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碰撞後,他轉身走進另一個世界 | 科幻小說
編者按:本篇是今年軌跡獎和斯特金獎雙提名小說,作者伊恩·R·麥克勞德曾斬獲克拉克獎、坎貝爾紀念獎、軌跡獎,也曾獲雨果獎和星雲獎提名。前幾日,未來局的「未來科幻大師工作坊」邀請伊恩前來,他健談、體貼,是位典型的英國紳士,大學從教經驗讓他擅長語言與文字的提煉,本篇就可窺見一斑。
這是一篇將英美文學和量子物理學完美織就的科幻小說,佳句頻出、意味悠長,難得的文學性很高的作品,描述了一個科學家執著又寂寞的一生。未來世界,科學與文學的雙重沒落讓人唏噓,彷彿也是寫給科幻文學的輓歌。
【 來自陶樂德的旅人 】
作者 | 伊恩·R·麥克勞德
譯者 | 程靜
1
羅布·霍爾姆的身上總透著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這與他的迷人、聰穎和帥氣並不矛盾。而且他還好學上進。入學後的第一個星期,告別了雙親和童年的我們就像普通大學新生一樣忙得不亦樂乎。我們酗酒,假裝不想家,循規蹈矩又傲慢自大,乳臭未乾卻自以為是。沒錯,當時的我們就是這樣沒心沒肺的愣頭青。可這時候的羅布早已和研究員們打成了一片,還悄悄摸清楚了哪些虛擬遊戲玩起來最帶勁。
即使在那個年代,我們這些年輕大學生也已經屬於瀕危物種了。許多大學都破了產,或淪為商業性研究機構,或轉型成為所謂「第三代學院」的學術主題公園。但我們這些人仍舊來到佇立著傳統紅磚房的利茲大學,學習各種各樣的課程和科目。只不過,能夠來這裡上學的,僅限於那些家境富裕、能夠負擔得起學費的年輕人,至少也得是父母親足夠寬容、不會阻攔孩子干這種蠢事的年輕人。我選擇的專業是類比文學,從這一點已經可以看出,爸媽對我的縱容多麼叫人難以置信。
作為一個學科,類比文學已經與鍊金術和馬克思主義一起被埋進了歷史的故紙堆,但是書本——特指那些奇特而古老的紙質實體書——一直是最吸引我的東西。在根本不知書為何物的年紀,我周圍縈繞著各種嗡嗡作響、光鮮亮麗、帶有交互功能的虛擬小玩具。本該被它們吸引的我卻把一個老盒子翻了個底朝天。我對找出來的拼插積木和小馬玩具視而不見,直到發現這些大大的、像硬紙板一樣的東西,打開後,它們顯現出一些扁平的二維形狀和圖案。我用胖嘟嘟的手指沖著它們晃來晃去,卻激不起一點兒反應。只能看著它們,或者啃一啃它們的尖角,又或者用又干又皺的蠟筆在上面塗塗畫畫——這些蠟筆也是在數字時代之前的老古董里扒拉出來的。
▲來源:Stuart Lippincott
父母親對待我這個女兒一直是慈愛和寵溺的。他們看到小麗塔對這些古老的手工製品興趣盎然,便鼓勵她繼續下去。我還記得媽媽的手指在皺巴巴的泛黃紙頁中緩慢而耐心地穿梭時的樣子,她用手指描摹著那些圖案,一行行單調的文字從她的唇齒之間流瀉出來,不知道為何,彷彿充滿了魔力。媽媽應該好多年不曾這樣獲取信息了(如果她曾經這樣做過的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在學習。
《飢餓的毛毛蟲》、《野獸家園》、畢翠克絲·波特的作品、奇先生系列故事還有弗羅多的探險故事,我們讀了一本又一本。就像考古學家通過破譯刻在古埃及墳墓上的漩渦花紋以發掘古老文明一樣,我漸漸學會了如何理解這種古老的媒介並與之互動。書的「物性」決定了它們不會四處亂竄,不會突然釋放出聲音、氣味和結構圖。它們不會問你想扮演哪個角色,接下來想達到哪個程度,而是牽起你的手,徑直帶你到它們指引的地方去。
我成長為書本的堅定擁躉是很自然的事兒,但是我仍舊會好奇,如果父母親換一種方式對待離經叛道的我,比如找兒科專家給我看病,我的人生將會是怎樣的走向。幾乎可以肯定的是,我絕不會是懷著被人看懂的期待寫下這些文字的麗塔·奧爾蒂斯,也不會是在多年以前,在利茲大學那些擠滿十幾歲學生的公寓里幸運地遇到羅布·霍爾姆的麗塔·奧爾蒂斯。
2
好了,來談談羅布吧。首先,我要說的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幾乎人人都喜歡他。究其原因,不僅僅因為他那雙灰色的眼睛、溫文儒雅的氣質、柔和的蘇格蘭口音,甚至也不是他表現出來的成熟和修養,說到底,應該是他身上的神秘感。不過羅布並沒有擺出那種遺世獨立的漠然姿態,他也跟我們一樣去一家又一家換裝酒吧玩兒,他也喝酒,也瞎胡鬧,也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在所有關於羅布的最初記憶里,有一次是發生在一家酒吧。在震耳的喧鬧聲、閃耀的燈光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發現了顯得相當冷靜的他,並且把他拉到鼓動著節奏的舞池裡。我們一會兒高懸在半空俯瞰著北京的高樓大廈,一會兒又被肆虐的海上風暴捲入其中。羅布很配合,對一切照單全收,該笑的時候笑,該作出反應就做出反應,但並不十分投入。後來,他帶著我離開了這個虛擬遊戲,經過敲著鐘聲的寺廟,穿過五光十色的沙塵暴,來到絕對沒有任何虛擬玩意兒的衛生間。我大吐特吐,羅布則用冰涼的手幫我擋著頭髮。
