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願變成樹木,也不向男人送出一吻 | 科幻小說
編者按:在世界一角的橘園中,生長著一些曾經是女人的樹木,有守護者日夜陪伴左右。直到一天,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闖入了樹林。
神話一直是幻想小說的靈感來源之一,對神話的改編和反構,也是時代精神的一種反映。故事由橘園的守衛和介紹背景的嚮導娓娓道來,這一次,女性不再是只能逃離的被動個體。
*本篇曾獲2017年星雲獎最佳短中篇提名,約15000字,閱讀需30分鐘左右。
【 橘 園 】
作者 | Bonnie Jo Stufflebeam
譯者:蓋子
守衛
頭一次有人衝破石牆闖入橘園時,我已經在那裡守候了二十個春秋。
我在橘園中漫步,留意那些如同祈求的手掌般從土壤里伸出來的根系。我會用純金製成的盆盛來溪水為它們澆灌。然後帶上我那把巨大的樹剪,沿著小徑巡行。先祖的遺訓告訴我,我一路上要讓剪刀沖著我自己的心房,這樣就不會驚嚇到橘樹,害得它們在果實里積累毒素。如果一棵橘樹想要被修剪,她的枝條會發出震顫的聲響。我便會為她修剪,直到她歸於平靜。
巡視完畢後,我在園中踱步三匝,這才回到我在溫室旁的小屋裡休息,讀一讀那些我已爛熟於心的故事。橘園地方不大,守衛的藏書量十分有限。起初往架上放那些書時我還是個小姑娘,挑的凈是些愛情和冒險故事,這些故事曾讓我的心中充滿嚮往。已到中年的我是不會再選這些書了。可我做的不僅僅是閱讀,我將手拂過封皮,把手指插進飾滿浮雕的書脊和修飾華美的裝幀里去。這些書都是由美人的皮膚裝幀而成,這也是我唯一觸碰過的皮膚。書頁則是用精細的葦紙製成。我躺在讀書椅上,一隻手按著平覆在我胸前的書本,另一隻手正在腿間,這時我聽到了橘樹發出的驚叫聲。
我一躍而起,從罩袍下抄起長矛,衝出小屋,穿過樹叢,沿著石牆疾奔,直到我找到了入侵者進來的地方:我上次檢查時還好好的石牆塌了一大片。這堵牆以前從未出過事。我記下了跑到此處用的步數,接著就躥進了樹叢,搜尋入侵者。
那一夜我沒能找到他,饒是我找得大腿根直跳,眼睛也因為長時間在黑暗中眯著而酸痛不已,儘管橘園不受四季更迭的影響,可終究逃不出夜與日的管轄。我的腿開始罷工了,我便靠著牆歇息,守著那處決口。我揣測一旦入侵者意識到橘園裡並沒有什麼財寶,可能會從這裡逃走。
嚮導
從這裡看去,你們可能只看到一片森林。隨我來,沿著林間小徑散散步,我指給你們看。看見了嗎?它們的形態,樹榦上的曲線?有些樹變化時正處在花季。這些樹體現出的區別要更明顯:三個瘤子,一個是胸部,另外兩個是臀部。不不不,沒有什麼乳頭。樹是靠種子繁殖的。
這棵樹叫羅提斯[1]。看見那塊半埋在樹榦中的青銅銘牌了吧。她是我們這裡最年長的一棵樹。年深日久,她已經把自己的名字吞掉了,好像是想要忘懷她曾經有過一副血肉之軀。書上說,她曾縱享酒漿、仙藥和舞蹈。書上說,她從沒有愛過一個男人兩次。
如果你們翻一翻導覽手冊,就能找到她變形的故事。還有一條警告:嚴禁食用她的花朵。那個故事都是編的。不過那條警告是真的。她旁邊的這些都是不聽勸的人變成的。瞧瞧它們的體態:有女人,有男人,還有小孩。它們也許看上去和我們親愛的羅提斯並無二致,可它們不會開花。靠近些仔細看,你們應該會發現它們都是空心的。這些不是樹,只是些空殼。另外,據說羅提斯的花嘗起來像是母親的香水味,吃進嘴裡有些發苦。
如果你們願意聽的話,我到可以給你們講點實情。要是你們更願意遵照導覽手冊,那請沿路一直走。在我們每處主要景點的下面或裡頭都有指示牌。想要了解真實世界的客人們,請把手冊放進這個籃子里。接下來,就請聽著羅提斯的故事,隨我一路揭開真相。
野姑娘們總是最搶手的。有的男人以為自己能馴服她們。羅提斯的男人們都是這麼想的。她總是和他們尋歡一次後就分道揚鑣,不管他們在鎮中心的睡蓮樹下如何向她求婚。
那個農場來的小夥子也是一樣。他給他爹放羊,幫他爹擠牛奶,替他爹殺豬。他還幫他娘看果園子,幫他娘收菜園子。當他沖羅提斯微微一躬身,邀她跳舞時,羅提斯覺得他的古樸勁兒還挺可愛的。和他貪歡一晌還不錯,可野姑娘只有在準備好的時候才肯安頓下來,而羅提斯並沒有準備好,不管他們那段漫長的邂逅有多麼讓她滿足。
她本以為會在節日慶典上才會再遇到他。畢竟他爹會在那兒買肉豬和羊毛。有時候她會從他娘那兒買一條嫩羊腿充充饑腸,再大口灌些葡萄酒。而她沒想到的是,在一次毫無收穫的無聊的聯誼晚會後,會在自己打盹的草坪上看見他站在自己身前。她隻身一人去草坪上本是為了看日出的。他一下子騎在她的腰上,渾身豬糞味。遠處,一隻驢子嘶叫起來,可惜太遲了。
