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好媽媽?

江湖是屬於少年的,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正如毛潤之先生所說的「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然而,少年子弟江湖老,多少紅顏白了頭。刀光劍影和恩怨情仇只是少年情懷,更多地事實告訴我們,江湖是會老的。

時間,是對江湖最大的考驗。

關於這一點,《九陰真經》的作者黃裳深有體會:他耗時良久練成了無敵的武功,當年的仇人卻早已銷聲匿跡。

萬水千山走遍,他終於尋到了一位仇敵,卻發現當年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而今已是鶴髮雞皮、病骨支離,滿腔的仇恨瞬時間無影無蹤,甚至還會給她喂粥服藥。

江湖老了,人也會變得面目全非,這說來多少有些殘酷。

在老了的江湖中,權謀機變一時無兩的東方不敗,會躲在房間里藉助繡花領悟「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

機智百出、鮮活可喜的黃蓉,也會像普通人那樣塵染靈台,變成一位庸俗不堪的中年大嬸兒。其實,黃蓉成為中年大嬸兒並沒什麼不好,不好的是,她不是一位合格的大嬸兒。

一位合格的中年大嬸兒,應該是什麼樣?

我覺著她首先應該是一位合格的媽媽。黃蓉是需要活在少年江湖的人物,一旦活到中年的江湖,便顯露出各種短處。

她做不好幫主,丐幫在她的帶領下日薄西山,連拿得出手的人物都沒有。更為遺憾的是,她做媽媽也非常不及格!看看她的三個子女吧:郭芙驕縱,郭襄不羈,郭破虜毫無性格,無一不證明她的失敗。

1919年11月,魯迅在《我們怎樣做父親》一文中,如是寫道:

……開宗第一,便是理解。……第二,便是指導。……第三,便是解放。

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媽媽?大概也不外如此。

當然啦,黃蓉沒讀過魯迅的文章,我們無法要求她懂這些道理,她其實有一個更好的好媽媽榜樣——李萍,可惜她連皮毛都沒有學到。

江湖上好媽媽的形象不少,出彩的卻不多,除了鹿鼎公韋小寶的媽媽韋春花,黃蓉的婆婆李萍大概是最為重要的一位。

這位臨安牛家村的農家女子,既沒有顯赫的家世,又無黃蓉那般的靈巧與美貌,卻以自己獨有的質樸與堅韌成就了一段光耀江湖的好媽媽傳奇,向我們詮釋了母性的偉大。

如果說包惜弱人如其名,那李萍也像她的名字一樣普通:粗手粗腳,面容醜陋,而這一切只是表象。

面對飛來橫禍,她並不是束手待斃,而是如丈夫一般剛強:

(楊鐵心)縱馬疾馳,忽聽得道旁樹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轉馬頭,沖入林中,只見李氏雙手已自脫縛,正和兩名兵士廝打。

她是農家女子,身子壯健,雖然不會武藝,但這時拚命蠻打,自有一股剛勇,那兩名兵士又笑又罵,一時卻也奈何她不得。

郭嘯天死後,她被段天德裹脅東奔西逃,一路上只想著俟機殺他為夫報仇。

待看見段天德欲殺江南七怪等人時,她奮不顧身去狠命廝打,以孕婦之身無形中救了這幫江湖豪傑。這種骨子裡的善良與剛勇,並不是每個人都有。

如果僅僅如此,李萍不過是個莽婦人的形象,難得的是她粗中有細。在危急關頭,她將弱者的智慧發揮的淋漓盡致。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頭痛事,李萍忽然瘋癲起來,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時時大聲胡言亂語,引人注目,有時扯發撕衣,怪狀百出。

段天德初時還道她迭遭大變,神智迷糊,但過了數日,猛然省悟,原來她是怕追蹤的人失了線索,故意留下形跡,這樣一來,要想擺脫敵人的追蹤可更加難了。

碰上了亂兵,她終於擺脫了惡人段天德,兒子恰恰於此時出生了。

過了良久良久,悠悠醒來,昏迷中似乎聽得一陣陣嬰兒啼哭的聲音。她尚自迷迷糊糊,不知是已歸地府,還是尚在人間,但兒啼聲越來越響,她身子一動,忽覺胯間暖暖的似有一物。

這時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輪明月從雲間鑽了出來,她斗然覺醒,不禁失聲痛哭,原來腹中胎兒已在患難流離之際誕生出來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兒,見是一個男孩,喜極流淚,當下用牙齒咬斷臍帶,貼肉抱在懷裡。

月光下只見這孩子濃眉大眼,啼聲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樣。她雪地產子,本來非死不可,但一見到孩子,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氣,掙扎著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個淺坑中以蔽風寒,眼瞧嬰兒,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

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聽得四下無聲,鼓勇出去,只見遍地都是死人死馬,黃沙白雪之中,拋滿了刀槍弓箭,環首四望,竟無一個活人。

