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獸——每周一更小故事14

我是一個準遷徙者,一個倒霉的、正踏在轉正門檻兒上的准遷徙者。如果不是我那個該死的搭檔失蹤了,我們現在早就已經到了目的地,在那座最高的大山腳下,最滾燙的溫泉里喝著最濃的藍莓酒,暖暖地、舒舒服服地泡著澡了。再往後,年底,我就會在得到自己的那枚轉正勳章,帶著它招搖過市,成為一個備受尊敬的真正的遷徙者。

可是,我的搭檔巴豆失蹤了。遷徙者從來不能獨自上路,所以我現在站在冷風瑟瑟的街頭,使勁抽著鼻子,試圖在數以億計的信息素中,分辨出巴豆那該死的體臭。這已經是我們第三年出任務了,我在約定的安全島等了他整整一個月,他也沒有出現。我又沿著微弱的信息素留下的線索,找了它整整兩個月才找到這裡。

巴豆如今是一條狗,當然我也是。我說不出它的品種,它也說不清我的。每一條在城市的夾縫中面目不清的流浪狗,可能都有我們的影子。上報今年遷徙形態那會兒,我只是在申請書上籠統地寫了個「狗」就交了上去——那天我們可能都有點兒喝多了。

遷徙者,塵世中唯一攜帶使命出生的族類。候鳥在寒冷的季節追逐著太陽,在炎熱的季節又躲避著太陽,年復一年,周而復始。而我們遷徙者的路線跟候鳥恰恰相反。我們總是在最寒冷的時候匆匆趕往北方,在最炎熱的時候又急急奔向南方。我們是信使,我們腹中所攜帶的消息丸,必須每一步都腳踏實地,才能被真正送到它要去的地方——坐車、坐船、坐飛機都不行,只有一步接一步走到目的地才算數。

當然,不出任務的時候,就是假期。假期中,我們每個人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類。組織提供的假期為期一年——我們稱之為「福利年」。在福利年,我們可以選擇任何一種想要體驗的生活,我們逍遙地隱匿在世界的任何角落。只有等第二年的任務到達,我們才會帶著使命出發,把消息丸傳到它該去的地方。

我們的生命,如果沒有突如其來的意外來終結,理論上是無限的。我們的時間,以年來劃分。遷徙年和福利年,一年又一年,一直交替到天荒地老。當然,這個「天荒地老」巴豆大概更有體會,因為沒人知道他到底多大歲數了,只知道他已經有過十幾個搭檔了——這個數字到底跨越了千年還是萬年,就不得而知了。

我跟巴豆搭檔三個遷徙年了,是同事,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師徒。在他失蹤前,巴豆真是我見過的最勇敢、最敬業的遷徙者。可是,眼下,他就那麼不見了。我不知道這種狀態會是暫時的,還是他也撂挑子了。如果是後者,那我真是想以頭搶地,畢竟,我的轉正報告需要他來撰寫。如果找不到他,那麼我只好回到總部,近乎無望地等待著下一個搭檔的到來。

還有兩個月,如果兩個月內我沒有趕到旅程的終點——大興安嶺那條著名鐵路盡頭的那個小火車站——不,如果我沒有和巴豆一起趕到那裡,那麼我的三年將無人證明,見習期只能重新開始。

南沙群島最大的那片暗礁是我們今年的起點。在冬天來臨前,躍入大海,游向北方。遷徙者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疲倦。一路上我們遇到了很多大魚。有溫和的,也有狂暴的。不過,巴豆比它們都勇敢,它連一點兒彩也沒有掛。而且,在它的照拂下,我也毫髮無損。

我們一路北上,沿著人類修築的道路前行。走過村莊,走過城鎮。我們翻檢著垃圾桶,吞下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食物。路邊的水塘或者水溝都成了我們暢飲的甘泉。在荒郊野外,野狼、狐狸甚至有一隻碩大的野貓都試圖攻擊我們。這比做隼或者馬更要糟糕。可巴豆說,不要被眼前的這些打敗,想想遷徙者的榮耀——其實我更多地想到的是,我上一年那神仙般的生活。堅持下去,我就會迎來下一個美好的福利年。

我們就這樣一直走到了這個黃河岸邊的城市。城市總比曠野要好挨一些,特別是夜晚,起碼不需要挖出一個容身的洞來。天氣已經漸漸冷了,我們躲在水裡森林中一個背風的牆角,依偎著度過了一個漫漫寒夜。