▲ 最右側的兩位便是沉睡的羅提斯和想要佔有她的普里阿波斯
她攥住他的腳踝,指甲深深掐進他的肉里直到見血。趁他把腿抽開的當口兒,她掙扎著站起身,跑出了草地,跑下了小丘,直跑到鎮中心阿波羅演奏音樂、配製藥水的地方。
「快給我把武器,」她哭叫道,「普里阿波斯[2]想要強暴我。」
阿波羅正在製作一把新豎琴,他抬起頭,訕笑一聲。大家都知道他的故事:他是一位棲居凡間的神。一個愛上人間煙火的仙。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法力無邊。「我看見過你和普里阿波斯在一起。」他說。
「求求你,他往這邊來了。」
「他和我們所有人都表明了,他想要娶你。就在這睡蓮樹下。」
「可我不想嫁給他。」
「為什麼不呢?他是個顧家的人。他英俊又健康。我聽說他的長矛很厲害。」阿波羅擠了擠眼,「你快要沒時間了。」
羅提斯兩手攥住他的手腕使勁往兩邊扭。
「別鬧,很疼的,」阿波羅說道,一臉冷峻。
「你要不幫我我就不停手。」
「行,好吧。」羅提斯鬆了手。她手指的形狀還深深印在阿波羅的手腕上。他擰開了三個藥瓶,把裡面的溶液倒進一個金碗中。「把這個喝了。」
她像喝葡萄酒一樣把葯漿灌下。她的雙腿融在一起,化作了樹榦。她的手指不斷地分叉,直到綠葉成蔭。她的雙眼從她早已化作木頭的頭骨中脫落,化作了美麗的白色蓮花。
鎮民們都很高興,因為又多了一棵可以在下面求婚的睡蓮樹。他們在樹旁立起了一座普里阿波斯的雕像。
守衛
我初識他是通過他的音樂,那縈繞不絕的聲音穿過虛空直達我的耳朵。我循聲而去,才看到他倚在一棵樹旁,根本不像追逃了整夜的樣子,彷彿一個好整以暇的孩子一樣充滿活力。他的手指在豎琴的琴弦上快速撥弄著,令人眼花繚亂。他的藍色襯衫垂掛在肩上,而胸膛還裸露著。我走上前去,舉矛以對,雖然我並不想刺傷他,因為那會打斷他的歌聲,或者至少會將那歌聲變成將死之人的可怖哀鳴,無可挽回。
「守衛啊守衛,佳人何處?」他唱道,「吾上下求索,卻不見美人垂顧。」
「你為誰而來?」我一邊問道,一邊將矛尖對準他的臍部。他無需通報姓名——在我帶來橘園的一本書里,講了很多舊神與人的故事,故事裡還有那些我曾在橘樹下的銘牌上看到的名字。
「你知道我是為誰來的。」
「我不知道。據我了解,你和很多女子都有過過往,恐怕我們這裡有名姓的有一半都和你有糾葛。我怎麼可能從那麼多故事中猜到究竟哪位少女是你真心所屬?」我將矛尖向前輕推,一滴鮮血從扣眼中滴下,沿著他光潔的身體向下流去,流過他的腰,流進他的罩褲,然後消失不見。「告訴我名字,我帶你去她安息的地方。」
「達佛涅[3],」他輕聲道,眼光灼灼,直鑽進我的眼中。他任由豎琴落到地上。然後用雙手握住矛尖,又往自己的腹部推進了幾分。「要不讓我帶她走,要不讓我死在這兒。」
我曾夢見他,一如我曾夢見所有那些在我的書頁上留下浮光掠影的男人們,皆因我的一生都無法享受男子的陪伴,皆因我熱烈的好奇心。我多希望那深埋在他血肉里的長矛是我的雙手,如果是那樣,我會揪出他的肚腸,把他的軀體做成一本新書。然而,我卻抽回了武器。
「我明早帶你去找他,」我說,「在那之前,你得先去我的小屋等著,我要去收拾你在圍牆上搞出的破壞。」
「我不想一個人。我和你一起去。」
「沒門。我知道你的達佛涅在哪裡安息。你要麼就去小屋等我回來,要麼就吃我一矛。」
「我不認識路,」他嘴上這麼說,可已經俯下腰把豎琴拾在了手裡。
「沿著路走就對了,」我告訴他。
他略一猶豫,然後點點頭,轉身沿路走了。我一直盯著他走遠,直到看不見他為止。
「達佛涅,」我低語道,「告訴我你在何處藏身。」
我聽到她在遠處沙沙作響。我循小徑一直走去,只見到一片樹樁之間,一棵月桂樹傲立在朽木環抱中。儘管達佛涅不會像羅提斯那樣用毒花引誘受害者,可那些膽敢從她的土壤上搶水的樹都會在她懾人的美貌面前枯萎;身為清白處子的她將養分都吸走了。我把手掌抵在她粗糲的樹榦上。
「不想要其他女人想要的並不是罪過,」我說。我仍能感到書覆在我胸口的重量。我想像她是怎樣拒絕那個男人的,他的皮膚一定和書上的皮革感覺一樣好,甚或比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死皮更好。「想要也一樣沒有錯。」
