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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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被灌溉，直到抽出自己的枝幹。被什麼樣的風吹拂、被什麼樣的雨洗禮、被什麼樣的陽光照耀，終於我們長出什麼樣的形狀。或者是幼獸，在什麼樣的原野奔跑、在什麼樣的恐懼里成長、在什麼樣的追逐里學會生存，最後露出獠牙利爪或者毒液，也可能是保護色和供獨自逃離的矯健後腿。

那麼，這是你希望的嗎，我的母親？你告訴我要做一個正直的人，卻讓許多正直的人因為他的正直成為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你告訴我要做一個勇敢的人，卻讓許多勇敢的人被自己的勇敢剝奪自由；你告訴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卻讓許多誠實的人被自己的聲音禁錮；你告訴我要做一個熱愛這片土地的人，卻讓無數深沉愛著這片熱土的人，連自己的生活都無力去愛。我們懷揣乾癟的錢包和過早蒼老的靈魂，現實的蒼白讓豐滿的夢想迅速縮水，隨之縮水的還有我們的勇氣，不敢質疑不敢憤怒不敢做夢不敢活出自己的態度發出自己的聲音，我們成為「眾」里的人，而不再奢望成為「個」體里的人。

這是你要的孩子嗎，我的母親？我們系著一條鮮血染成的紅布，在無數救火被燒死懷抱炸藥赴死暴風雪凍死的腹黑童話里，成為每一個不懂得「我」的我，又在無數崇高到違背人性規律的虛無神話里，成為一個不會自愛卻胸懷「天下」的奇怪生物。然後被推向反覆搖晃單純價值觀的成人社會，於是世界崩塌。你告訴我，愛集體比愛個人更重要，犧牲小我守護大我是一種榮耀，我們隨時應該準備為國家的光榮夢想被驅逐被放棄被犧牲被隱藏被埋葬，可是我的母親，假如我連我自己都不能愛，我怎麼去愛你呢？

我們除了身體和所有其他同種生物並無二致，我們可能只是不堪重負的子女、膽小怯懦的父母、明哲保身的路人、麻木不仁的國民。如果要說我們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共同之處，那一定是龐大地籠罩我們整個生命的恐懼。我們懼怕自己的食物變成毒物，懼怕自己的房屋變成埋葬自己的墳墓，懼怕街道的斑馬線成為親人生離死別的劇場，懼怕遮風避雨的房屋一夜間被推倒剷平，懼怕一轉身我們的孩子成為千里外路旁道邊殘缺乞討的一員，我們懼怕無家可歸懼怕老無所依懼怕死無可葬……太多的恐懼把精彩紛呈的世界屏蔽在我們生活之外，成為忙碌盲目苟延殘喘的某一個生命體。這是你所欣賞的孩子的模樣嗎，我的母親？

華麗而擁有南方濕乎乎的騷動激情的《楚辭》是我原本最敬謝不敏的古詩歌，你說《九歌》里的《國殤》有著戰士拼搏戰鬥一心赴死的勇氣，你說這是保家衛國的英雄氣概和熱愛祖國的高尚情懷。可是，你該如何告訴我「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里，最最渺小最最個人的悲哀，又是在疼惜和祭奠什麼？戰士歿荒野，靈魂卻發現回家路遙，血泊中的斷肢殘臂，以為還活著的迷路的亡魂，被迫走進別人的悲哀故事裡的個體，鮮活存在過的痕迹一點點消失，直至被最後一個記得的人遺忘。我們只是一個龐大分母里的微弱分子，可我的母親，對生命個體的悲憫才讓我們覺得渺小卻重要，自愛，而後方能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