可是,第二天,天亮了之後,我睜開眼睛,巴豆不見了。

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它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我不止一次地吐出了我攜帶著的那個消息丸,舔舐掉上面的粘液,它依然完好無損。我從不知道這深紅色的果子般的小丸子里,究竟傳遞的是什麼消息。巴豆也不知道,遷徙者不能過問這一點,我們只是在目的地把它交付給那個等著的人。

我已經交出過兩枚小丸子了。不堪回首的兩個遷徙年。

第一年,巴豆替我選擇了隼的形態,他說這是天空中的王者,是無敵的存在。可是,我和他都沒有想到,我竟然有點兒恐高。離地三米以上,我就開始心慌出冷汗。那一年真不知道是怎麼挨過去的。直到交付消息丸時的最後一個俯衝,我才找到了一點翱翔的快感。

第二年,巴豆滿懷歉意地讓我自己選,於是我選了善於奔跑的野馬。沒想到馬這種動物是會出汗的,跑起來更是汗如雨下,這讓有輕度潔癖的我痛不欲生。後來我不止一次嘗試過在刺骨的河水中沐浴,終於得了關節炎。一匹得了關節炎的馬,就像一個黑色笑話。

第三年,巴豆還是讓我選。而我剛離開了上一個完美的福利年,還久久沉浸在別離的情緒中,正拉著他借酒消愁。透過酒吧的窗口,我正看到一條趾高氣揚的寵物狗被主人牽著經過,想到了上一個福利年,於是搶過申請書就寫上了一個大字——狗。巴豆看到這個字,嘴角抽動了幾下。不過,他沒有多說,還是接著之前那個話題,繼續開解我。

那天他說了很多。他說:我已經度過了無數個福利年了。是的,你會認識很多朋友,還有可能認識一個特別的人,但你不能追求永恆。因為我們度過的福利年是永遠不能再回去的。大毛,其實我們已經擁有了永恆——永恆的生命。你什麼時候明白了這一點,你才能真正成為一個合格的遷徙者。我有過好幾個搭檔,在幾百年之後,還會為這種情感的抽離而痛苦,所以他們最終都不再做遷徙者了,也就失去了永恆的生命。

我在培訓手冊上看到過,消息丸完好就說明我的搭檔還活著。可是,巴豆到底去哪兒了呢?我在甫一進入這個城市時就確定的安全島上等著他,一連等了整整一個月。後來,我就開始依靠著微弱的信息素開始了艱難的搜尋。

我等在冷風中,等著那個攜帶著微弱的「巴豆信息素」的小女孩。大概只有十一二歲,又香又軟的小女孩。她很準時地出現了,梳著兩條小辮子,蹦蹦跳跳地牽著她的狗。那是一條銀背約克夏犬,我在上一個福利年裡曾經短暫地擁有過一條同品種的黏人小傢伙。

小女孩帶著狗經過我的身邊,我坐在那裡沒有動。她的狗突然折回來想要來嗅我的尾部,並把自己的尾部暴露在我面前。我躲開了。畢竟,我並不是一條真正的狗,無法消受這種特殊的貼面禮。作為狗的形態,我倒是很滿意。眾所周知,狗有著無與倫比的嗅覺,這一點我深有體會,我已經聞出了小女孩和她的狗昨天晚上吃了什麼,還有,此刻,她們都很開心。這或者不是嗅覺能達到的程度了,我更願意稱之為一種模糊的第六感。

小女孩就要走遠了,不能再猶豫了。我幾步衝上前去,繞過她的身體,坐在了她面前,搖著尾巴。

小女孩停了下來,她彎下腰來,問我:你怎麼了?

她的手撫摸著我的腦袋,不知怎地,我覺得很舒服,於是我扭頭舔了舔她的手。

小女孩咯咯地笑了,她還在問我:你是餓了還是渴了?受傷了嗎?不會是生病了吧?

我繼續舔舔她的手。

小女孩站起身來,她對我說:你肯定是餓了,跟我回家吃飯吧!

——啊哈!我正有此意!於是我搖了搖尾巴,跟了上去。

小女孩的家很整潔。她端來了狗糧和清水招待我。儘管我很餓,還是盡量吃得很斯文。小女孩招待我的狗糧顯然是很不錯的牌子,骨粉和各種內髒的氣味鑽進了我的鼻孔,一頓豐盛的大餐——自從我以這條狗的身體上路開始,我的飲食偏好顯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小女孩的狗對於我的出現很是不安,狂吠了一路,現在它被關了起來,正哼哼唧唧地抗議著。我已經仔仔細細嗅過了它,一點兒巴豆的氣味都沒有。我一度懷疑它就是巴豆,看來我錯了。可是這個小女孩身上的的確確有著屬於巴豆的味道,離她越近,我就捕捉到了越多的巴豆信息素。

我在小女孩的家裡轉來轉去,認認真真地嗅著。只有小女孩身上有著巴豆的味道,而且房間里絕對沒有第二條狗。難道,這個小女孩就是巴豆?可是,在這一年裡,我和巴豆只能以狗的形態存在啊?