我取下她的銘牌,它早已融在了她的根系裡,我只得從木根糾結處把它撬出來。我又往樹林深處走去,找到一棵無名的低矮月桂樹。我把新的銘牌擱在她腳下,往上踢土,這樣阿波羅會覺得早在他破牆而入之前,這塊牌子就一直放在這裡。我又把她原先的銘牌埋在離她的根基十步遠的地方。我用盡渾身解數,僅靠口水、石頭和泥土,儘可能把牆補好,直到夜幕重新降臨,天黑到我沒法看見那處破洞。我才沿路返回了小屋,只見一個渾身赤裸的男子枕著雙手,躺在我的床上。
嚮導
請看這片空地,這個空洞上曾經長著深植入土中的根系,也曾有一棵樹矗立在此,她的樹皮上還留著身為人母才有的傷痕:這道傷疤靠近根部,就在原本是她雙腿之間的所在[4]。德律奧佩[5]和我們看到的第一位姑娘不一樣。她只愛過兩個男人。第一個是她的丈夫,在她偶遇攜著豎琴的阿波羅時,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她的丈夫對她很好;他為她烹煮他獵來的肉,他替她餵養孩子,這樣一來德律奧佩就有時間去林間空地與阿波羅幽會,和他一起休憩、紡織、繾綣。
作為一名藝術家,衣冠楚楚的阿波羅什麼都給不了德律奧佩,可當他除去衣衫,她獲得的是難以織繪的美景:那雙眼睛不曾知曉她最灰暗的年華。跨坐在他身上時,她感到自己戰無不勝,觸不可及,但她默許他觸碰自己腰上那些如星座般棋布的道道傷痕。她的丈夫給它們起了名字;阿波羅卻對它們視而不見。當他提議離開她丈夫時,她拒絕了。
「那對我能有什麼好處呢?」她說道,一邊拾起自己的衣服。是時候回家了,他們在一個曾經熙熙攘攘的城鎮中心搭了一間小屋。如今那裡已經荒頹,只剩一棵月桂樹和一座男子的雕像,那雕像陽具碩大[6],投下的影子比雕像本身還長。她和丈夫常借著醉意開它的玩笑。
每次從阿波羅那裡離開,她都會告誡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可他的歌聲又會從河對岸傳來,呼喚著她,她的丈夫能看出她眼中的野性。每到這時,他都會從她的懷裡抱出孩子,告訴她,去吧,去吧。消失吧。當你回來時,我們還會在這兒。
變形的那夜,她邀阿波羅共舞。他欣然赴約。他穿上了她給他帶來的皮袍,這袍子是她母親親手縫製的。他還默許她用葦葉縛住了自己的雙手。一番雲雨過後,露水殘餘草葉間,她起身要走,卻被一隻堅定有力的手拉回到泥濘的地面上。
「留下來陪著我吧,」阿波羅說道,指甲深深掐進她的手腕。
她猛地抽出手腕。可阿波羅抓著她的手不放。她想要逃開,翻滾著身子掙扎,試圖跑開,可他用葦葉捆住了她的手腕,又捆住了她的雙腳。
「我非把你留下來不可。」
她緊緊閉著雙眼,等待自己的生命終結,等待著足以使身體失去控制的劇痛,可她只聽見雙腳在泥濘中跋涉走遠的聲音,然後是一片寂靜。等她睜眼看時,阿波羅已經不見了。
她費儘力氣,終於掙破了葦葉,跑回到家裡,卻發現丈夫已經整理好了包袱,孩子系在他的胸前。
「你早該告訴我那是他,」他說,「我只希望你能快樂幸福。」
「我不想要他,」她說,「他連我腰上的星圖都不知道。」
但她的丈夫早已不再相信她口中的言語,它們早已被神子的涎水玷污。
德律奧佩不停地紡織,直到手指開始流血。她把手指埋進她女兒頭一次從中瞥見世界的所在,直到她沉沉入睡。她又不停地做夢,直到阿波羅來找她。
「我不想看見你,」她說。
「我也本不想來,我給你帶來個禮物。」
「什麼東西?」
「能緩解你痛苦的東西。」
「你給的東西,我都不要,」她從床頭的桌邊拔出一把利刃,「滾。」
他離開時,把藥瓶放在了她抽劍的桌旁。
時間匆匆流逝。日子如同流雲般飛走。一個月來沒有家人的陪伴,她成了一個無意自己捕獵糊口的孤魂野鬼。她曾向眾神祈求自由,卻得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她曾祈求受人注目,現在小屋外每個遇見她的村民都對她投以冷眼。沒人向她伸出援手。沒人當面提及她的名字。
她喝下了藥水。她的樹榦衝破了茅草做的屋頂。她的根系穿破了石頭做的地板,留下的裂痕猶如手繪的線條,模擬著星座如夢似幻的形狀。多年以來,沒有一棵樹在她周圍生根,直到她的名字被忘卻,她的傳說被抹消。當然,我們發掘了這個傳說。我們發掘諸如此類的種種傳說,然後把它們遷到橘園,在這裡,它們可以繼續活下去。
▲ 在另一個版本中,德律奧佩摘了羅提斯樹上的花,從而變為黑楊樹
可那些根系是怎麼回事,這個空洞是怎麼回事?不,她並沒有作為一棵樹死去。她被治癒了。是的,這世上還有解藥,不妨說,曾有過解藥。一個男子曾知道治癒之法。他曾把那解藥帶到這兒來,他曾想用那解藥激發自己遺失已久的渴望。可是我們究竟該把它叫做解藥還是詛咒?我非樹,安知樹不情願作樹,而情願承受身為女人的重擔呢?