我從沒因為這事兒好好謝謝羅布——當時我太丟人了——但是因為這事兒,我們都注意到了彼此的存在。哦,也許我們兩人都太與眾不同了。畢竟,他讀的是天體物理學——除了他自己以外,甚至沒有人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他房間的每一面牆壁上都展示著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兒。在他牆上閃動的不是最流行的虛擬男孩樂隊或色情皇后的海報,而是緩慢旋轉的氣體雲、陌生的星球、遙遠的星辰和星系。這些,還有長串的媒克[1],全都排成了一個拱形的彩虹,無休止地扭轉和迴旋。我的房間裡面也堆滿了我的寶貝:被撕破的、長著霉斑的硬皮書,有的是從廢品站淘回來的,有的是我在孩童時代收集的。當然,它們的存在其實沒什麼必要。即使你學的是線性文學這種晦澀難懂的東西,你仍然可以將資料下載,然後進行虛擬化處理。
[1]作者虛擬的一種程序設計語言,可用於為機器和app編程,也可與之進行交互,進行各種創作,比如撰寫文章和創作藝術品。
▲來源:Stuart Lippincott
利茲大學的類比文學專業曾經在校園最東頭的紅磚樓里佔了一塊迷宮一樣的地方,但是現在已經被一些更時髦的專業侵佔了地盤。什麼推理性媒克, 非實體設計, 全景色情等等,都跑來分了一杯羹。我早已意識到——怎麼可能意識不到呢——這幾十年間沒有一篇有價值的小說或短篇小說問世,可是在發現這屆學生里總共只有6名(包括我自己)選擇類比文學作為主課時,我還是驚呆了。這些人當中,有一個住在首爾,還有一位是靠卡嗒作響的鋼製假腿走路的百歲老人。其他系的學生來這兒只是接觸一下這門學科,希望給自己的主課增加點兒有用的東西。結果自然是叫他們頻頻失望。要吃透一頁又一頁不帶交互效果的文本已經很困難了,更何況這是線性敘事小說,所有的選擇和設定都毫無轉圜的餘地。我記得在一次討論會上,有個孩子慘叫:我受不了,這個叫哈代的傢伙把書里的人物整得太慘了!把《德伯家的苔絲》的基本框架拿來,我一口氣能寫出15個更好的結局。
第一個學期,我為了給《夜色溫柔》寫一份3D附註而絞盡腦汁,把自己差勁的媒克技術發揮到了極限,但是交到人工智慧老師那兒之後,這整份東西卻被改得面目全非。相反,羅布·霍爾姆卻顯得遊刃有餘。我在自己的房間里聽到他一邊沖澡一邊唱歌,真羨慕他用不著三天兩頭地受批評、生悶氣。物理科學系在校園的最西邊有一座雄偉的新樓——清曜樓。它有幾分像教堂,有幾分像佛塔,可能還有點兒宇宙飛船式的風格,和所有當代建築一樣花樣百出、變化多端,叫人頭痛。真正有多少是鋼筋水泥和玻璃組成的,又有多少是虛擬場景和能量場,根本就分不清楚。盯著它看上一會兒,你就暈了。
第一個學年過去了,我竭力忍住了一溜煙逃回家的衝動,約了幾次和愛情無關的炮,把肉醬蔬菜練成了拿手菜,第二學期寫的《霍華德莊園》的附註在改動許多版本之後糊裡糊塗地通過了。羅布和我的關係並沒有更近一步,不過我喜歡聽他唱歌,喜歡他沖澡後在蒸汽中留下的肉桂香,也為他對大學生活的應對自如感到高興,雖然我自己的生活不甚如意。
「嘿,麗塔?」
我們的夏季學期漸近尾聲,考試臨近了。一半學生已經回家去,另一半不是忙著勤奮用功,就是忙著神經衰弱。
「明年有興趣跟我合租嗎?」
「明年?」我裝出要考慮考慮的樣子,隨口答道,「我還真沒想過。那得看——」
「沒關係,」他聳聳肩,「我肯定能找到別人的。」
「不不不,好主意。我意思是,是的,我同意,我有興趣。」
「太好了。回頭給你看看我從房屋中介那兒租到的房子。」他展顏一笑,然後便轉回身去,研究書桌上方一個轉動著的神奇玩意兒去了。
3
最終我們租下了位於海丁利的一棟房子,就在奧特利路邊,房間很狹窄,排水很糟糕。我這才知道,原來羅布是打算再叫上幾個學生和我們一塊兒合租,真有些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我找了幾個女孩,羅布找了幾個男孩,大家便開始了同在一個屋檐下的生活。我們相處得還不錯。那時候我有個正式的男朋友,他叫托斯頓,是個信奉利己主義的運動愛好者。羅布的房間里也時不時地出現不同的女孩。他似乎並未和其中任何一個認真,不過她們個個都美麗動人、冰雪聰明,和我根本不是一類人。
第二年冬天,我們這群人經常半夜跑到野外去點篝火。我還記得火光和青煙旋轉著飄入黑漆漆的夜空中的樣子。我們唱著歌,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有一次,可能是受了酒精的刺激,我壯著膽子請羅布教我一些星座知識。他把胳膊搭在我的腰上,帶我走入了更加幽深的夜色里。
看那兒,麗塔,上面,左邊,遠離城市燈光的地方,是大熊座,從這個星座開始是最好辨認的。那兒,在大熊座把手形狀中間的弧形那兒,親密得像雙胞胎似的,是開陽星和它的伴星。它們不是真的雙星系統,如果我們有合適的望遠鏡,就能看到開陽星還有一個更近的夥伴。然後是那兒,朝那邊看,往上,往左——他的氣息吹拂著我的臉,他的雙手搭著我的肩——是不是看到在熊的肩膀上有一個模糊的光斑?那可是一個完整的星系,和我們這個充塞著數以億計的星球的星系是彼此獨立的,它的光要花上大約1200萬年才能到達此時此刻的我們身邊。然後是仙女座、仙后座、大犬座和小犬座……這些遙遠的世界,它們的名字都來自於古老的故事書。我說那些星星上或許存在著生命,並沒有期待羅布會有同感,但是他卻表示了贊同,而且還說了一番叫我摸不著頭腦的話。
「不用看那麼遠,麗塔,別的世界就存在於我們周圍,只是我們看不見而已。」
「你是在比喻嗎?」
「不,這也是我在學習中想要研究的一部分。」
「坦白說,我根本不清楚天體物理學講的是什麼。能給我掃掃盲嗎?」
「樂意之至。知道嗎,麗塔,你說的2D小說和扁平敘事對我而言也是天方夜譚,我也想了解了解。就這麼說定了?」
我們晃晃悠悠地回到了篝火邊。我本沒有期待這次的約定會有下文,直到大概一星期之後。那是一個潮濕陰暗的下午,我頂著一腦袋油膩糾結的頭髮從羅布房門口經過,打算去浴室洗澡。那天是論文截稿日,我手頭有一份約翰·厄普代克作品的附註要完成。
「你不是說想對我的專業增進了解嗎?」
