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無聊是什麼?
人們常覺得,兩種情況下會變得無聊。一種是,長時間做單調的事情;另一種是,閑著沒事做。
要這麼理解無聊,可能沒辦法真正解決無聊。一旦你閑下來,剛開始會很舒服,很快,就會受不了,要找點事情。找到的事情多半不是你喜歡的,你喜歡的事情,又沒有實現的條件。
1、
依佛教看,無聊,是一類「心所法」。心所法,就是心在每一個生生滅滅的瞬間呈現出的狀態:貪婪、嗔恨、驕傲、精進、輕安,等等。心所法,有無數種,因為人的心理狀態有無數種。同樣是驕傲,考100分感到驕傲,和長得帥感到驕傲,或者見義勇為而感到驕傲,心理狀態是不同的。雖然不同,卻有相似的部分,都包含了「憍」。
憍,就是一種不好的心所法。有人說,見義勇為而驕傲,也不好嗎?是的。不是說它全然不好,而是說,當中包含著不好的成分:自負,對自身的執著與驕矜,容易引起傲慢,等等。「慢」,是另一種煩惱心所,和「憍」有所不同。慢,是跟別人比較。憍,是自己生起的。「誰都比不過我」,是「慢」;「跟誰比我都不屑」,是「憍」。當你做好事的時候,生起「信」、「無嗔」、「不害」,這些心所法是好的,可能也生起「憍」、「慢」,這些不好的心所法。所以我們的行為、念頭,往往包含的有善,也有雜染。
「無聊」,並不是單獨的某種心所法。如果你去翻書,是找不到「無聊」心所這個名字的。心所法,就好比顏色,顏色有無數種,只有少數被命名了,比如紅、黃、藍,或者紅、橙、黃、綠、青、藍、紫。其他顏色,是可以用它們合成的。
一個人,周末下午,待在家裡沒事幹,從一點就感到無聊;待到五點,越來越無聊。這四個小時里,他生起過無數種心所法。因為心所法是剎那生滅的,每一個瞬間,都生滅許許多多。在這四個小時里,每一個瞬間,生起的心所法的集合,我們都可以把它叫做「無聊」。由於每個瞬間生起的心所法組合都不一樣,「無聊」也包含了不同的類型。就好比「紅色」可以包含「淡紅」、「粉紅」、「朱紅」、「赭紅」,其中的「赭紅」,也不是一種顏色,而是無數顏色的組合。
比如,下午2:10的一剎那,他想到:真沒意思,要是能看電影就好了,要是能約會就好了,要是能喝啤酒擼串就好了,這時候他可能生起了「欲貪」、「邪見」等;下一秒種,他又想:那些都不可能,真的好沒意思,隨即生起了「嗔」、「憂受」、「忿」、「恨」等。這些心所法和之前是大相徑庭的,欲界的粗動就是這樣,人的心轉變得非常快,一會兒愛得死去活來,一會兒恨得咬牙切齒。不過,因為我們把這下午四個小時里每一個瞬間生起的心所法組合,都貼上了「無聊」的標籤,我們就得到了一個「無聊」心所法的集合。
剛才舉的例子,是沒事情干而無聊。那有事情干就不無聊了嗎?干想乾的事情就不無聊了嗎?
如果是,你就可以找到一種想乾的事情,一直幹下去。可惜並不是。很多你想乾的事情,只是因為沒條件干,等你有條件時,就又覺得它沒意思了。
有人把愛好變成職業,很快會厭倦。有人興緻沖沖地學寫作,一開始很興奮,每天寫500字,半個月之後,就覺得寫作好無聊。難道只是因為寫作有考驗嗎?也不是。
一個人第一次看見雪山,很驚艷,很歡喜。你讓他在雪山上住半年,哪兒都不能去,天天對著雪山,他也會覺得無聊。為什麼?