你們都懂的。我看見你們觸碰這些樹時的神態。一旦變形,就沒有回頭路了。徹骨的記憶,是什麼都無法抹消的,即使你已經沒有了骨頭,即使你已經沒有了記憶。即使去而復歸。我此刻仍能感覺到他的雙手,灼熱得像我肌膚上的烙印。
守衛
說我不想要他那是在撒謊,我的內心深處渴望著體會那柄長矛的矛尖的感覺。但任何男人都可以,任何肌膚都可以,就如同我的書皮上的肌膚,只是更加溫暖,摸上去更加柔軟。
「上這兒來,」阿波羅勾了勾修長的手指。
我站在小屋的屋檐下,屋檐低矮,輕摩著我的頭頂。屋牆上裂隙縱橫如同閃電。樹木支撐這間屋子,同時又撕扯著它。透過那些裂縫,我瞥見有樹枝伸了進來,遠比一個男人的手指更為堅定。
「我不去,」我說,雙手交叉在胸前,略施掩蔽。
「為何不呢?」阿波羅屈起一臂,把自己撐起來,「你看我的眼神可不是這個意思。」
我的目光從一處裂縫游移到另一處,又從一棵樹游移到另一棵:「你不是有一位特別的人要見嗎?」
他一邊的眉毛揚了起來,這個無賴惡棍、這個浪蕩子、這個身披人皮的獅子。最起碼,那些書幫助我對他這類男人做好了準備,儘管我自己沒什麼和他們打交道的經驗。」
「你會帶我去見她?連報酬都不要?」
「我有什麼辦法呢?畢竟你都大老遠的來了。」
他從床上站起身,套上他那件藍襯衫和罩褲。他的褲耳上掛著一把小手斧。我怎麼就沒注意到呢?
「並沒多遠,」他說,「你可別以為我一輩子都在想她什麼的。只不過在附近找了個活干而已。要是不來見她一面,看看她過得怎麼樣,可有點太傻了。」
「自從認識你以後,她的話可是少多了,」我披上一條披巾,儘可能地遮蔽住身體,既抵擋嚴寒,也防備這個男人。「你的活是幹什麼的?」我扶著門好讓他通過,他擦著我的身體走出屋門。
「伐木工,」他說,「那個,我經營著一個伐木隊。」
我停住腳步,緊握住刀柄。
他轉頭面向我時,陰影從他臉上逃脫無蹤:「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這個。這不過是我奇異的一生中又一個奇異的工作罷了。要在凡塵中生活,我也得遵守凡人的遊戲規則。」
我略微鬆手,但並沒有放開刀柄:「你要是想傷害她,我會非常樂意割開你的喉嚨。」
男人嗤笑道:「看來你最大的長處就是與眾不同。你的威脅我記住了。」他抬手指了指我們面前漫長昏暗的小道:「我可不認識路。」
「當然。」我走到他前頭。我帶著路,走過了但丁筆下的自殺者樹林,那些人或是因愛而死,或是因為恥辱,或是因為麻木,有無數人被這種麻木感扼住了咽喉。這個男人也一樣。我從書上讀到:男人一度也很脆弱,有些男人的皮膚非常嬌嫩,要是你咬得太重就會撕破它。我多想給他講講那些珍貴的樹木啊,指給他看,給他講她們的故事,這樣一來,她們的名字就會被我以外的人知道。橘園已經多年沒有過訪客了。
「實在是太多了,」他說這句話時,我們正走過一片樹林,茂密得如同爐灶上凝固了的稠粥,「為什麼你們女人要這麼懼怕男人,寧願變成樹也不願意送出一個吻?」
「我可不是樹,」我說。蔓延的樹影遮蔽了道路。我等著陰影退去,好繼續前進。「而且我也不怕你。」
「好吧,可這些女人害怕我們。你可別告訴我她們不怕。」
「並非世上所有被變形的女子都在橘園。她們遍布世上所有的森林。下次你再舉起斧頭時,好好想想這句話。這裡的女子還算幸運。那些更可憐的,沒人知曉的女子們可沒這麼幸運。」
「我們現在都用鋸子了,」他說。
我看了一眼那把斧子。
「純粹是擺設,」他用手指划過斧刃,「看見沒?是鈍的。」
當我們來到先前我給「新達芙涅」賜名的那片樹林時,我放慢了腳步。他會不會感受到真正的達芙涅還在小徑的更深處?