「我只是……」我撓撓頭,「好奇。天體物理學應該不僅僅是抬頭望著夜空給星星起名字,我知道的就這麼多。這甚至連天文學都算不上,對吧?」
「你那天不是在說客氣話吧?」他那溫柔的、花崗岩灰的眼睛凝視著我。
「不是。我不是——絕對不是。」
「我可以在這兒給你做演示,」他朝牆上的星星們揮揮手,也就是在他桌子上方旋轉的那些,「但是興許出去一趟更好。老實說,麗塔,我可以抽出點時間去清曜樓,給你演示個實驗,看了之後你可能就明白我說的其他世界是什麼意思……不過我知道你可能很忙,所以讓我的虛擬化身帶你的虛擬化身去也可以——」
「不不不,你說得對,羅布。我也可以擠出點時間,我們出去吧。只爭朝夕啊,至少得把剩下這幾個小時爭取好。我只需要……」我朝浴室指了指,「……5分鐘。」
於是我們出門了。細細的雨絲被風吹斜,飄落在大街上,我身上還帶著匆忙洗澡後的濕漉,更覺得寒氣逼人。我們走上通往奧特利電車站的那座小山,這時候羅布不聲不響地伸出一條胳膊,善解人意地擁住了我。
我們隨著車子晃動身體,朝著燈火通明的城市趕去。不斷有孩子和上班族上車下車,他們翕動著雙唇念念叨叨,雙手朝只有自己能感受和看到的事物比比劃劃。清曜樓的輪廓從一片陰鬱之中浮現出來,乍看之下特別像一架剛剛降落的飛船。大樓的內部仍然與普通的校園一般無二,到處是五花八門的廣告:幫你重組貸款,幫你找兼職,提供性服務和喝酒的好去處等等。一路上提示語不斷,吹噓清曜樓是唯一一個能將虛擬化精準到連戒指、手鐲和趾柱都進行實時捕捉的地方。現代大學這種露天市場一樣的氣氛是塞巴斯蒂安·弗萊特向來看不慣的,甚至哈利·波特在那些叫人失望的續集里也表達過對此的不滿。
一路上招呼聲不斷,還有幾位終身教授在走廊里停下來與羅布交談。我看著人們如何停下腳步聽他發表意見,越發認定這個人一定會成功。而且,我還等著羅布給我展示月球上的石頭和閃電呢,再不濟也得帶我看看精彩絕倫的虛擬天文館吧。可事與願違,他把我帶到一個實驗室一樣的地方,就是那種上中學時我被迫浪費了許多光陰的地方,而這裡頂多是設備看上去更高級一點。
「這裡研究的是天文學裡和物理有關的部分,」羅布解釋,也許他覺察到了我的失望,「你想知道我說的其他世界指的是什麼,沒錯,要解釋給你聽,來這裡是唯一的方法。」
我擔心會說多錯多,細節就略去不談了。簡單說來,就是羅布為我展示了一個實驗,而這個實驗,我現在已經知道,就是鼎鼎有名的——或者說聲名狼藉的——「雙縫實驗」。工作台上放著一個黑色的長管,一頭放著激光發射器,另一頭是一個顯示屏,被固定在一個叫做光電倍增管的感測器上。在管子的中間裝有一個開著兩道狹長細縫的擋板。看到光脈衝在另一頭的顯示屏上形成明暗相間的美麗條紋時,我並沒覺得有多驚訝。羅布說,這些條紋是光波穿過那兩條細縫造成的干涉現象,就像把水潑出去時形成的波紋。但是麗塔,光是由單個的能量包,也就是光子構成。那麼,如果不是讓成千上萬的光子一次性通過黑管,而是將激光發射調小,到每次只能發射一個光子的程度,會是什麼結果呢?那樣的話,很顯然,單個的光子每次只能通過其中的一道縫,那麼就不應該有波紋,在那頭出現的應該僅僅是兩個豎條。可是,隨著信號計數器的蜂鳴聲在羅布的調節下漸漸變慢,直到顯示出個位數,那黑白相間的條紋卻像發著微光的霓虹森林一般,仍然存在著。儘管每個光子是一個單獨的粒子,卻不知道為什麼同時通過了兩道細縫。也就是說,所有的可能性都變成了現實。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容易想到的解釋。
▲來源:Stuart Lippincott
從學校回去的路上,我們在半路上停下,在一家叫埃爾登的酒吧坐了坐,這裡招待的主要是學生。幾杯啤酒下肚後,羅布說:「抱歉,我應該給你看點兒不那麼無聊的東西。」
「不無聊啊。不過這實驗挺怪的,對嗎?」
「何止是怪,它違反了人類所知的一切物理定律,以及我們對身邊事物的一切認知——比如此刻我們所待的這個酒吧。事物是存在的,對嗎?它要麼在這兒,要麼不在,反正不會像鬼魂一樣在存在與不存在之間飄忽不定。我小時候是個對科學很感興趣的孩子,粒子變成波這件事最讓我耿耿於懷,這也是我選擇學習天體物理的原因之一——我以為學到最後,會出現自己能理解的答案,會有人解釋給我聽。但是並沒有。」他啜了口啤酒,「我得到的是一種叫做『哥本哈根解釋』的東西,簡單來說,就等於有人聳了聳肩膀說,『嘿,這事兒發生在亞原子的層次,它不會影響我們的生活和我們所了解的世界』。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叫做多重世界的理論……」說到這兒他停下來,把一個嗝壓了回去,顯得十分尷尬。
「你相信哪一個?」
「說『相信』不太準確。事情只有科學或不科學之分。不過,沒錯,我相信其中一個,而且從數學上來說這個說得通。簡而言之吧,麗塔,每個粒子所有可能的狀態和位置都是真實的——它們在不斷衍生其他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就像在虛擬世界裡,每做出一個選擇,都會展開一整個世界?」
「沒錯。但我說的世界是真實存在的。它們就圍繞在我們身邊——就在這兒。」
我們繼續邊喝邊聊。接下來,該輪到我對羅佈道歉,而他說「用不著,你沒令我覺得無聊」了。因為書本、小說和故事是我的「其他世界」。即使所有人都不屑一顧,我卻依舊對它們深信不疑。在這些世界裡,有一個神奇的字眼叫做「霧」,狄更斯用它幻化出筆下的倫敦城;在這些世界裡,弗瑞德里克·亨利冒雨離開了醫院,喬德長途跋涉在塵暴肆虐的美國,羅莎香用她的乳汁餵養快要餓死的男子,贛第德在吃果子,伯蒂·伍斯特跌跌撞撞地穿過梅菲爾…...