小女孩隔著門跟她的狗商量著:點點,你不叫了我就放你出來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一陣憤怒夾雜著撒嬌的更猛烈的叫聲。

我試了幾次,用遷徙者的默語術對著小女孩說話,可是她都毫無反應。

沒有什麼理由再在小女孩家裡賴下去了。她的母親回來了,儘管我搖著尾巴立在門口,她還是尖叫一聲。畢竟,作為一隻流浪狗,我雖然很瘦,但仍然是一條比約克夏大了好幾倍的龐然大物。

小女孩送我到樓下,我舔了舔她的手離開了。我的舌尖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沾染了巴豆的味道,現在我真有點兒想巴豆了。

我在這個城市裡又漫無目的地遊盪了好幾天,我的鼻子一刻不停地搜集著空氣中最細微的信息素顆粒。最後我又被帶回了小女孩身邊。她身上有著濃濃的「巴豆信息素」,如果我的嗅覺沒有出問題,巴豆一定跟她很親密地接觸過。

一個有太陽的冬日下午,我卧在小女孩家那個小區門口。一個路人向保安打著招呼:幹啥呢?

那個長著一張驢臉的保安說:你看,那兒卧著一條傻狗,個頭還挺大的,我想著怎麼把它引過來呢!

路人笑:還沒有下雪,你就饞狗肉了?

聽到這話,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一溜煙跑遠了。難道,巴豆竟是遭了這個人的毒手?我又一次吐出消息丸查看,它還是完好無損的。

小女孩又牽著她的狗出現了。我悄悄跟在後面。突然,我瞥見那隻約克夏左腿的飛爪,看上去似乎很奇怪。我仔細一看——沒有指甲!我的心立刻狂跳起來——那就是巴豆!巴豆左手的小拇指是殘疾的,最末端的一個骨節不見了。據說這殘疾是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了,它不會隨著變化而消失,它永遠存在!

我用默語術對著巴豆大喊:你別裝了!我已經發現你了!

一個聲音馬上回想在我腦海中,特殊的顫音,正來自遷徙者獨有的默語術:對不起,大毛,我現在沒法兒跟你解釋,總之,我還得陪蓓蓓幾個月。

蓓蓓就是那小女孩。她抱起了巴豆,我跟在後面亦步亦趨。我問:幾個月?那我怎麼辦?

巴豆並沒有回頭,他說:我知道你的見習報告要晚交了,我肯定不會讓你超過三個月的寬限期的。大毛,這件事我會用以後的每一天去彌補你的! 我會向總部求情的,如果要重新開始見習,我也陪著你。總之,我肯定會補償你的!

我目瞪口呆地問: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巴豆說:蓓蓓病了,她最多只有幾個月了。

我嗅了嗅空氣,果然撲捉到了之前被我忽略的疾病氣息,是癌症,在鼻腔的後部。

巴豆說:感覺到了嗎?

我說:可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

巴豆說:蓓蓓救了我的命。那天早上,我去給你找吃的,在小區門口差點被一個壞蛋捉住,是蓓蓓大喊大叫,我才發現了頭頂馬上要扣下來的罩網。

小女孩抱著巴豆走遠了,我沒有再跟上去。

我在這個城市裡晃蕩了好幾個月。這是一個對於流浪狗極不友好的城市,市民有著吃狗肉進補的習俗。我有了好幾次死裡逃生的經歷,咬傷了好幾個人,其中就包括垂涎於我和巴豆的那個保安。

不知為何,春天的時間到了,可是春天沒有來。已經四月初了,還是滴水成冰。沒有一種植物有要發芽的意思。人們裹在羽絨服裡面說,都是厄爾尼諾惹的禍。

蓓蓓不怎麼下樓了,她越來越瘦。我跟巴豆隔著蓓蓓家的門用默語術交談,巴豆憂心忡忡。

那個時間終於來了。那是個中午,難得的好太陽。蓓蓓走出單元門,她依然抱著巴豆,只是臉色灰敗極了。我跟在他們後面,蓓蓓對巴豆說著話,聲音很小我聽不清。我覺得自己也喜歡上這個細聲細語的小女孩了,特別是她撫摸我和給我瘙癢的時候。我終於知道了自己為什麼會錯過巴豆的氣息。原來,有了主人,流浪狗的氣味就會完全被主人遮蓋,而主人卻會沾染上狗的氣味。巴豆說,這是一個非常有深意的魔法。