「怎麼停下了?」他雙手叉腰,四處打量,「停在這兒安全嗎?」
樹林傳來陣陣呢喃聲。我擔心她們會釋放烈性毒素,把我倆一起毒死,但這些樹更年長,不會輕易因為人類出現而反應過激。此外,橘園的樹木早已喜歡上了我,而我對她們也是一樣。我一想到我對她們的背叛,胃裡就翻騰不已:我竟把這樣一個危險的生物引入到她們當中。但有我在這兒,只要我手還握在劍柄上,他就傷害不了她們。正因為有我在,才沒有野兔在小徑上亂竄,沒有害蟲敢以她們的嫩葉為食。
「你感覺不到嗎?」我說,「我們就在她面前。」
阿波羅,這個伐木工瘋狂地看著四周,好像他那瘋狂的舉動不僅不會把她嚇跑,還會把她從暗處引出來似的。
「不,沒有,」他說,「哪一棵是她?已經過去太久了。」
「在那裡,」我指了指那棵樹,達芙涅的銘牌就放在她的根部。
「她一點都沒變,」他伸出雙臂環抱那棵被張冠李戴了的樹,用臉頰在她身上摩挲,愛撫著她低垂的枝葉,「她比我記憶中的樣子更美了。」
「沒錯,她在這裡成長得很茁壯。」
「我本不打算強奪她,」他說,「可我不禁好奇,如果我好言相勸,她能不能跟我走?」
「你儘管試,要能成功算我輸。」
「你願意跟我走嗎?」他問那棵樹。她並沒有回答。看來這樣一個陌生人的熱情既不能打動她,也不能激怒她。其他樹木開始發出沙沙的聲音,我很想和她們一起笑。
「她們說話了,」他說,「可她沒有。」
「她沒有。」
「她們說什麼?」
「我們不喜歡有陌生人在這兒,」我撒謊道,「她們問你什麼時候走人。」
「達芙涅?」阿波羅說,「要不我唱首歌?」他唱了一首古老歌謠中的三句。樹叢更加嬉鬧喧囂了。
「我們該走了,」我說,「她已經做出了回答。」
「她什麼也沒說!」
「那你必須接受這一點,她已經忘了你。」
「我不接受,」他說著就把手伸入口袋,掏出了一個藥瓶。我忙拔刀向前。可他翻轉藥瓶,清亮的藥液已經滲入了她根部的土壤中。我還不能殺他,我得先弄清楚他這麼做的後果,以及任何可能的補救方法。
「那是什麼?」我問道,那液體看上去很像鎖藏在橘園禁地中的那瓶藥液:變形葯。
「你明知故問,」他說著,把玻璃瓶扔到一邊,「我想,再來一劑也許能把她變回來。」
「原理明明不是這樣,你自己應該知道的。」我把刀放下,從口袋深處掏出一根繩索,我偶爾會用這根繩索修整樹木的枝條,當然是她們主動要求被修整的時候。「伸手。」他順從地配合,讓我從背後反綁了他的雙手。
「不試試怎麼知道,」他說,聲音顫抖,「沒有她我要活不下去了。我窮盡一生都在找她。你應該理解愛過又被剝奪了這份愛的感受。」
「橘園守衛從來不愛。」我拾起利刃,頂住他的肉體。「走。」我推著他向前,沿著我們來時的路往回走。我沒有把他從橘園趕走,以防藥液功效和他所說的不符。等到天亮,我會把他帶離橘園,確保他再也找不回來。
我並沒有機會這麼做。第二天早晨我回到那棵樹邊,卻發現一個渾身赤裸的女子在泥土中瑟瑟發抖,她雙眼緊閉,仍在睡夢中。我並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明白即使喚醒她,她也不能告訴我。從被樹皮包裹的那一刻起,變樹的女子就忘記了她們的名字。我彎下腰,撥開她臉上褐色的長髮,她凍成青色的嘴唇顫慄不已。
「你還活著嗎?」我問。她一動不動,直到我把手指按在她頸部的脈搏處,那裡的皮肉之下尚存微弱跳動。「阿波羅,你都做了什麼啊!」
我抱著她無力的身軀回到了小木屋。我在溫室的地上鋪了一層落葉和枯草,把她放在上面。我回到小屋去找阿波羅,他睡在小屋的硬土地面上。我翻找了他的口袋,想找到更多的毒藥。但口袋裡空空如也。
「你發現了什麼嗎?」他坐起身來對著我說道。我任由他的雙手在背後繼續反綁著。
「你明知道我發現了什麼,」我說,「把她變回去。」
「我要見她。」
我知道他會這麼說,我也想讓他去看看。他會不會最終意識到,她並不是他遠來所為的那個女子?我引他走進溫室,眼看著他嘴唇扭曲,顯然已經明白了原委。
「看來這是你乾的好事。」他說。
「把她變回去。」
他聳聳寬肩。儘管我曾憧憬過他對豎琴的撫弄,他對斧柄的掌握,我望向他的眼神一如他望向這個陌生女人——充滿慾望,但我現在對他只有輕蔑。想要一個男人並不等於愛他。想要一個男人也不等於屈服於他。
「我要失去耐心了,」我說,「把她變回去,要不然我把你開膛破肚。」
「你不會的,」他說,「因為你還不知道我是怎麼配製藥水的,也不知道怎麼解除藥力。我可以告訴你,當然,你得先讓我看一眼真正的達芙涅,我想和她吻別。」
我推著他回到我的小屋裡,鎖了門,防止他逃跑。我回到溫室去照看那女子,她躺在土地上,幾乎已經沒了呼吸。她,一個屬於樹叢的女子,也許比一個守衛更明白該怎麼辦。我小心翼翼地向她的口中吹氣,生怕用手碰到她的肌膚。她倏地迴轉了生機,大口喘著粗氣,抓撓著自己的身體。她的呼吸聲聽起來彷彿樹葉在沙沙作響。