羅布聽著我的講述,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他承認自己連一本不帶交互效果的故事書也沒有讀過,但是,和大部分人不同,他這麼說的時候,好像真的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麼好東西似的。於是我們說好,我把自己的舊紙書借給他看。這個,再加上他在清曜樓為我演示實驗的事,很明顯著我們的關係進入了新的階段。
4
對於現在的我而言,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並不是讀書的時候,而是在利茲租下的房子里,和羅布·霍爾姆並肩坐在我那狹小的房間里談論它們的時候。
我告訴他什麼書該讀,值得欣賞,同時——這一點也很重要——什麼書不值得一讀。《麥田裡的守望者》被高估了,詹姆斯·喬伊斯的作品有些故弄玄虛,《白鯨記》的精華在於描寫白鯨的那部分內容,諸如此類。叫人始料未及的是,羅布常常將我趕超。有一次,他在舊貨市場上發現了博爾赫斯寫的《迷宮》,便買來送給我當禮物,然後又不停地借回去看。他能解決宇宙的謎題,又能純粹因為愛好而探索文學,還幫助我解決媒克的難題。在羅布的幫助下,我最終找到了合適的論點、鏈接和演算法,寫出了一篇有關《包法利夫人》的論文,讓類比文學系人工智慧老師們非常滿意。
與此同時,我也了解了羅布的童年。他小時候在阿伯丁生活,雙親都是工程師。自從他的母親被診斷感染了一種損傷大腦的朊病毒之後,他們就搬到了哈里斯島。致病原因可能與她愛生吃三文魚有關。這種魚大部分是從蘇格蘭峽灣的那些擁擠的網箱里人工養殖出來的。它們被餵食抗生素,以同類屍體加工而成的魚肉團為食。就像一個世紀之前的克—雅氏病[2]一樣,這個過程導致了一種看似不起眼卻後患無窮的跨物種交叉感染。羅布的父親希望妻子能夠好好度過餘生,便在哈里斯島上建了一個海產農場養殖扇貝——不過他們更願意稱之為牧場。
[2]俗稱瘋牛病,是一種危害牛中樞神經系統的傳染性疾病。
羅布的父親仍然在那兒繼續著海產農場的生意,不僅產出優質的扇貝,也令岸邊礁石一帶的其他海洋生物沾了不少好處。聽羅布說,儘管檢查結果不容樂觀,但在母親的身體狀況還過得去的時候,那一段童年生活還是幸福的。媽媽甚至會講凱爾特神話故事哄他睡覺,在聽我講線性敘事小說之前,那也許是他僅有的閱讀經歷。
神話故事裡說,在海灣里生活著外形像駿馬一樣的水怪,而且在哈里斯島和大陸之間的明奇海峽,還生活著一種藍人,會用歌聲召喚風暴和海浪。羅布11歲那年,有天晚上,等他和父親睡著後,他的母親朝海邊走去。她走進海水裡,開始游起泳來。海水冰涼刺骨,根本堅持不了多久。最後也許是洶湧的海浪,也許是明奇海峽的藍人把她的屍體從克里加奇送回到環繞著海岬的岸邊,第二天早上她就是在那兒被發現的。
講述這一切時,羅布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可是,這一定能夠解釋他為何總是顯得那樣與眾不同,那樣淡漠,也能夠解釋他為何顯得格格不入。不僅僅是在利茲,在或快樂、或狼狽、或難過的大學生們中間是這樣,他甚至與自己研究的課題也顯得格格不入。對此我漸漸已經有所察覺。
他帶我去看了清曜樓的虛擬天文館,展示了感測器透過奧爾特雲[3]傳來的信號,甚至帶我下到地下礦井的隧道里,那兒有一個裝著低溫冷卻液的大罐子。他告訴我,這是用來探測暗物質的,人們曾經相信我們的宇宙大部分是由暗物質構成。探測器已經老朽不堪,吱嘎作響,漏著水,有一支小型志願者隊伍負責照看它,使其運轉,羅布是其中的一員。隧道里濕淋淋的,伸手不見五指。我們挨得很近,頭上的礦工帽互相磕磕碰碰,咔咔直響,彼此的呼吸近在耳畔。當然,當時的我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馬——事情有很多種可能,在那一刻,其中一種可能會變成現實。我想像著和他雙唇相碰,身體彼此依偎。可是不知為什麼,我沒有行動,也許是害怕連朋友也做不成吧。
[3]是一個假設的包圍著太陽系的球體雲團,布滿著不少不活躍的彗星。
▲來源:Stuart Lippincott
「它也被科學放棄了,」後來,當我們坐在埃爾登的桌前時,他說,「就像荒謬的『哥本哈根聳肩』一樣。沒有暗物質和暗能量,星系的旋轉和彼此之間漸漸遠離在數學上根本就無法解釋。你知道現在大家看好的說法是什麼嗎?叫什麼『局部缺陷』,就是說物理的基本規律並不是在整個宇宙都同樣適用,上面有著零零散散的缺陷。」
「可是你不信這一套?」
「我當然不信!這根本不科學。」
「但是,就算設計得再精巧的虛擬遊戲也會有缺陷,不是嗎?就算在小說里,有些事情也不是百分之百合乎情理的。」
「我知道。就像在《長眠不醒》中殺掉園丁的人,還有在夏洛克·福爾摩斯的那個故事裡,季節突然從秋天換到了春天。但是這不一樣,麗塔。這不是……」他險些破天荒地露出了仇恨和鄙視的表情,但最後還是穩住了。
「你不打算放棄?」
他笑著晃動杯中的啤酒,「不,麗塔。我絕對不放棄。」
5
我和羅布在對書的選擇上漸行漸遠,也許原本就是無法避免的事。他發掘出一種叫做科幻小說的古老文學,正是類比文學的人工智慧老師特別不屑一顧的那一種。就在他努力影響我成為科幻小說愛好者的同時,我已經看到了其中的問題。這些啰哩啰嗦的文字當中幾乎看不出什麼才華,角色塑造也浮於表面,而且,儘管絕大部分內容和未來有關,但是那些預測荒唐透頂,能叫人笑掉大牙。
但是羅布卻認為這並不重要,他覺得科幻小說的本質是各種想法的文學,而且能給人驚奇感。對他而言,驚奇感很重要。我偶爾也能明白他的感受——大概是在那本描述不毛之地的書里看到孤獨的宇航員穿過星門,或是與大蠕蟲在一起的時候吧——但是大部分內容都叫我提不起興趣。
接下來那一年,羅布被調到智利的阿塔卡馬高原,加入了一個大型毫米組合望遠鏡的項目。而我沒什麼事好做,便繼續租下了我們在海丁利的房子,又找了一些新的合租人。我開始攻讀碩士學位,研究喬治·艾略特的作品《米德爾馬契》中的性別角色。當然,我付費對他做了虛擬訪問。那時的他坐在一輛吉普車裡,隨著車身在陰沉天空籠罩下的沙漠上顛簸不已,我的影像出現在車中的相機里,和他聊了聊高原反應和老朋友們身上發生的變化。
