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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你的文案不是比不過小朋友,只是比不過他爸

最近,很多人轉「小朋友的詩」。宋方金兄很憤怒,他說,其中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不是孩子寫的,是大人冒充孩子。

我打開看了看,雖然不敢說百分之九十五,但確實有相當一部分,不像兒童手筆。

舉幾個例子。

1、

《光》

姜二嫚 | 六歲

晚上

我打著手電筒散步

樂樂就拿它當拐杖

我拄著一束光

詩里的「我」,是不是「樂樂」?

如果是,小朋友在接連的兩句話里既自稱「我」,又自稱「樂樂」,是不常見的。六歲的小朋友,一般不太自稱「樂樂」了。兩三歲孩子才會那樣。

如果不是,「我」是作者,樂樂是另一位小朋友,那為什麼樂樂拿它當拐杖,拄著一束光的卻是「我」呢?

很可能是這樣:大人和孩子散步,孩子把手電筒光當拐杖,大人寫了這首詩,安了孩子名字。

「一束光」的「束」字,對六歲的孩子來說,還是很難的。孩子想表達這個意思,更容易說:「我拿著一道光」、「我扶著一條光」。

「我拄著一束光」,這孩子學問有點深。

2、

《回到地面》

朵朵 | 五歲

要是笑過了頭

你就會飛到天上去

要想回到地面

你就必須做一件傷心事

「傷心」,這個詞,五歲的孩子當然會用。

但「傷心事」,就很不同了。

我們平常講話,一年會說幾次「傷心事」?

「傷心事」是書面語,在很多人的口語里,十年都不會出現一次。

五歲的孩子也看書,但在五歲孩子的閱讀範圍里,「傷心事」出現的幾率也很小。

我們的輸出都是以輸入為基礎的,在輸入的基礎上,再去創造。

如果一個五歲小孩能自發地把「傷心」和「事」連在一起,就相當於你沒有讀過《靜夜思》,卻恰好寫出了「床前明月光」。

3、

《眼睛》

陳科全 | 八歲

我的眼睛很大很大

裝得下高山

裝得下大海

裝得下藍天

裝得下整個世界

我的眼睛很小很小

有時遇到心事

就連兩行淚

也裝不下

在高級夜總會做過小姐的人,走在大街上,是不希望被人認出她從事的行當的。但是,因為經過太多訓練,舉手投足間,就暴露了習氣。站著,手往腰上一搭,就是那個范兒,再也沒跑兒的。——你問我怎麼知道?我是看過一篇報道,有位小姐,洗手不幹後,很長時間裡,因為甩不掉那些姿勢,很苦惱。

這首詩也一樣。能寫出這首詩的人,定是個文藝老油條。小孩子也能寫出好詩。但小孩子的詩里沒有那麼多花樣和技巧。

而這首詩,除了花樣和技巧,什麼都沒有。

這是一首很差的詩。它放在成人的詩里,是沒有地位的。偽裝在小孩的詩里,又充斥著一股油膩的文藝氣。

老黃瓜刷綠漆——裝嫩。就是這種。

4、

《魚湯》

我對魚說

來吧

來岸上吧

辭掉你水中的工作

在旅遊中升華自我

告別那水中的污濁

讓天空凈化你的魂魄

魚對我說

如果我信了你的心靈雞湯

今晚我就會變成魚湯

這首詩沒有寫年齡,但也出現在「兒童詩」堆里。「辭掉工作」、「升華自我」、「告別污濁」、「凈化魂魄」,呵呵呵呵。

小朋友的詩,韻押不了這麼整齊的。「辭掉工作去旅遊」,這種想法,顯然是成人的。小孩的世界裡,沒有這類憂患。就像一個老農民,開口不會跟你談川普減稅,會憂慮地吐口煙說:地里的苞米快淹壞了。

小朋友知道「雞湯」,也許還聽說過「心靈雞湯」。但是,心靈雞湯為什麼有毒,離小朋友還有點遠。

5、

《我》

我們班上的學生數

要加上我

才是26個

我們國家的總人口

我也

佔了一個名額

計算地球重量時

我的體重應該也包含在內吧

在這浩瀚的

宇宙中

我占的空間

會有多大呢

媽媽說

沒有我

整個家都好像空了

哎呀,怎麼說呢。我知道最後一段打動了不少人,包括我朋友圈裡的很多朋友。

要把真相說出來,說這其實是大人冒充的,也許會讓曾經被打動的人很失落吧。

但世界就是這樣,假的東西往往比真的東西更容易打動人。一個人真的對你好,你不待見,一個渣男騙你上床,你被他打動。

很多人信算命,被算命的坑了很多錢。她覺得,人家算得就是准。其實,你往這裡一站,一開口,你的擔憂和苦惱都暴露了。

不說了,說這首詩吧。

「占名額」,問問你家孩子,能不能理解「占名額」這個概念?