「你對我做了什麼?」她疾退進牆角里,躲到一個裝滿草藥種子的陶罐後面。「把它取下來!」她先是開始抓自己的臉頰,接著向下開始抓撓身軀、雙腿,轉瞬間,她的身體上就布滿了血痕,繪製了一幅名為恐懼的地圖。
「住手,住手。」我衝到她身前,把她的手從她自己身上掰開。血肉肌膚是躲不開的,除非把人皮變成樹皮。可即使那樣,樹皮下面藏著的還是人皮,永遠都不會消失,哪怕只是輕輕地把一瓶藥水澆到根部就會現出原形。不論藏得有多深,人性都會在頃刻間被誘騙出來。我緊緊地抓著她的手,也許抓得太緊了,既怕傷到她脆弱的骨頭,更怕她會在我的眼皮底下把自己拆散了,我還沒來得及了解她,這唯一一個在我任職時變回人形的女子。因此我知道,儘管這並不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也是個堅強的女人。堅強的女人值得學習。「你要是一味尋死,我們可就沒有機會交談了。我想要和你交談,求求你,別急著離開我。」
她平靜了下來,至少她的身體不再劇烈地扭動,但她的眼睛裡開始滲出樹液,我又注意到,她腿上的血液也並不像血,而是像樹液一樣的紅色稠液。
「我到底是什麼?」她說,「你把我變成什麼了?」
「我什麼也沒有做。」我放開的她的雙手,它們滑落到她身旁的土地上。我把溫室架子上擱著的防霜凍的遮布撕成條,給她包紮腳踝和雙腿。「好了,這下你會少流些血。你可別再抓撓下面的皮肉了,好嗎?」
「如果不是因為你,那我是怎麼變成這樣子的?」
「曾幾何時,你就是這個樣子的。」我捏了捏她的手,在我的手裡它顯得那麼無力。「你還記得嗎?」
她搖著頭,開始很慢,接著越來越快,直到她的長髮都開始在肩頭擺來擺去。
「把我變回去。」她用盡所有剛剛恢復的力氣攥住我的胳膊。「我不想這樣。」
我給她在地上鋪好床鋪,把她鎖在溫室里:「把門堵住,」我告誡她,「除了我不要讓別人進來。」
我沿著土路一直走,直到來到真正的達芙涅面前。我在她的根前跪下。我猶豫著不希望讓變回人形的德律奧佩喝下鎖藏起來的最後一瓶藥水,有很多原因:我不想用掉我們僅有的一瓶藥水,這瓶藥水是一個時代的遺物,那時,女人在需要的時候可以改變形態。我不希望在我需要的時候卻沒有可用的藥水。我一直幻想著我最終也會加入橘園,那時,新的守衛會來接替我的位置。此外,還有一個深埋心底的原因:我對她的迷戀,我想要摒棄這種孤獨感,我渴望了解這些女子的一生,從裡到外。
即使是為了這些原因,我也決不能帶那個男人找到他的受害者,任由他予求予取。我寧願放棄那魔葯,我已經有了這個覺悟。我想要幫助她變回去,因為這是正當的事。這也是她所想的,順應樹叢之女,這是我這一生唯一的意義。
我把手掌覆在她樹根的突脊上。
「你是安全的,」我說,「我絕不會引他來此。」
嚮導
朋友們,您現在看到的,就是整個樹林的花魁。請保持冷靜。別,請不要碰她。請不要大聲喧嘩。請不要說出她的名字。如果嚇到了她,她可是會逃走的,雖然你們一時半刻注意不到。可當你們看向原本樹木矗立的地方,只會看到影子。處子就是這麼羞澀。也請不要在她面前牽手。這位貞女不喜歡肌膚之親。
她的名字,朋友們,叫做達芙涅。她的銘牌早已遺失。我們僅能通過她身上的疤痕辨認她,瞧,就在這兒,在她的胸脯上。阿波羅又一次找到她時,出於狂怒,想要把她伐倒,於是留下了這道傷疤。沒錯,就是前幾個故事裡的那個男人。正是他不請自來,破牆而入。我和你們說過我們是如何處置不素之客的。我們對他也如法炮製。所以,請切勿觸碰。
▲ 變成月桂樹的達芙涅(又譯作達芙妮)
達芙涅一遇見阿波羅就對他充滿厭惡,誰能怪她呢?取水的少女達芙涅走進樹林,要為鎮上做遊戲的孩子們打一罐水,這是她的日常工作。她負責照看孩子們,因為她自己並不想要孩子,也因為她不偏不倚,不會順從他們的小嘴裡的乞求和每一次突發奇想。她沿著小路,穿過她父親刈過的廣袤田地,走向蜿蜒的小河,卻偶遇阿波羅和一個女子躺在一棵樹的根部,四體交纏,就是我變成的那棵樹。她看見了他們,又默默走過,一言不發,因為她並不會因男女之事心煩意亂,也不會對它產生任何興趣。她不曾像她母親那樣照料過花園。也不會像她的姐妹那樣,在無歌可唱時與愚夫共寢。
在她回去的路上,她發現阿波羅正在途中等著她,一絲不掛,四體橫陳地躺在土地上,彷彿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那個無名的裸女已經不見蹤跡。
「姑娘漂亮,」阿波羅說,「可惜太古板。你幹嘛悶悶不樂的呢,古板妹?你應該聽說過,笑是最好的良藥。你會發現的,我是個又風趣、又幽默的男人。」
「剛才纏在你身上那個女人哪兒去了?」達芙涅在樹影中尋覓著,她曾聽人說過,會有情侶把路人騙進樹叢里。「你要是想要錢,我可是身無分文。」
「不用操心她。她自有別處可去。」他站起身來,伸手遞給她一顆橡子。「我不想向你索取。我想要給予。」
「我什麼都不需要。」她把水罐從腰的一邊移到另一邊。「抱歉,我該走了。」