又是新的一年,他們加快了研究速度。羅布即將前往海德堡做一份臨時工作,半教學半研究的性質,他對此並不十分滿意。在出發之前,他還有點兒時間和我喝一杯。羅布一直在閱讀——很明顯在智利沒有太多的事好做——但是我意識到,和他談論普魯斯特和亨利·詹姆斯的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他一頭扎進了——說躲進可能更合適——一個叫做「架空歷史」的科幻小說分支中。他對我講過的那些不斷衍生分化的世界,在這一類故事裡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精彩展現。希特勒打贏了第二次世界大戰,而且似乎贏了很多次;美國內戰以南軍獲勝而告終;西班牙無敵艦隊沒有吃敗仗;歐洲仍舊在中世紀羅馬天主教的管制下;李·哈維·奧斯瓦爾德的子彈擦著肯尼迪總統的頭皮飛了過去,諸如此類。末了,我們在埃爾登門口的街上不帶雜念地擁抱和親吻,然後分道揚鑣。當時的我便認為,這種怪異的痴迷不是什麼好跡象。
多虧學類比文學的韓國同學桑米幫忙,我找了個還過得去的工作——在首爾教有錢人家的孩子英語。我一度教得饒有興緻,人們待我也熱情友好,但是後來我厭倦了,便跑去參加一家傳媒巨頭的面試。這家公司在加利福尼亞州地震後就把實體總部轉移到韓國。受聘後拿到的薪水比當英語老師時少得多,每天早晨還要和熙熙攘攘的上班族擠公共交通。我的工作地點在麻浦區,那是一座半實體的、帶有幾分塔廟風格的雄偉高樓,隱隱約約地漂浮在空中,俯瞰著大地。我在那兒鑽研一個個高解析度的虛擬世界,這些世界的奇境叫人目不暇接,也叫人頭痛,同時我也受邀去參加一個個同樣叫人頭痛的會議,為別人提供點子。
如果是在二十年或三十年以前,其他開發人員根據自己掌握的常識,哪怕是從父母親談論電影時順耳聽到的一星半點,也足以戳穿我的剽竊行為,但是現在,我提出的所有想法都成了前所未見、古靈精怪的新點子。我成了一個剽竊點子的「文學喜鵲」[4]。找我尋求意見的人紛至沓來,都希望得到離奇的轉折和反轉。殺死羅傑·艾克羅伊德的真兇和《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狗項圈這樣的橋段都被我用上了,更別提《無名的裘德》中小時光老人的所作所為,還有蘇菲做出的那些可怕選擇。這一切都被我佔為己有,而且還不止於此。我甚至從和羅布的聊天中獲得靈感,攢出維多利亞時代的人發明了蒸汽計算機這種怪點子。我,掉進虛擬奇境的愛麗絲,沒有人懷疑我的光明磊落,只是我自己對此尚存疑慮。
[4]喜鵲常守在其他鳥的窩邊,只要親鳥不在,它便趁虛而入,將雛鳥掠走。此處作者用喜鵲來比喻剽竊他人創意的行為。
我和羅布已經養成了習慣,不論身處何方,都要到埃爾登酒吧的虛擬界面去碰面。這可能是虛擬工程專業炫技的產物,也可能是一個後後現代藝術[5]項目,總之是一群學生搞出來的。這個界面的實時更新同步到了每一個原子和像素,我們兩個的虛擬影像常常讓那些從下午的討論會上溜過來的真實大學生們側目不已。而且我們真的可以買酒,甚至可以喝酒,只是沒法消化而已。考慮到這兒衛生間的狀況,這應該不算壞事。但不知何故,那種喝下3升啤酒卻依舊頭腦清晰的感覺只能給我們的見面帶來那麼一點兒不尋常的快樂,至少剛開始是這樣。
[5]沒錯,兩個「後」。
羅布輾轉在一個個城市、一所所大學和項目之間,所面臨的困境越發地明顯了:他已不再年輕,卻無法擺脫學生的身份,只能依靠一份份短期合同和貸款為生,只能擁有一段又一段的露水情緣,最糟糕的是,明擺著的,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我看我是生不逢時,麗塔,」他啜飲著虛擬啤酒說道,「一年前我試圖說服一位前輩支持我的項目,她當時就說了這麼一句。」
「你們這些科學家還得四處兜售自己的理論?」
他笑了起來,但是那帶著暖意和赫布里底腔的嗓音轉眼便充滿了苦澀,「世道如此,還能怎麼樣呢?不過,潮流再怎麼變,數學依舊萬變不離其宗。要把亞原子粒子的表現與我們所了解的世界調和一致,多重世界理論仍舊是唯一的途徑。一件事情難以證明並不說明它應該被忽略。」
▲來源:Stuart Lippincott
那時候我正忙得不可開交。我不再幫別人想點子,而是開辦了自己的諮詢公司,而且發展得還不錯,賺得盆滿缽滿。實際上,我已經很有錢了,有錢到一般人都不知道該拿這些錢干點什麼好的程度。但是我知道。我在一座能夠俯瞰漢江的豪華在建大廈里定了一套新公寓。我給工人們展示牛津大學古老的博德萊圖書館地下步行道、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利茲大學的布拉澤頓圖書館,以及許多其他已經消失的學習場所。我使盡渾身解數,只是為了讓他們知道,我希望把大部分內部空間改造成一個叫做「圖書館」的地方。當然,我已經把大量藏書放在安全的地方,一個防火防潮、能夠控制氣候的倉庫里,但是現在我的要求升級了。
大量的公共典藏書要麼仍被收藏著,要麼已經流散無蹤。像我這樣又有錢又瘋狂的人還不少,使得這些珍稀的古物——比如鴻篇巨製的第一個對開本、早期版本、手打版本等——依舊維持著高價和緊俏。對這份追求抱有如此大的決心和堅持,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不過說到底,還有什麼事情可以讓我耗費時間和金錢呢?
我的圖書館沒有盛大的開幕儀式。實際上,我急不可耐地把建造人員和管理人員,不論是人類還是人工智慧,一股腦地全都轟了出去,好讓自己獨享這個小天地。我站在那兒深深呼吸,似乎能聞到那早已煙消雲散的森林和夢想的氣味。
這裡有納博科夫、多斯·帕索斯、司湯達、卡爾維諾和威爾斯等大作家的作品的早期版本,有塞萬提斯的作品早期的譯本,還有一批不錯的斯威夫特的作品。考慮到羅布的喜好,我甚至在一個長長的書架上全都擺上了通俗雜誌,比如《驚奇故事》和《怪異故事》,雖然那些印著被太空大蜈蚣挾持的大胸美女的封面大多有破損或褪色。我並不費心去密封保存這些珍本,而是讓它們在書架上擁擠為伴。作者的簽名的確是我看重的——那說明這本書曾經在海明威的手裡停留過一時半會——但是其他的,除了在搜集過程中搶在別人前頭時的興奮,都已經不再重要了。書本畢竟是老物件。壓扁的飛蛾和夾在書頁間的公交車車票,咖啡杯的杯底在書皮上留下的一圈咖啡漬,空白處寫下的感嘆,它們在漫長歲月里留下的每一處痕迹都叫我愛惜。