更別說,在國家的總人口中佔了一個名額。孩子那麼有家國情懷,將來大概是能當「五道杠」的。

能在浩瀚的宇宙中,思考自己的位置,隨後陡然一轉,談到自己對媽媽,對整個家的意義。——牛。

媽媽說:沒有我,整個家都好像空了。

不妨想想這句話說出的場景。也許是媽媽心裡對自己說的,也許是媽媽對爸爸說的。你想想你作為媽媽,會不會拉著孩子的手對他說:沒有你,整個家都好像空了。

父母被這首詩感動,是很有理由的。因為它很可能是父母寫的。

6、

《期末總結》

顏宇揚 | 小學三年級

1、有本事沖我來,別在家長會上嚇唬我爸!

2、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我覺得我媽生二胎是非常明智的選擇。

3、這場考試對於我的意義就是,知道了班級到底有多少人。

4、期末考試不給老師們露一手,他們還真以為自己教的好。

如果你是一個姑娘,心儀的男生對你說,「我愛你」,那是很動聽的。

當你知道同樣的話,他對一百個女生說過,那就不是動聽,而是噁心了。

你以為這句話是個調皮有趣的三年級小朋友寫的,但當面具一摘,背後是個油膩猥瑣男,你會有遭到欺騙的憤怒吧?

「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我覺得我媽生二胎是非常明智的選擇。」——這種幽默,邏輯上太成熟、太老練、太世故、太油膩。

小孩子是不太會「自黑」的。小孩子,要麼喜歡錶現自己優秀的一面,要麼,不喜歡錶現。而「自黑」,則是慢慢長大後,才掌握的世故。「自黑」的本質,仍然是自負,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自負,隱藏得更深的自負。三年級的小朋友,還到不了這個階段。

從期末成績,隱含出自己是廢材的意思,再推出媽媽生二胎,這是非常典型的成人邏輯。

此外,小朋友對「二胎」,也是沒那麼熟悉的。他們會說,媽媽再生個弟弟妹妹吧。會用「明智選擇」評價媽媽「生二胎」的,應該已經開始青春期的發育了。

「有本事沖我來,別在家長會上嚇唬我爸!」

在三年級小朋友的眼裡,父親的形象還是高大的,可敬可畏的。因為他的衣食、一切,是要倚賴父母的。對這個階段的孩子來說,貶抑父母,就是貶抑自己。而這句話,恰恰是靠貶抑父親來凸顯自己,定不可能出自三年級小朋友之口。在他們能理解的世界裡,還不存在這種土壤和邏輯。

「這場考試對於我的意義,就是知道了班級到底有多少人。」

「期末考試不給老師們露一手,他們還真以為自己教的好。」

這是網吧殺馬特青年的典型自黑。如果三年級小朋友就有如此的腹黑,還是挺讓人憂慮的。

幸好這張圖暴露了,很可能是大人作偽。

字跡上看,是孩子寫的。但有兩個證據表示,很可能是大人寫好,讓孩子抄的。

第一,幾乎沒有錯別字。連「嚇唬」的「唬」,也一次性寫對了,不容易。唯一塗改的地方是「老師們」,看筆跡,最初像是「老師好」,如果塗掉的字是「好」,你可以想像,一個不經意就寫成「老師好」的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這種程度的自黑,和稚嫩的筆跡,是完全不搭的。有這樣的邏輯和表達,錯字率這麼低的學生,如果在班裡考試倒數第一的話,說明老師教得真不錯。

第二,標題是「顏宇揚的期末總結」,落款是「小學三年級學生顏宇揚」。這實在是欲蓋彌彰!標題難道不該是「期末總結」嗎,為什麼還要「顏宇揚的期末總結」?即便標題還算有可能,但落款太沒道理。正常情況,落款應該是「三年(2)班顏宇揚」,哪個小學生寫東西,會自稱「三年級學生」,還「小學三年級學生」?——你看到一幅書法作品,落款「東晉書法家王羲之」,嘿嘿!

好了,舉例到此結束。

其中有些詩,我倒是不懷疑是孩子寫的。像這首:

《打仗》

假如我

生活在戰爭的年代

別人沖在前線

我就只能在旁邊

喊加油

署名是十三歲的孩子。我覺得完全可能。

我也相信很多孩子能寫出很好的詩。但因為孩子能寫詩,大人就去假冒孩子的口吻,造出許多假詩,拿來感動大人,實在是很可笑可憐的事情。

「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我覺得我媽生二胎是非常明智的選擇。」——如果一個三年級的孩子真能說出這種話,我覺得還是挺糟糕的。

用造假的東西,去博取人們的同情、喝彩,在這個時代,也見怪不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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