其實,無論你是看雪山也好,打王者榮耀也好,坐在街頭喝啤酒擼串也好,看起來千差萬別的生活,在佛教看來,都有個共同點:讓心和心所法生起。
這就好比,電腦上有文檔,有音樂,有遊戲,有視頻,看起來文檔和視頻差別不知大到哪裡去了,但它們儲存在電腦上,都是二進位的字元串。心所法就像那些二進位的代碼,而生起心所法時,你和你面對的情境,就是文檔、圖片、音樂。由於任何一個場景都不可能完完全全重現,細究起來,人在一生中,任何兩個剎那生起的心所法群,都不會完完全全相同。我們一生中會有很多時候感到孤獨,但每一個瞬間的孤獨,都是不同的。少年的孤獨,壯年的孤獨,和暮年的孤獨,是滋味各別的。
不過,很多時候,它們是類似的。有人看到雪山會興奮,有人打王者榮耀會興奮,有人解一道數學難題會興奮,他們雖然做著千差萬別的事情,但生起的心所法,是類似的。
我們為什麼想旅遊?旅遊是為了讓某些心所法生起。假如旅遊的時候,要求你一個條件,把眼睛全蒙上,只能看見一團黑,那無論到哪裡旅遊,都會沒有意思。如果不是蒙上眼睛,而是把耳朵堵上,雖然好一些,但仍然會覺得不舒服,覺得與世界隔了一層。有人可能因為游泳時耳朵灌水,或者什麼原因,突然一隻耳朵聽不見了,雖然另一隻耳朵仍能聽見,但總是感覺世界像隔了一層薄紙,不能夠真真切切地融入其中。如果一個高度近視的人,做了激光手術,摘掉了眼鏡,或者一隻耳朵聽不見的人突然又聽見了,就像突然捅破了與世界相隔的這層紙似的。其實,我們的心和世界,也是隔了一層紙,只是長久隔著紙,習慣了,察覺不到,如果哪天突然捅破了,就是禪宗說的明心見性了,也被形容為「桶底脫落」。那麼,隔的這層紙是什麼?就是一些雜染心所法。它長久地隨縛在心上。
我們說,旅遊,看電影,看展覽,聽戲,是為了讓想要的心所法生起。生起心所法,是需要一些外緣的。你待在家裡,想讓很多心所法生起,但沒有條件,就生起不了。就像一個姑娘想生孩子,沒有人跟她生,自己是不能直接生出來的。外緣就相當於跟她生孩子的人。
2、
現在我們來思考,為什麼同樣的人,面對同樣的雪山,第一眼看到時,和待上六個月之後,生起的心所法組合完全不同了呢?
我們會覺得自己是第一眼看到雪山,但佛教不這麼認為。佛教不認為,雪山對我們是百分之百的新。可能我們之前就在電視上、雜誌上看到過雪山。即便沒有,我們以前也見過山,見過雪。雪山,就是雪和山的組合。即便我們沒有見過雪和山,我們也見過和雪類似的東西,和山類似的東西。我們見過白色,就見過和雪類似的東西;見過高,就見過和山類似的東西。
所以,第一眼看到雪山,雖然新鮮,但絕不是完全陌生的。我們家門口的大馬路,雖然熟悉,但你每天跑到馬路上看,在任何一個瞬間,上面跑的車輛也都是不同的。我們認為很熟悉的東西,也不會是百分之百的熟悉。
我們認為,同樣的人,面對同樣的雪山,只是時間不同,就生起了不一樣的心所法。但佛教不這麼看。時間的不同,是假象,真正的不同,關鍵是人的不同。我們第一眼看到雪山,和看了半年雪山時,已經是不同的人了。
這就好比,有一隻大燒杯,裡面裝著某種溶液,溶液代表我,往燒杯里,用試管倒另一種溶液,這代表雪山。新溶液倒進燒杯,會和燒杯里的溶液發生反應,會呈現出顏色的變化,等等。但這麼一直倒下去,它不會永遠保持剛倒進第一滴時出現的顏色。因為隨著你不斷地倒入新溶液,燒杯里的溶液實質上已經發生了改變。
我們看第一眼雪山,雪山的景色和我們的眼根碰撞,生起眼識,以及伴隨著眼識的種種心所法,由此生起意識,和伴隨著意識的種種心所法,這些叫「現行」。現行會反過來對我們自身產生作用,叫「現行熏種子」。我們看一眼雪山,產生的心所法就熏我們一次,看第二眼,再熏一次,看上半年,我們已經被熏過無數遍了。這時的雪山,看起來還是雪山,但這時的我們,已經跟以前不同了。就像一個人第一次談戀愛,會害羞,拘謹,談上一百次,就變成老油條了,已經不是原來的少年了。