就這樣恬不知恥而且沾沾自喜地欣賞了兩個小時之後,我決定給羅布打電話。一直和我一樣忙著圖書館收尾工作的虛擬化身四處搜尋羅布,最後它發現了一篇短短的報道:哈里斯島上有一位叫卡勒姆·霍爾姆的漁民死於一周前的一次船難。
很顯然,羅布眼下應該在那兒。我要聯繫他嗎?我是否不應該打攪他的悲傷?我竟然如今才看到到這個消息,還有什麼臉面自稱是他的朋友?我在自己一手打造的帶穹頂的大屋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束手無策,心如刀絞。
「嘿。」
我猛地轉過身,羅布就站在我面前,樣子很憔悴,卻還是淡定自若。他蓄起了鬍鬚,其中閃現著絲絲銀白,頭髮也一樣。我能聞到他身邊那帶著海洋氣息的空氣,能聽到海鷗的鳴叫。
「羅布!」要是圖書館的能量場許可的話,我已經衝上去擁抱他了,「我真的真的很難過。我早該知道的,我早應該——」
「沒什麼該不該的,麗塔。知道我為什麼要保密嗎?因為我只想獨自靜靜地待在哈里斯,把事情整理清楚。不過……」他抬頭朝四面張望,「你把這地方建得太棒了!」
我帶著他在書架間四處瀏覽,看我的收藏品。羅布手指的虛影在首版《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書頁中,在《科學奇妙故事》雜誌的透視眼鏡廣告上不經意地拂過。他告訴我,他的父親是在出海對付一條海帶浮筏上斷掉的繩子時,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暴所襲倒的。他的屍體被衝上岸的地方,恰好就是羅布母親的屍體被發現的那片海灘。
「他不是故意求死,」羅布說,「這一點我可以肯定。他正當盛年,對自己的事業志得意滿,不可能放棄這一切。他只是誤判了那場即將來臨的風暴而已。當然,我也一樣。這一點你知道的,麗塔,比誰都清楚。」
「那麼接下來你要怎麼做?生意要收場,會有很多繁瑣的事情要應付吧。」
「我沒打算收場。」
「你打算就待在那兒了?」我感到難以置信,卻努力掩飾著不表現出來。
「為什麼不呢?坦白說吧,我那所謂的科學研究已經好多年顆粒無收了。我想證明的東西已經抓不住了。我不像你。我的意思是……」他指指層層疊疊的書架,「你想要什麼,最後總能努力實現。」
6
羅布不是那種裝腔作勢的人。他說自己心甘情願放棄研究工作,頂替父親的角色,在偏遠小島上養殖水產,那是因為他真的很高興這樣做。我一直沒能擠出時間到哈里斯島去拜訪他——畢竟,這地方在地球的另一面——而他,因為家裡的生意需要時刻專心投入,也沒有來過首爾。從對小島風景的有限幾瞥當中,我漸漸開始領會那種奇絕的美,也喜歡上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送來的一箱又一箱真空包裝的冰凍新鮮扇貝。但是這對羅布·霍爾姆而言真的就夠了嗎?很顯然,眼下的事業讓他感覺良好,我也聽他講述過一些島上居民的逸聞趣事,甚至聽到他偶爾提到在同樂會上遇到的女人,可我仍然覺得不夠。畢竟,克里加奇是他父母的世界,不是他的。
儘管他一直不肯談及有關細節,但我很清楚,他渴望把自己的多重世界試驗重新做起來,我也知道這個課題會很複雜,會產生爭議,也很燒錢。如果能為他提供經濟上的援助,我自然是樂意之極,不過我知道他會拒絕的。那還能做些什麼呢?我的傳媒公司已經發展壯大,其中有導師、諮詢師和顧問,有的是人類,有的是人工智慧。對於這樣一個團隊,羅布的加入應該是一個非常有益的補充。但是真實世界的不自洽和缺乏邏輯已經讓他傷神,虛擬世界裡的小缺陷、謊言和矛盾會叫他更加無法忍受。最後,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一個傍晚,我和羅布的虛擬化身來到埃爾登,他問我:「知道為什麼這兒還是老樣子嗎?從衛生間飄來的氣味、不合時宜的聖誕節裝飾,還有吧台後面堆滿灰塵的珀諾酒,一切都沒變。這裡已經不是酒吧的實時影像,老埃爾登幾年前就拆了。從那以後,我們到這裡來所看到的一切只是智能模擬,模擬出假如酒吧依舊存在可能會是什麼樣子,包括酒保、學生、我們自己和所有的一切。」
「如今……」雖然一切都沒變,但老埃爾登似乎整體都在輕微地閃爍,「都是這樣的,真假之間的界限變得很模糊,叫人無從分辨。不過你知道嗎,」我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說道,「首爾有很多工作室都看上了一檔節目,展示科學奇觀的系列劇,是一檔適合大眾的、真實的直播節目。但是我們一直很煩惱,因為找不到合適的主持人。他得是個新面孔,還要有合適的背景和個性,可以把整個節目帶動起來。」
「你不會是說我吧?」
「為什麼不呢?這只是一份兼職,說不定還能幫你宣傳克里加奇的生意呢。」
「科普達人?」
「沒錯,就像卡爾·薩根那樣,或者是斯蒂芬·傑·古爾德。」
我說服了他,那個策劃好幾年都沒做成的電視節目也成了。我原本只把它當作讓羅布賺上一大筆錢的機會,沒想到自從第一集現場直播開始後,節目就一炮而紅。羅布本來就魅力十足,說起話來循循善誘,加之灰白相間的鬍鬚讓他平添幾分穩重——甚至是帥氣。他以巨人堤道為例闡述了裂口形成的物理原理,製作古怪的鐘擺來解釋天氣預報只能限定在若干天之內的原因,還在火地島與鯨在海中同游。他唯一不願意觸碰的,就是光子沿著雙縫管道發射出去後的怪異表現,以及星系的旋轉與牛頓和愛因斯坦的理論之間那無法自圓其說的矛盾。
▲來源:Stuart Lippincott
短短几年間,羅布·霍爾姆身價暴漲,聲名鵲起,當然,他並沒有刻意追求後者。他一次次地站在講壇上,滿臉困惑,卻仍舊魅力十足;他猶猶豫豫地伸出手,與做著鬼臉的政治人物握手;他甚至拒絕了出席音樂節的邀請,並不得不走法律程序來保護自己的虛擬身份的版權。
羅布終於來首爾看了我一次,並親身體驗了我一手打造的圖書館奇蹟。
到了最後,羅布的風頭甚至蓋過了我。可是,就在我和世界上大多數人一樣把他看作一個英俊的、口音柔和的科普達人時,他的虛擬化身把後續劇集的合同還給了我,上面沒有他的簽名。賺夠錢意味著他可能要退出,我可能已經忘了這一點,但他顯然沒有忘記。
我們再次來到專屬於我們的虛擬埃爾登酒吧——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在此相聚。「那麼,」我問他,「如果這個項目做成了,如果你獲得了有意義的結論,證明多重世界理論是對的,接下來會怎樣呢?」
「當然是發表。公開數據,同行評議,然後——」
