要沉!

我忍不住笑了:你還搬過死豬啊?

女孩說:不過,我救你是有條件的。你得把你所有的資源給我傳輸一份!

我說:沒問題!

女孩說:是所有的,包括你藏起來的那部分!

我的笑容一下消失了,與此同時,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涌了上來。難道是17號出賣了我?可是他又是如何只出賣給這個女孩的呢?如果他出賣了我,為什麼還被帶走了呢?難道只是為了做戲給我看?

女孩說:你別害怕。你的同伴根本不知道你的秘密。

我問: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女孩說:這個……以後再告訴你吧。你先把資料統統傳給我!

我想了想:好吧,不過我剛才排隊的時候,傳輸都已經需要約在三天之後了!

女孩一把拉開了她大床的帷幔。只見上面赫然擺放著一台張氏儀。女孩說:你真的以為張氏公司只丟了三台儀器嗎?

我坐在儀器的座椅上等著女孩為我扣好保險帶。女孩的雙手合力扣上一隻保險扣的時候,她的槍鬆鬆垮垮地跨在腰間,槍套的扣子開著。我猶豫了三秒鐘,還是放棄了與暴力有關的想法。

六個小時過去了,傳輸依然在進行。我不知道女孩的腦域有多大,至少我的這些儲備還沒有填滿它。我手腕上的計時帶響得愈來愈凄厲,我錯過了接受監測的時間。母親在做什麼?張氏公司是不是已經驅逐了她?

女孩解開我的計時帶,然後幾下踩成了碎片。她說:這破玩意以後對你再也沒有用了。

我看著那些碎片:不,我要回去!

女孩說:回去幹什麼?繼續當小白鼠?

我說:我媽還在他們手裡。

女孩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說:你就留在這裡跟著我混吧!肯定比你當小白鼠有意思多了!你只知道這兒是個黑市,但我們乾的可不是那種小打小鬧的買賣,你的腦域這麼大,又能隱藏,是很適合這個地方的。

我又說了一遍:我媽還在他們手裡。

女孩猶豫了一下,說:那個女人……不是你媽。你們都是孤兒,是從各地的孤兒院挑回來的。你以為是母親的那個女人,只是在扮演你的母親。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與此同時,我感覺到眼前一片金星亂冒。我跟母親十七年的親情難道是假的?我的眼前浮現出母親那永遠唯唯諾諾的樣子。是的,疑點太多了,我在思考了三分鐘後,就相信了女孩的話。

可是,我就能這樣放任「母親」被驅逐嗎?

女孩說:不用擔心你的「母親」!公司會給她重新分配工作。

工作,我只是「母親」的一份工作。

一陣徹骨的傷感傳來。傳輸戛然而止,儀器發出警報聲。

我沉浸在震驚與悲傷中久久不能自拔,女孩一直沒有催促我。

良久,我問:你知道那個全腦域的孩子到底是誰嗎?

女孩說:就是你。

就是你——就是我。我覺得自己的大腦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麼空白過。在最初的幾秒鐘內,我甚至懷疑自己的腦域出現了壞道。可是,我依然能正常思考,能調用隱藏區域的任何資源。

從兒時起,我就有著模糊的感覺,那個人是我。可是這種想法我總是立刻將它驅逐出去。聽到一個人站在我面前確確切切地告訴我,這種感覺真是無法形容。

女孩拿來了一套制服,讓我穿上,然後就出去了。我穿好了衣服和褲子,正要穿鞋子,突然傻了。地上擺著的,赫然是一雙傳說中的系帶鞋子!這種鞋子因為是異端的標誌,早已被禁止生產和穿著了!我看著嶄新的散發著橡膠氣味的鞋子。

很久之後,女孩走了進來。她問我:你幹什麼呢?

我對她說:這鞋子是違禁品。

她說:這是區分自己人和外面那些人的標誌。快穿上!

我擺弄了半天:……我不會。

她看了我好半天:我教你。

她教了我十幾遍,我依然不會。

終於,她放棄了,坐在地上,問我:你知道你為什麼不會嗎?

我茫然而沮喪地搖搖頭。

她說:因為張氏儀改寫了你的學習方式。只要不是通過張氏儀進入你腦域的知識,你就無法識別和理解。

說著,她重新將我固定在張氏儀上。我感覺到一本名為《鞋帶花樣系法100式》的書正進入我的腦域。

我很快系好了鞋帶。我問她:張氏儀為什麼要改寫我的學習方式?

女孩聳聳肩:這隻有去問張小恆了!

我又試驗了一種新的系鞋帶方法。

女孩說:就按最普通的系法吧——在混得臉熟前,不要太引人注目。

於是我改回了最普通的系法。

女孩繼續說:張氏儀的這種改寫是不可逆的。

我問:你也被改寫了嗎?

女孩輕輕說:沒有。張氏儀對我無效。

我問:為什麼?這怎麼可能?