有人以為做某些有意思的事情就會不無聊,那是錯的。因為不無聊的從來都不是事情,而是你和事情之間產生的關係,而關係是自始至終不斷變化的,就像往大燒杯里不斷地滴入新的溶液。
不過,也許我們不是燒杯,而是大海。燒杯是很小的,大海是很大的。看上去,似乎往大海里倒入某些液體,影響不了大海的實質,但是,假如一艘油輪突然漏油了,在它附近,海面會一時變成黑色。我們一生會做無數件事情,很多人覺得,某些細微的事情,不會對我們產生重要影響,但很多時候,一個煩惱就可能讓人產生輕生的念頭。一方面是因為,我們並不總是能意識到自己是大海,人是有「想蘊」的,想,就是「取相」。哪怕你是大海,在每一個時刻,你總是盯著大海中的某個區域的。所以,哪怕很多事情在人生的長河中看來根本不值一提,但它可能在今天下午讓我們氣得要命。就像一艘油輪漏油,我們看到的不是整個大海,而是它的附近。另一方面,每一艘漏油的油輪、失事的飛機,傾倒進大海的垃圾,都會留在大海里,一點點影響大海的生態。我們可能認為一種行為對自己的命運關涉不大,但它形成的習氣,是會長長久久影響我們的。
3、
想像我們被關進監獄,四周都是白牆,沒有任何人可以說話,關上三天,我們就會無聊得要命。關上半年,我們基本上就會變得神經不正常了。
很多神經不正常的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得神經不正常,不知道那種狀態是從哪一個時刻開始的。其實是潛移默化的,每一秒種,他都在被心所法熏染,如果生起的心所法不是好的,這樣長久不斷地熏染,中間又不停留,不緩衝,很快就會出問題。
如果一個人只是每天被關進小白屋兩個小時,其他時間還能像普通人一樣正常生活,那麼,半年後他仍然精神正常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前提是,他不因為在小白屋裡的兩小時,嚴重改變了放出去之後的行為模式。否則的話,可能會出問題更快。
這是說,很多人的生命,是隨著業力習氣走的。是完全不能自主的。他被無明牽著鼻子,但並不知道自己被牽著鼻子,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主動,自己的意願,而最終發現,生活越來越不能控制。
感到無聊的人,往往會做一些努力,避開無聊,但他做的一切努力,往往只會讓自己很快陷入更深的無聊。感到寂寞的人,尋找辦法釋放寂寞,卻更加寂寞。因為他們不了解,真正的無聊和寂寞,到底是什麼,是怎麼來的,該怎麼滅去。
我們覺得無聊,覺得「沒有意思」,並不是有一樣東西叫「意思」,缺了「意思」,才感到沒有意思。這樣想,你就會到處尋找「意思」,找來找去,發現哪裡都找不到「意思」,生活就「真的很沒有意思」了。
實際上,沒有意思,並不是沒有什麼,而是有了什麼。有了某些特定的心所法,當它們現起,就會給我們造成一種「無聊」、「沒有意思」的印象。如果把那些心所法滅掉,就沒有「沒有意思」,就有意思了。
所以,無聊並不是沒有事情做,而是你生起了煩惱心所法。真正沒有事情做,是一種非常好的狀態。多少大德修行,就是要修一個沒有事情做的結果。沒有事情做,心裡坦坦蕩蕩,舒舒服服。哪怕你看他成天都在忙前忙後,但他心裡,可能是沒有事情做的狀態。你看他成天閑在那裡,吃飯曬太陽,他也不著急,不空虛。
很多人總是對現在做的事情不滿意,想找別的事情做,找好玩的事情。很多人喜歡說,生命要浪費在美好的事情上。事情本身,是沒有美好和不美好之分的。做事情的時候,生起的心所法是美好的,事情就是美好的。心所法是染污的,看上去再美好,也是一團敗絮。
很多人渴望週遊世界,或者攢好久的錢去買一個特別想要的東西,想由此令自己生起某些心所法。但心所法這種東西,並不是生起得種類越多越好。人們總是愛說:我什麼地方沒有去過?什麼好吃的沒有吃過?但是肯定不愛說:我什麼病沒得過?什麼不要臉的事沒幹過?