她的家教良好,並不是個粗魯的姑娘,可她並不需要男人的原諒,正如她不需要用鋼刀刺目。因此她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並沒有等候他的回答。他沒有回答,也沒有隔著林子向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喊叫。
然而她第二天醒來,卻發現她築起的高牆上最薄弱的一節已經被他攻破;她父親坐在早餐桌前,身邊坐著那個男人,和他共享石榴籽。達芙涅一貫平靜的心臟因恐懼開始劇烈地跳動。
「他來幹什麼?」她邊說邊抓起長袍圍在身上。從前,她從未覺得在自己廚房需要遮蔽自己的身體。從前,她從未感到想要遠遠地逃走,絕不回頭。可她仍站在原地沒動,她父親輕輕拍了拍身旁的椅子。
「這位,達芙涅,就是了不起的阿波羅大人。」他看向那男子。「請原諒她那晚的無禮。她對我們城中的要事一概不聞不問,有眼不識英雄面。這也是我如此寵愛她的原因。她就是她自己的天地。」
「我不知道阿波羅這個名字。」她不願被煩擾,從父親的碗里抓了一把石榴籽塞進嘴裡。石榴汁弄髒了她的手,她把紅色的汁液擦在長袍前襟上。
「她自己的小天地,」她父親再次說道。
阿波羅覷睨著她擦手時留下的紅跡。「是啊,我注意到了。可我還是想要牽她的手。」
達芙涅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早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儘管她一直希望父親永遠不要過問她這件事。她連連搖頭,退回到門廳。
「你沒有答應他,父親,」她說。
她父親面露喜色。「達芙涅,親愛的,難道你不激動嗎?所有少女都夢想著那一天。」
可他該知道的,不是嗎,她和大多數女孩不一樣,她從未夢想過那一天。她原以為,在那些她隨父親出門,指點著星座給它們命名,而不是隨母親和姐妹留在家中,滿足於談論烘焙或是家長里短的夜裡,她就已經表明了心跡。她原以為,當她不去和姐妹參加舞會,而是留在家裡幫父親劈柴時,當她向父親請教如何自力更生地搭建房屋時,她就已經表明了心跡。他以前從沒有提起過什麼相夫教子的事情。他以前從沒提起過,終有一天她也要嫁人。
她奔回到自己的房間,跳窗逃跑。她一直跑,身後披著的長袍都被吹散了。她沒跑多遠,就被他們找到。
在家裡廚房舉行的小型典禮上,她被嫁了出去,在席間,阿波羅把一個木製的戒指套上她的手指。她試著除下那戒指時,被它紮上了根根木刺。他們沒有同床共寢,據阿波羅說這是婚姻頭一年他給她的面子。
「你會愛上我的,」他說,「我敢肯定。」
每天晚上,他都會在豎琴上撥弄他最擅長的曲調。每天晚上,他都會把歌謠中的女人換成她的名字,歌唱她的美麗,如果這也不奏效,他就歌唱她的智慧,接著歌唱她的善良。可她對他仍然冷若冰霜。
當她和阿波羅手拉著手走進當地的酒館時,男人們哄堂大笑。他每天都會請求與她有肌膚之親,而她給過最大的恩典無非就是和他十指相扣。酒桌上的男人們都會用手肘頂頂阿波羅,讓他講講「冰女王」的身子。「她下面的毛是不是都結了層霜?」他們問。「她是不是把你的那話兒都凍上了?」
「我們還沒做過愛,」他告訴他們,頗為自己最近的叛逆行徑而自豪。「自從我們結婚後,我沒有碰過一個女人。」
「那你還圖個什麼呢?」男人們說。「嗨,我說,她是不是得讓別的男人先給她熱熱身啊。」
阿波羅和男人們大打出手,並且最終取勝。畢竟他是個壯漢,儘管他從不在意這點。他們沒再回到酒館。在家裡,他開始失去耐性;他要她拿來種種東西,以滿足不能佔有她造成的空虛感:食物、毯子、酒。有時她會順從。有時她不會。她還可以說不,這給了她心裡殘存的最後一點希望。夜裡,她會重複這個字眼:不,不,不。在白天,她會向所有人練習這個字眼,到最後,她誰都不見了。
和鎮上的所有女人一樣,達芙涅在貼心口的地方藏著一瓶葯。可她那個年代和地方所有的女人一樣,在她十三歲生日那天,她收到了這瓶合劑。有些命運,她母親告訴她,也許比長大更好。
一年的婚姻生活沒有讓達芙涅對她的丈夫多愛幾分。她並不因自己沒有愛意而感到絕望。愛不過是件毫無意義的小事,對別人有益,但她並不感興趣。有時她躺在床上,會和我們當年一樣天真地覺得,她與阿波羅的婚姻並不是人生中可能遭遇的最壞的命運。別的男人可能會要求她的關心而不是做飯。別的男人可能會傷害她的身體。別的男人可能會剝奪她清晨散步的小小愛好、甚至是甜食、或是她自己的閨房秘境。
但他承諾等她一年,僅僅一年,不管他的歌聲多麼甜,他總是一個言出必行的男人。