「難道聽到他們說正確就夠了嗎?」
「沒辦法……」他將沾在灰色鬍鬚上的啤酒泡沫抹掉,「……科學就是這樣。」
「科學家不需要在公眾面前博取關注嗎?伽利略不就這麼做過?他可是演了一出扔鐵球的好戲。」
「我在最後幾集里澄清過,比薩斜塔的故事是他早期的傳記作家杜撰的。」
「得了,羅布,你知道我的意思。」
他一副很不自在的樣子。不過,他已經有了名望,當然用不著如同葛麗泰·嘉寶一般拋頭露面,只需要充分利用自己的名氣就好。
於是,我便成了為羅布長期實驗規劃的公關代理人。對於受過高等教育的物理學門外漢而言,要理解他的理論尚且需要好一陣子,更不用說普通大眾和我們這些所謂的傳媒專業人士了。我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著力點,一個簡單的賣點。經過一番鑽研之後,我還真找到了一個。
1954年的夏天,一個身著西裝的男人來到東京機場。他是白種人,但是日語說得很地道,有關他的一切都顯得很平常,除了護照之外。他的護照看起來是真的,但是上面寫著他來自一個叫做陶樂德的國家。官員們翻遍了他們的目錄也找不到這個地方。來客與他們一樣困惑不解。人家給他一張地圖,他指向了安道爾共和國,一個很小的古老共和國,位於法國和西班牙之間。他堅持說那就是陶樂德。機場安排他在一間安全的高樓層賓館房間里休息,同時著手開始進一步的調查,這是非常人道且明智的做法。可是,儘管士兵們把房間圍了個水泄不通,這名神秘男子卻在第二天早晨神秘消失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到過這位來自陶樂德的旅人。
羅布對這個故事半信半疑,當他知道這個迷因被當作宣傳手段公之於眾,更是一反常態地發起火來。我知道,儘管他在這些故事裡沉迷多年,但對他而言,這不過是眾多都市傳奇中的一個。當他急需科學機構的幫助時,這個故事恐怕只會將對方越推越遠。實際上,他真正需要的是時機,以及在一個關鍵性的觀測窗口期可能爭取到的引力觀測站帶寬,包括地球上和天文軌道上所有觀測站的。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時間在分分秒秒地流逝。技術方面時不時的卡殼,最後決策時刻的猶豫不決,突然出現的巨大資金缺口,都讓氣氛變得越來越緊張。直到最後幾個小時,我才乘坐亞軌道飛行器從韓國來到法蘭克福,然後搭乘空鐵來到格拉斯哥,隨後乘著一艘嗡嗡作響、由繩子和碳纖維構成的船,沿著蘇格蘭西海岸,頂著大風穿過了閃閃發光的明奇海峽。船最終停靠在劉易斯島的斯托諾韋港,這個島和哈里斯島一北一南,共同組成了一大塊陸地。我在這兒上了岸,設法找到一輛氣泡車,它帶著我穿越紫色的荒原,經過零星散落的白色小屋,最後駛入古老的群山之間。
羅布就在最後一站的道路盡頭等著我。當我們在毫無暖意的春日陽光下擁抱時,全都止不住渾身顫抖。可是,我來了,他也來了,而且他成功地將好奇的世人擋在了門外,哪怕是我也不可能幹得更漂亮了。所有的分歧和問題看來都已經處理妥當,即使有些事先安排好了的資源被撤走,羅布也照樣能獲得所有需要的數據。羅布·霍爾姆到底是成功的預言家,還是被歷史拋棄的老古董,第二天便能見分曉了。
7
羅布仍住在兒時的家裡,那是一棟老式屋頂的小別墅,就在克里加奇的海邊。他還睡在兒時自己睡過的小床上,而他父母親的房間里則滿是各種昂貴的數據處理設備和監控設備,連同一個高頻段的多重冗餘衛星信號接收裝置。樓下是一個客廳,羅布把自己的藏書放在火爐邊的一個壁龕里。我吃驚地發現,除去零零散散的《阿西莫夫科幻小說》、勒古恩和《克拉克世界》雜誌外,幾乎全都是詩集,包括拉金、艾略特、弗羅斯特、迪金森、蒲柏、葉芝、和鄧恩的作品。壁龕旁是一張低矮的花格布長沙發,他就坐在這裡閱讀這些詩集。我想著這張沙發也許可以當床用,只要稍加整理就好。
他帶我坐船出海,給我看他養殖的扇貝,帶我見識空曠廣闊的海灘和粗糲的大地,領略壯美的風景。突出的海岬旁的那片海灣,就是羅布的父親和母親被找到的地方。在海浪的聲聲嘆息之外,我似乎聽到了明奇海峽的藍人在召喚。地平線上佇立著一些石頭,一處峽灣的盡頭是一座古老的捕鯨站,還有修建著中世紀教堂的小山,教堂里裝滿了部族首領們的屍體,正是他們之間的血腥爭鬥給這些小島贏得了一個蠻化未開的名聲。同時,兩個黑洞碰撞產生的強烈震動正在宇宙中以光速朝我們趕來。
晚餐自然不能少了扇貝。按照高地的吃法,扇貝與干比目魚、蘑菇碎、烤肉和野蒜葉拌在一起,佐餐酒是麥芽威士忌,配以乳清乳酪蘇打麵包。晚餐後,羅布又上了一次樓,在他父母卧室改造成的嗡嗡作響的神龕里,再次查看那些寶貝資源的狀態。
這一對黑洞曾經盤旋著朝對方行進了好幾萬年,人們在地球上進行觀測也有數十年之久。儘管它們顯得很神秘,但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黑洞都是很簡單的,它們只是單純的物質而已。它們離我們太過遙遠,儘管在人類仍處於學習使用工具的遠古時代碰撞就已經發生,我們卻只能在這一事件的影響抵達地球之前的幾小時之內(還好不是幾分鐘之前),才能觀測到數據。
▲來源:Stuart Lippincott
為了將這個時刻記錄下來,深空中和地表上的引力波觀測站、大型激光干涉儀全都嚴正以待,羅布也成為了其中一份子。所有人期待看到的,或者說研究所和大學調轉各自的設備要捕捉的,是這個……站在我身後的羅布俯下身來,調出了一張圖,上面呈現出一個尖銳的箭頭,是數據曲線形成的巨大峰值,意味著兩個黑洞彼此吞沒和融合的瞬間引發的震動以引力波不對稱脈衝的形式向外傳遞開去。
「但這不是我想要的,麗塔。那個信息已經相當微弱,它只不過是一個時空結構深處的漣漪,可是我所期待的,卻是把所有觀測結果進行綜合併過濾之後找到的更加微弱的東西。」
「這……」他拉過另一個屏幕,「才是我想看到的。」還是同樣一個數據形成的波峰,但是這一次,在它的周圍環繞著一組不斷遞減的怪異的小波紋,讓我回想起多年前羅布在利茲給我展示過的,那些光子產生的幽幽亮光,「這些是黑洞在其他宇宙碰撞產生的回聲。」
我伸出手去,碰了碰漂浮的屏幕,感受著存在於其他世界裡的不可思議的暗物質。
「這一切都會在今晚發生?」
他回我以微笑。
8
羅布鏈入的觀察站都是些遙遠、獨立且自動化的設備,暫時沒什麼需要操心的。於是,我們把椅子拿到外頭的黑暗中,喝了些威士忌,撿了些浮木,在岸邊生了一堆火。