事情不是干過的越多越好。心所法也不是生起的種類越多越好。殺人放火的事情沒有干過,也不能說閱歷不夠。很多人想:我要成為一個有故事的人呀!這也未必很好。一個人也許經歷過很多坎坷磨難,但他生起的心所法種類,可能極其有限。
這就好比,我們每天晚上蹲在鄉鎮中學操場上看學生打籃球,看上五十年,看過的比賽不少了吧?但是還不如看一百場NBA。雖然是一茬又一茬的學生,打來打去,總是那些動作和套路,沒有什麼新東西。
有些人嘗試過不少事情,喜歡當斜杠青年:我當過兵,開過公司,賣過盜版光碟,干過傳銷,調過糧食,搞過房地產……但這有什麼意義呢?你做過很多事情,但生起的心所法總是那麼些。總是在貪和嗔的輪迴里不斷打轉。你有沒有在哪個狀態下既沒有欲貪,又沒有嗔的?可能只有睡著的時候。但那時候又是「痴」的。
有人一輩子嘗試過無數事情,生起過無數心所法的組合,但從來沒有體驗過初禪狀態下的心所法——離了「欲貪」和「嗔」而生起喜悅的狀態。就像有人下了一輩子圍棋,只不過下出些「征子」、「雙叫吃」,連「金雞獨立」都沒下出來過。
希望通過外界刺激,耳目之娛,來讓某些心所法生起,是不一定奏效的,甚至是南轅北轍的。一個沒太旅遊過的人,偶爾旅遊,很新鮮,旅遊多了,也覺得沒什麼意思,雖然風景不同,但內心感受,也就那麼回事,大同小異,沒有多少新鮮感。
這就好比,一個人想生個好孩子,把希望寄托在找到一個好對象上,是未必能成功的。跑斷腿兒全世界找,也找不到一個理想的。哪怕初開始看起來理想,看久了,就到處是毛病。寄希望於外境,引生好的心所法,不是長久之計。因為心所法總是剎那生滅的。實際上,往深了說,連外境本身,也是我們的根本識生出的。所以,一個人找對象,找到的對象什麼層次,本身就取決於他自己的層次。
只有自己常常在善的心所法下熏染,自己這個大燒杯里的溶液越來越清凈,下次碰到不同的外境,生起清凈的心所法才會越來越容易。如果常常在染污的心所法下熏,這杯溶液就被熏得越來越染污,到最後,無論碰到什麼外境,都難生起清凈的心所法了。
我們在生命里,並非要追求更多的心所組合。就像下圍棋,並不追求下過的對局多。下過的對局再多,在所有可能出現的對局裡,終不過是恆河裡的一粒沙。真正要追求的是,把不好的心所滅去,留下好的心所。如果生起的是好的心所法,哪怕永遠都這樣生起,一直到地老天荒都沒有問題的。
有的修行者,走路是不東張西望的,吃穿也都很簡單,甚至坐在小屋裡,一整天不出門。我們可能覺得枯燥,沒有意思。但我們看到的只是表象。只要他生起的是好的心所法,他在丈室里坐一輩子不出門,都不會無聊,不會感到煩惱。一條狗看人類坐在桌子前打一天遊戲,會覺得:這人多痛苦啊,一天都沒有動。它不知道那是樂在其中的。不過,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打遊戲時生起的心所法就是好的,樂受也未必是好的心所法。這裡只是比喻。
如果不能令好的心所法生起,是不可能長久忍受單調的生活的。所以,像弘一法師那種樸素的、謹飭的生活,認認真真吃一碗稀粥,嚼紅薯皮,外人看起來可能覺得太清苦,但對他自己來講,一定是樂在其中的。因為樂在其中,才能長久那樣。裝是裝不出來的。我們要裝,三天都裝不下去。
因此,要想不無聊,需要做的,不是另外去找點什麼,只是要想辦法把生起的煩惱心所滅除掉。不過,真正困難的,並不是知道這個道理,而是去踐行,去反反覆復地練習。
很多人喜歡問別人:你有沒有實修功夫啊?其實,什麼叫實修功夫?就是在你說出一句話,做出一件行為的時候,能不能清清楚楚地認得此刻生起滅去的種種心所法,知道生起的那些是為什麼生起的,滅去的那些是為什麼滅去的,知道哪些是應該生起的,哪些是應該滅去的,怎樣才能讓應該生起的生起,應該滅去的滅去。
如果不知道這些,學一大堆東西,又有什麼用呢?叔本華案頭擺了一隻佛像,說了很多雋永的話,一輩子不也過得很鬱悶嗎?他說,當人的慾望不能得到滿足時就痛苦,得到滿足之後就無聊,人生只能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這真是連佛法的門都沒有摸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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