她從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乾糧吃了,又從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塊馬肉,生火烤了。剝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

好在天時酷寒,屍體不腐,她以馬肉為食,在戰場上挨了十來天,精力漸復,抱了孩子,信步往東走去。

這時懷中抱著的是親生孩兒,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來的滿腔悲痛憤恨,登時化為溫柔慈愛,大漠中風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兒臉上,自己卻是絲毫不以為苦。

「雪夜產子」是金庸筆下一段頗為平穩的陳述,卻極富李萍的個人色彩,將中國女性面對困厄的堅韌與剛強完美的展現。

在大漠的風沙中,她含辛茹苦的撫養嬰兒,帶著郭靖在異國他鄉頑強地活了下來。

每當聽到郭靖用臨安言語說話,她常常會想到亡夫郭嘯天。

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勤勤懇懇,牲口漸繁,生計也過得好些了,又都學會了蒙古話,只是母子對話,說的卻仍是臨安故鄉言語。

李萍瞧著兒子憨憨的模樣,說著甚麼「羊兒、馬兒」,全帶著自己的臨安鄉下土音,時時不禁心酸:「你爹爹是山東好漢,你也該當說山東話才是。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時日太短,沒學會他的捲舌頭說話,無法教你。」

這一段總讓我想起另一位女性,那也是位偉大的母親,她同樣有一位舉世皆知的兒子。

母親的影響,通常是潛移默化的。

郭靖的寬厚,正是源自李萍的言傳身教。哲別為郭靖的救助,送給他粗大的金鐲子時,郭靖牢記媽媽的教導:應當接待客人,不可要客人東西。

據說,女人通常都具有第六感,李萍也是如此。成吉思汗的種種反常舉措落,讓她預感到有事發生,並隱隱感到不安。

等到成吉思汗以她的性命相脅時,她的選擇擲地有聲:

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轉眼即過,生死又有甚麼大不了?只要一生行事無愧於心,也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若是別人負了我們,也不必念他過惡。你記著我的話罷!」

她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臉上神色極是溫柔,說道:「孩子,你好好照顧自己罷!」說著舉起匕首割斷他手上繩索,隨即轉過劍尖,刺入自己胸膛。郭靖雙手脫縛,急來搶奪,但那匕首鋒銳異常,早已直沒至柄。

她並不想要榮華富貴,只是想回到故鄉,可她再也回不到牛家村。她的一生沒有什麼轟轟烈烈,卻在最艱難的時刻,以她的平凡和對兒子的摯愛從容赴死。

她用她的死,為郭靖撐起了一片廣闊的天空和「一個無牽無掛的未來」。

對於普通人而言,江湖有些遙不可及。

他們需要面對的不是刀光劍影,而是柴米油鹽。

江湖已遠,柴米油鹽是吃飯的大問題,余光中曾興緻勃勃地調侃著:

千金裘在拍賣行的櫥窗里掛著

當掉五花馬只剩下關節炎

再沒有周末在西門町等我

於是枕頭下孵一窩武俠小說

來一瓶高粱哪,店小二

調侃終歸只是調侃,一窩武俠小說也不一定能換來一瓶高粱——要知道,在很多時候,柴米油鹽比刀光劍影更驚心動魄。

那是胡鐵花媳婦兒的江湖,她同樣是一位偉大的媽媽。

胡鐵花的媳婦兒是誰?你一定不知道!

她叫馮順弟,一個普通的鄉下女人。她是長女,名字源自父母想下一胎生兒子,這種命名習慣在我的故鄉至今還有。

她家世並不好,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農民,父親馮金灶會裁縫的手藝,但生活並不寬裕。她個子不高,只有五尺三寸;長得也不漂亮,圓臉盤,臉上有一點雀斑,最可讓人記住的是那頭落地長發。

馮太夫人身高,但髮長五尺八寸。每次梳頭時,都要站在矮凳上,分三節來梳。第一節梳好了,用頭繩扎住,再梳第二節、第三節。一次梳頭要費三點多鐘。

這是多年後她兒子的秘書對這頭長發的描述。秘書說,這是她兒子和兒媳親口所說。

十七歲那年,馮順弟嫁給了三先生做填房,那一年是公元1889年,三先生四十七歲。

這位三先生,姓胡名傳,字鐵花,可惜與楚留香系列裡的「彩蝶雙飛翼」無關。

婚後第三年,她生了個叫嗣穈的兒子。不過,天倫之樂的幸福總是太短暫了——三年後,三先生病逝於台灣返鄉的旅途中。

她二十三歲,在大多數人人生剛開始的時段,成為了寡婦。

和無數俗套的故事一樣,孤兒寡母的家族生活,自然不會順遂:

先君前娶曹氏所遺諸子女,皆已長大。先大兄洪駿已娶婦生女,次兄覺及先三兄洪駓(孿生)亦皆已十九歲。先母內持家政,外應門戶,凡十餘年。

以少年作後母,周旋諸子諸婦之間,其困苦艱難有非外人所能喻者。先母一一處之以至誠至公,子婦間有過失,皆容忍曲喻之;至不能忍,則閉戶飲泣自責;子婦奉茶引過,始已。

後媽並不好當,沒有頂樑柱男人的當家後媽就更難了。

馮順弟不僅要面對日常生活的困蹙和瑣碎,連過年都有一堆債主找上門,那是丈夫的長子吸鴉片賭錢惹下的債務。

幼子嗣糜記得,這樣的年關不下於六七次。至於兒媳們的擺臉子和妯娌間的小爭吵,更是家常便飯,她只以忍讓應之。

她寬容忍讓的性格,深深影響了她的兒子,以至於多年後,她的兒子為國人下了「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經典論斷。

幸好,她還有兒子,嗣糜是她全部的指望,她將全部身心都用來教育這個兒子: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就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才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

有時侯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出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

我一直人為,這段話和李萍無法教郭靖說山東方言那段,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射鵰英雄傳》中,金庸沒能讓郭靖學成山東話,但讓他成為了頂天立地的好漢;現實世界裡,馮順弟的幼子,卻借別人之口,回應了母親的期望。

在1918年6月20日,他在給母親馮順弟的信中:

我因說先君曾在吉林做官,又曾到過邊界上勘界。他問先人名字,我說是單名一個傳字。他忽然大驚道:「原來令先君就是鐵花老伯!」

後來問起,始知他的父親是黃燡林先生,從前也在吳清帥幕府里,與先人熟。他常聽見他父親說起先人的學問才氣,故還記得。此時談起,方知我們原來是世交。他說:「鐵花老伯應該有適之兄這樣的後人。」

我聽了這話,心裡很歡喜。我在外邊,人家只知道我是胡適,沒有人知道我是某人的兒子。今次忽聞此語,覺得我還不致玷污先人的名譽,故心裡頗歡喜。

行文至此,大家想必都知道馮順弟的兒子是誰了。

當胡適遇到「當今教育界一個最有勢力的人」黃炎培時,聽到黃的讚譽,一定想起了當年母親的話——他覺得自己「還不致玷污先人的名譽,故心裡頗歡喜。」

這種讚譽與歡喜,是回應媽媽期望的最好答案。

多年後,胡適在《四十自述》中用平緩的筆觸,向我們展示出胡適是如何成為胡適的——他的媽媽馮順弟,絕對起到了關鍵作用,儘管她只教導了他九年。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望一眼,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目光,就嚇住了。

犯的事小,她等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藉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馮順弟待人接物是寬和的,但內心卻極為要強。她身兼三職,既是慈母,又是嚴父,還是嚴師。

孩子總是頑劣的,哪怕偉大如胡適,小時候也難免輕薄無賴。馮順弟希望兒子有出息,對兒子管束嚴格,當兒子生病時,她又會呵護備至,這正是母性的偉大之處。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

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涼)什麼!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裡走出來,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

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下,重重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麼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得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床去睡。

我跪著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什麼細菌,後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醫來醫去,總醫不好。我母親心裡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真用舌頭舔我的病眼。

除了教兒子做人,馮順弟為了兒子的將來,更是操碎了心——她時刻記著亡夫讓嗣糜讀書的遺囑,捨得在教育上花錢。

在《四十自述》中,胡適有著清晰的回憶:

我們家鄉的蒙館學金太輕,每個學生每年只送兩塊銀元。先生對於這一類學生,自然不肯耐心教書,每天只教他們念死書、背死書,從來不肯為他們「講書」。

…我一個人不屬於這「兩元」的階級,我母親渴望我讀書,故學金特別優厚,第一年就送了六塊錢,以後每年增加,最後一年加到十二元。這樣的學金,在家鄉要算「打破紀錄」的了。

胡適不負所望,學成歸國即入職北大,名聞天下。

馮順弟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可遺憾的是,她並未曾享受到兒子的榮光。兒子成名了結婚了,她孤寂的歲月卻也走到了盡頭,她死在了一切向好的1918年。

從二十三歲守寡,守了二十三年,她四十六歲去世,甚至沒等到長孫出生。她去世的四個月後,胡適長子出生,取名祖望,正寄託著對母親的無限哀思。

十一

我想用洛夫先生《血的再版》中的詩句獻給李萍、馮順弟及所有平凡而偉大的媽媽們,我始終認為這是描述媽媽最好的詩句:

你卑微如青苔

你莊嚴如晨曦

你柔如江南的水聲

你堅如千年的寒玉

我舉目,你是浩浩明月

我垂首,你是莽莽大地

我展翅,你送我以長風萬里

我跨步,你引我以大路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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