我們聊天,話題是書。沒什麼新鮮的,只是說起一些共同的喜好而已,例如愛倫·坡、巴斯特納克和菲茨傑拉德。羅布承認,初次嘗試接觸文學時,他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困難。他覺得那些古老的語言生澀難懂,怪異的標點讓人滿頭霧水,甚至過了很久他才明白書籤的真正用途。要不是見我這麼喜歡,他早就放棄閱讀紙質書了。
「知道嗎,是《格列佛遊記》最終真正扭轉了我的看法。斯威夫特這人非常聰明、風趣,又粗魯又愛生氣,但是他很會講故事。書里說拉普他島的宇航員在島上的洞穴里研究星星,試圖從黃瓜中提取陽光,其實我們也在這兒干著類似的事情,不是嗎?」
篝火漸漸燒得旺了。我們又倒了些威士忌。羅布念了一首李白的詩,描繪的是詩人伴著月影飲酒作樂的情景。這讓我們回想起在利茲上學時,跑到荒郊野外去喝酒、胡吃海塞、像野人一樣跳舞的時光,以及,沒錯,還有我和他一起仰望星辰的時刻。
我們站起身來,羅布帶著我離開了點燃的篝火。這裡的星星分外明亮,夜空黑暗幽深,看上一眼便會感覺自己在朝其中墜落。看西邊的天空,麗塔,是金牛座,蟹狀星雲就在那兒,它是超新星爆發後留下的遺迹,中國人在1054年記載了那一次爆發,它也是被稱為銀河的英仙臂的一部分,我們的雙子黑洞即將在那兒結束它們致命的舞蹈。我靠在他胸前,他的雙臂環繞著我。我們似乎都有些亂了呼吸,應該不僅僅是因為聯想到宇宙奇觀而心潮澎湃的原因。
▲來源:Stuart Lippincott
「現在幾點了,羅布?」
「現在……」他看看錶,「午夜剛過。」
「還有時間。」
「還有時間幹什麼?」
我們接吻了。然後我們穿過沙灘,上樓,倒在了羅布的單人床上。很甜蜜,有些醺醺然,也很短暫。沒有天崩地裂的感覺,但更像是情到深處,而不僅僅是上個床而已。雲雨過後,我靠著羅布縮成一團,呼吸著他身上的肉桂香,墜入了仰望滿天星河的迷夢之中。
「羅布?」
當我醒來時,窗外的天空剛剛顯露出第一絲曙光。我對自己說他一定在隔壁,在他父母的房間,或者是在海邊,與虛擬化身將一波又一波的採訪請求回絕掉。可是,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我心中已經隱隱有所感覺。
要在他父母房間那堆嗡嗡作響的屏幕里找到正確的那一個,對我來說不是什麼難事兒,我現在已經是媒克的老手了。那件事,黑洞的對撞,確實發生了。引力波的尖峰已經被每一個觀測站記錄在案。但是另一塊屏幕,羅布用來綜合、過濾和提煉數據的那一塊,並沒有顯示來自其他世界的任何漣漪和迴響。
我呼喚著羅布的名字跑了出去。我檢查了房子的信息流。我不停地走過來又走過去。我讓自己的虛擬化身聯繫政府部門。愛人失蹤後能做的事我全都做了,可是心裡已然很清楚,一切都太遲了。
直升機嗡嗡作響。無人機在半空盤旋。當地人聚集在海邊,漁民們也開著拖網漁船和小船趕來了。然後便是不堪其擾的新聞推送。我的確想過要大肆宣傳一番,但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最後,當這一天漸近尾聲時,我坐在離克里加奇不遠處的海岬旁的岩石上,等著潮汐將羅布的屍體送來,與他的父母團聚。
我一直等到了今天。
9
如今幾乎沒有人真正記得羅布·霍爾姆,就算記得,頂多也只是個淺淡的印象:那個帥哥?向人們展示奇趣大自然——或者說科學——的節目主持人?他不是以某種蹊蹺又哀傷的方式死了嗎?但是我還記得他,還思念著他,而且我常常猜測,那個晚上,他從我們短暫共眠的床上起身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政府部門給出的解釋說,羅布看到自己的理論泡湯,便徑直走進了明奇海峽冰涼的海水中。可是直到今天我還是很難說服自己接受這個說法。所以,他也許只是像來自陶樂德的旅人那樣,從這個不認可他所信奉的理論的宇宙中消失了。
我不再讀小說和短篇故事。那些情節和篇章似乎有些過於複雜了。我更愛看壁畫,而不是精緻的細密畫[6],就像用粗糲的岩石取代精緻的珠寶一樣。有趣的是,雖然我對紙頁書興趣不再,它們卻再度流行起來。新興的出版商出現了,甚至也出現了作家,而且在每個城市都能看到雨後春筍般冒出的書店。每年都有數千人湧向我在首爾的圖書館,我允許他們從書架上取下那些寶貴的珍版書,讓圖書管理員好不氣惱。可是,這不就是書本真正的意義嗎?不過我自己再也沒回去過。實際上,我根本離不開哈里斯島,甚至無法離開克里加奇。羅布彷彿早有預感似地留下了細緻的遺囑,把這個農場贈予了我。為了經營好扇貝農場,我已經竭盡所能,每天都忙著開船出海,不讓螃蟹和海星靠近,哪怕這門生意幾乎沒有任何利潤可言,而且可能永遠也沒有。
[6]一種精細刻畫的小型繪畫,主要作書籍的插圖和封面、扉頁徽章、盒子、鏡框等物件上和寶石、象牙首飾上的裝飾圖案。
我一直反覆品讀的,是羅布搜集的那些詩集。我帶著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流連於一處處海灘,和哈代共同暢想如果跟那女人多躲上一刻雨將會如何發展,看著西爾維婭·普拉斯的孩子們將最後的氣球戳破。我多希望羅布沒有離開,希望他能和我一起分享這些珍貴的詩句,寶貴的光陰。可是,此地空留我和你——親愛的、忠實的讀者——還有那朝著海浪呼喊不息的明奇海峽的藍人。
FIN.
?? | 關鍵詞 | #科幻小說#
?? | 插圖 | Stuart Lippincott
?? | 責編 | 孫薇;| 校對 | Punch、東方木
?? | 翻譯 | 程靜
?? | 作者 | 伊恩·R·麥克勞德的作品在20年間多次發表於《阿西莫夫科幻雜誌》,並屢獲各項大獎。他的作品集《玻璃上的霜》(Frost on Glass)備受讚譽,其中不僅收錄了科幻故事,而且包括一些自傳性質的文章,以及談論寫作技巧的文章。
伊恩生活在英國比尤德利鎮的河畔。對於這篇新作,他說,「起初我只是想寫個故事,講一講書寫文學的沒落,但是寫著寫著,就把神奇的量子宇宙學寫了進來。說到故事的背景,我的女兒埃米莉在利茲大學就讀,我們麥克勞德家族源自於蘇格蘭的外赫布里底群島,書中提到的中世紀教堂里裝著的其實是我們家族祖先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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