女孩笑了:世界上不可能的事多著呢。

我跟著這個女孩在地下的世界生活了很多年。她叫阿彩,那個曾提議處理掉我的人,是她的上司和拍檔,他叫阿彭。不過,現在他們都成為了我的拍檔。地下的這幾百個人,每個都有隱藏腦域。在一次比賽後,我也知道了,自己至少是這些人裡面隱藏腦域最大的那一個。比賽進行了三天三夜,我的隱藏腦域就接受了整整72小時的轟炸。

事實證明,不論是傳輸速度還是腦域大小,我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我成為了這個地下世界的總伺服器之一。每天有三小時的時間,我維護著這個知識黑市的運作。

我見過許許多多的客戶。幾乎都是貧民區的居民,帶著他們骯髒膽怯的孩子。有時用於支付的貨幣已經浸透了汗水。他們所購買的都是單一領域的知識——某一種職業技術。

在我的堅持下,每當售賣技術時,我都會附贈他們一個基礎知識包。雖然阿彭譏諷我是大慈善家,不過他也漸漸開始這麼做了。

17號去了哪裡成為了永遠的迷。我費盡心機也沒能從阿彩或者任何其他人口中得出一點消息。他們都說,就當他死了吧,這樣你會好過一些。

我也曾經偷偷回到地上一次。遠遠看著母親從張氏公司的大廈里走出來,走到陽光下。是的,太多的秘密需要晒晒太陽。

我在心裡說了再見,就沒有回頭地走遠了。

地下的世界並不太擔心警察的突襲,畢竟這個地下世界將近三分之一的利潤都進入了他們的腰包。警察給了我們配額,只要我們不撼動張氏公司的霸主地位,就可以一直吃他們牙縫裡掉出的肉渣。

我們真正擔心的是那些張氏公司的高層調查員,據說這些人各個都是絕世高手。

眼下我就捉住了一個。這人是怎麼混進地下的,已經不可追溯。不過,他的樣子似乎很熟悉。我用盡了各種方法,甚至從資料庫中調取了無數本用於審訊的秘笈,可他就是不開口。

終於,他要求跟我單獨談。

阿彩把她的槍給了我,然後帶上了門。

我對他說:你說吧。

他咧嘴笑了一下,嘴角的血線更洶湧了:三號……你……不認識我了?

我總覺得見過他,這也很正常,畢竟他是張氏的人,而我在弓長大廈生活了整整17年。我問:你到底是誰啊?

他說:你忘記了……小時候……是我把你……從……汽車軲轆……下面……拉出來的?

是他!我的黑色天使!我連忙問:你不是天使?你是人?

他苦笑一下:天使?

我問:為什麼只有我能看到你?

他說:你還不知道……你自己……是誰嗎?你就是……那個……全腦域的孩子。你是……零號!你是……張氏公司……最重要的財產!其他人……看不到我,是因為……張氏儀……對他們……做了屏蔽。

我說:我已經知道我是「零號」了。這麼說,你一直是公司派來保護我的?

他說:不止……是我,一共……有7個人……保護過你。可是他們……都在……你很小的時候……就……犧牲了。你見過的……不止我一個人,可是……只有我……陪了你……這麼多年。

我問:你這次是來找我的?

他點點頭。

我問:是公司讓你來帶我回去?

他苦笑道:公司……早就……把我……裁員了。我是……不放心你,剛出……龍潭……又入……虎穴……

我問:虎穴?

他說:看看……現在的地球,都成了……什麼樣子?人們……拚命工作,就為了攢錢……買張氏儀的……知識。買到了之後……換更好的工作,然後再攢錢……買更多進階的知識……周而復始……就像……無法擺脫的枷鎖!這是……張小恆的……魔咒!是他……對人類的……詛咒!

我問:可是黑市賣的並不貴!

他盯著我:你們用的……也是張氏儀!只要……一個人的腦域……與張氏儀……成功對接過一次,他的……自主學習能力……就被……抹去了!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所有的張氏儀……都壞了,我們……該怎麼辦?

我問:都壞了?怎麼會?

他說:最後一個……會修張氏儀的人……已經……死了!不然……張氏公司……為什麼要……大批裁員?他們就快……完蛋了!

我呆住了。接受張氏儀的知識輻射已經成為了這個社會的基石。如果……我閉上眼睛,不敢想下去。

偷偷送走了我的黑色天使之後,阿彩跟我生了好幾天氣。她總覺得我有什麼事在瞞著她。不過,我還不及解釋,一件震天動地的大事就傳到了地下——張氏公司破產了。

一連十幾個荒年,讓地球上半數的壓縮糧食儲備消耗殆盡。人們對肚皮的重視第一次超過了對張氏儀的渴求。我想著黑衣天使說的話。看來,張氏公司的儀器全都壞了。不論是人為還是自然老化,總之,以後沒有張氏公司也沒有弓長大廈了。

我、阿彩和阿彭跟另外兩個黑市的負責人等在會客室。要見我們的人,是地上那個世界最大的官兒。他來了,挺著他的大肚子,對我們說:以後咱們要同舟共濟了!