蓓蓓突然趔趄了一下,巴豆從她懷裡掉了下來。我趕緊跑過去,看到蓓蓓的鼻腔里正噴出鮮血來,已經噴了巴豆一頭一身。我連忙向著蓓蓓的家裡跑去。電梯太慢,我狂奔上樓,然後用爪子拚命拍門。那個膽小的女人被我咬著衣服拖到了樓下。當她看到一地的血時,沒想到她竟然沒害怕,馬上抱起蓓蓓一溜煙跑遠了,速度快得我都追不上。

我和巴豆目送著救護車遠去。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問他:你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巴豆沉默了半天,才說:這是蓓蓓被扔掉的那條狗的樣子。之前,她因為嚴重的過敏而住院接受了激素治療,回到家,發現她的狗已經被扔了。蓓蓓一直以為,她的「點點」又自己找回來了。

巴豆沒有再詳細地向我講述他和蓓蓓的故事,我只好壓抑著自己的好奇心,這份註定將成為回憶的情愫,就留給他獨自消化吧!

三天後,小區的院子里搭起了靈棚,蓓蓓在黑白照片里笑著。

巴豆說:真遺憾我沒能在最後的時間裡陪著她。

我說:你不是告訴過我,我們遷徙者不能對任何人任何事動心嗎?

巴豆狠狠剜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睛濕漉漉的。

再次上路前,巴豆終於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只是它臉上和胸前的一些毛變成了金色,正是蓓蓓的鮮血曾噴到的那些地方。

巴豆問我:你的消息丸還好嗎?

我把它吐了出來準備檢查一下,可不及舔舐,巴豆就一口把它奪在口中。

我問:你這是幹什麼?

巴豆哽咽地用默語術回答我:就是這東西害蓓蓓生病的。

我驚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他說:這是豚草的消息丸。這東西漫山遍野都是。蓓蓓就是對它過敏才用了激素,最後生了那個病的。你把這東西帶到漠河,世上所有的豚草就知道第二年還要發芽了。

我問:遷徙者不是不能知道消息丸里是什麼消息嗎?

他說:那是騙你們這些見習的傢伙的!你要是知道你第一年帶的是黑胸大蠊的消息丸,第二年是綠豆蠅的,你很可能會馬上撂挑子的!

我一陣噁心。

巴豆張大了嘴要咬下去。

我不再說話,不就是三年的見習期嗎?不就是重來嗎?沒關係,我有個好搭檔,我什麼都不怕。

可是我等了足足有十幾分鐘,都沒有等到消息丸破裂的聲音。

終於,巴豆把它吐了出來。

它說:收好你的消息丸,我們該上路了!

我問:你不是說這東西害了蓓蓓嗎?怎麼又不毀掉它了?

巴豆沉默良久,說:我不能毀掉一個物種,即使可以輕易做到——我可是一個遷徙者。

還有三天。我問:我們怎麼能一步一步走到那個車站呢?起碼還有幾千公里呢?

巴豆說:我們搭火車走。

我問:可是,坐火車怎麼能「一步一步」地坐呢?

他說:可以的,我曾經做到過,大毛,相信我。

我們躲在一輛運煤的貨車上。尾部的車廂。巴豆以一個極其怪異的姿勢把右前爪伸到外面。直到火車開動,我才知道它說的「一步一步」到底是怎麼回事——它的爪子始終跟地面接觸並摩擦著,血珠開始滲了出來。

我崩潰地大哭:巴豆,不要這樣,我不要馬上結束見習了!我願意重來!

巴豆回答我:大毛,你這個傻瓜,哪有什麼重來的機會,見習期只有一次,錯過了,連寬限期都錯過了,你就永遠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遷徙者了!

等著接收消息丸的那個傢伙,見到我們簡直暴跳如雷。他向我們宣布了上面的處理規定:三個月的延期,取消三個福利年。

我這才知道,巴豆的消息丸里,裝的就是整個春天。

我們看著那個生氣的傢伙把消息丸埋進大地。那丸子融在泥土中,猛然間,凌冽的冬日氣息就消失不見了。陽光衝破烏雲,把山河大地渡上了一層暖暖的金光。

三天後,我們泡在山上的溫泉里。雖然一切並沒有巴豆形容的那麼好,溫泉是人工的,而且只是在一個小房子里,巴豆還舉著他那隻受傷的右手,不過,我還是很滿意。

泉水很暖很暖,我要泡上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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