談判進行了好幾天,最終蛋糕被分完了,阿彭很滿意。

在散會的那一刻,我終於鼓足勇氣: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手頭的張氏儀,加起來也就百來台了,這些儀器也全壞了之後,該怎麼辦?

最大的大官問我:那你說,該怎麼辦?

我說:立刻停止所有張氏儀的使用。仿照幾百年前的方法,開設學校,讓沒有接受過張氏儀輻照的孩子去上學,去用自己的大腦學習知識……

大官打斷我:夠了!

阿彭說:對不起,他有點精神問題,您千萬不要介意!說完,他和阿彩下死力氣拉走了我。

培根大道迎來了一次拆遷。我眼看著那些貧民窟變成了金光閃閃的高樓大廈。彭三彩大廈,這個名字取自我們三人的名字。它將續寫弓長大廈昔日的輝煌,只是這輝煌又能延續多少時日呢?

那天,我正在辦公室里冥思苦想,突然一個人門也不敲闖了進來。我位於120層頂樓的辦公室是有著120道嚴密安保的,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混進來的。他一摘下口罩,我馬上認出了他。那是我小時候無數次見過的一張臉,他被印在張氏公司一切的宣傳材料上,他正是張氏公司破產前的最後一任CEO。他從腰間掏出了一把槍。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十幾秒的時間內,我的大腦發出了幾百條指令。可是我一條都沒有執行,只是靜靜看著他。

他正要扣動扳機,門突然被撞開。是阿彩。那槍就在那一瞬間走了火,正中阿彩的腹部。

我一躍而起,幾乎不受自己思維控制地飛快制服了他。

阿彩的傷半年之後才好。又過了一年,她的腹部有了新的傷口,來自破腹產的傷痕——我們的兒子出生了。

阿彭離開了我們。彭三彩公司更名為三彩公司,股價又翻了一倍。

故事該結束了。如果這是結局該多好。可是……

在兒子出生後,阿彩一直鬱鬱寡歡。這個孩子沒有續寫我出生時的神話,他也完全沒有任何隱藏腦域。

不過,這件事並不是我要說的重點。我曾經的黑色天使,他已經成為了一個通緝犯。他所領導的犯罪組織已經搗毀了三足鼎立的其中兩足。如今世界上,只有三彩公司有著幾十台張氏儀了。阿彩說,他早晚會向我們下手。

而張氏儀會抹去自主學習能力這件事也終於被公之於眾了。人們終於知道了,並不是自己的孩子太笨,也不是張氏儀太神奇。如今已經有30%的家長選擇了不讓孩子接受張氏儀的輻照。

黑色天使終於來了。他還使用著張氏公司統一配發的槍支。一切彷彿又重演了。只是這一次,在他即將扣動扳機的時刻,阿彩的胸腔堵在了他的槍口上。

阿彩沒有留下遺言。

我的兒子叫出了第一聲媽媽。這不是張氏幼教套餐的內容,而是我一次次不厭其煩地引導的成果。他對著媽媽的照片發出那兩個簡單的音節,雖然還不理解它的含義。

我已經解散了三彩公司。世界上最後的幾十台張氏儀被統一銷毀的時候,全世界都在轉播這一畫面。

那一年,收成也終於好了起來,壓縮乾糧不再是人類的主食。

我帶著兒子去掃墓。我對他說:今天是你媽媽的生日,我們一起唱生日歌給她,好不好?

兒子奶聲奶氣唱了起來。

突然,我的腦海中響起一個聲音:唱歌跑調,最好還是閉緊嘴巴。

阿彩!我驚道:你……你在哪裡?

那聲音笑道:我早就把自己上傳到了你的隱藏腦域,你沒發現嗎?

我站在那裡,笑得要發瘋,同時兩行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笑了哭了回憶了足有半小時,我對腦海里那個聲音說:你還要繼續裝下去嗎?

那聲音一愣:你……你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我問:張小恆,你為什麼要選阿彩?

那聲音瞬間變得低沉: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我厲聲道: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選阿彩?你是什麼時候選了阿彩?跟我結婚生子的到底是你還是阿彩?

那聲音乾笑道:阿彩,只是一具軀殼。

我發瘋一般大叫:啊!滾出我的腦域!

那聲音說:冷靜一點,你嚇到孩子了。

我看向兒子,他已經忘記了哭,只是抽噎著。

那聲音繼續問:你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我說:從你勸我留下一台張氏儀開始。

我載著兒子飛快地回到家裡。安頓好他,然後,拿了斧子跑到地下室。世界上最後一台張氏儀,就在那裡。

我舉起了斧子。

腦海里的聲音求饒道:不……不要毀掉我畢生的心血!

我冷笑道:你的心血?你害了多少人知道嗎?你差點害得人類走向滅亡!

那聲音說:人類太愚蠢,他們需要我的引導!

我一邊揮動斧子,一邊大叫:你這個瘋子!

斧子接觸到機器,一連串微型的爆炸頓時掀翻了我。

我坐在地上。

還要做最後一件事——毀掉張小恆最後的容身之所。我拿出了那把黑色天使留下的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推薦閱讀:

TAG:科幻 | 科幻小说 | 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