他沒有徵求她的同意就進了她的閨房。達芙涅正坐在桌前,往桌面上刻畫;她畫的是她當初取水去的那片樹林,她再也不想回到那片林子,重複自己的厄運。畢竟,正是那片樹林把阿波羅帶進她的生活中。他不經請求就觸碰了她的臉頰,一根長長的指甲在她的下頜略過。指甲的尖端留下一道紅色印。她多希望那道劃痕能像死亡一樣深,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恨他。她貼身藏著的藥瓶讓她皮膚髮癢。他親吻了她僵硬的嘴唇。
當他的手解開了她的第一道紐扣時,她才站起身走開,跑出了她曾經當成秘境的卧室房門,跑出了那座無論她的丈夫如何堅持,她都不願稱之為家的房屋前門。她沿著道路一直跑,直跑到樹林的入口。她一邊跑,一邊撕扯自己的衣服。樹叢之女不需要衣服。
她停在了河邊。她握緊拳頭,使勁地捶打她初見到阿波羅與他的情人纏綿的那棵樹。她停手時,指節都在冒血。她把那瓶藥水捧在手心,我們當年都是如此,就這樣捧著這個祝福和詛咒的共生體。
「動手吧,」阿波羅邊說邊走近她。他的聲音由於慾望的重負而變得嘶啞。「你們都會這麼做。和她們一樣離我而去吧。」
▲ 阿波羅和達芙涅
達芙涅知道,別的女人也許會安撫他。別的女人也許會摟過他,假裝愛他,好讓他不再流淚。但男人也和女人一樣需要哭泣。她不會像我一樣試著安撫他,我們在樹林里度過的那些時光啊。她一口就灌下了那瓶藥水。
守衛
儘管我許諾不會帶阿波羅來見達芙涅,我卻無法控制他想要再見她一面的強烈慾望。我一轉身就發現他站在我面前。德律奧佩被他挾持著,掙扎著想要逃脫。他用伐木斧的刃口對著她的咽喉。她手裡抓著一瓶變形葯,正是我鎖在奇物間的那一瓶。
「只要你讓我帶走達芙涅,我就放她走。」
「可你的藥瓶已經空了。」我高舉雙手,為保全姑娘的性命只能投降示弱。「難道你還有嗎?」
「我可以帶走她的木頭。」
「那樣她可活不了。她要是死了就變不回去了。」
「那樣對她才更好。那樣她就是我的了。」
「那你打算怎麼處理另一瓶葯?你從我那裡偷的那一瓶?」
「我會還給你的,」他咧嘴笑道,「我專門為你把它帶來的。我知道挫敗感有多麼讓女人絕望。」
我全身緊繃,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愧疚。我不想給阿波羅他想要的,但似乎我沒得選:達芙涅不能說話,不能開口求我救她。另外,如果我讓他帶著他想要的東西離開,我更有可能保住性命。如果我不與他交易,如果我什麼都不給他,他可能會殺了德律奧佩,殺了我,殺了達芙涅:我們所有人。我是個理性的人。理性告訴我盡量少冒險。有了變形葯,還可以讓那姑娘變回許多年前她自己選擇的那個身體。要是藥水和那女子都保不住,我們或許都會成為樹林的肥料。
「你可以帶走達芙涅,」我說,「我以橘園守衛的名義答應你。」
阿波羅鬆開了那姑娘。她奔向我,我掰開她的手,取出藥瓶。最好等阿波羅幹完他的事。最好等惡魔離開,我才能再次回到孤獨中去。
他走到達芙涅近前,沒有對她說話,而是用雙手握緊了斧柄。我身旁的女子渾身緊繃,扭頭看向別處。我的目光沒有移動。這是我的義務,我既沒能阻止,就要親眼看它發生。這麼多年了,難道世界一點都沒變嗎?
阿波羅自稱是一個伐木工;按照我的認識,他,還有和他一樣的那些男人們是以獵殺樹木為生的。可何時是個頭呢?我的小屋足夠堅固溫暖,可並沒有使用一點木頭。儘管橘園始終沒有變,但它所處的世界顯然已經今非昔比,阿波羅就是個明證。
阿波羅揮出一斧。我拔下藥瓶的塞子沖向他。他費勁地想把卡在年邁粗壯的樹榦上的鈍斧拔出來,他一手撐著樹榦,另一隻手正攥著斧頭往外拔。我一刀就把他的手釘在了樹上。我揪著他的頭髮把他的頭往後掰,把藥水灌進了他的喉嚨。他掙都沒掙一下,我猜,他是為舌尖所嘗到的腐臭味所驚訝,這種葯,世上最苦。
他踉蹌著從達芙涅身邊退開,雙腳生出盔甲般的根系,樹甲接著一路向上,覆蓋了他的雙腿、陽物、身軀、他猶緊握著斧柄的手臂、還有他的臉,那張嘴仍大張著,彷彿是想把藥液吐出。他變成的樹並不比橘園裡的其他樹根瘤更多,或是美貌更遜。
我沒有給他做任何標記。
沒有了變形葯,我沒能幫那姑娘實現她最大的願望——變回樹形——可我教會了她讀書寫字,教會了她照看樹林。橘園外的風透過我在院牆上匆匆修補時留下的裂縫,輕輕低語著。我注視阿波羅的胴體太久了。我明白,讓我著迷的並不是惡魔所帶來的刺激感,而僅僅是刺激本身,既然在橘園的高牆內形勢都有可能逆轉,那麼一個守衛又為何不能離開崗位,去追求她只在書中讀到過的生活呢?
我踏上了旅途,去尋找一個配得上我肌膚的男人,讓我身體的好奇心得到滿足。我要去體驗新的故事,這些故事的結局將不再是樹木。我想,或許樹叢之女會願意聽聽這些故事。或許這些故事能讓她們再一次振作起來。
嚮導
這棵樹是誰,你問?他只是個無名之輩:達芙涅的一個仰慕者。我們根本不會頌揚他的名字
守衛
我注視著嚮導回到那間原本屬於我的小木屋,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屋頂如今早已不見,被天空所取代。
「要是下雨了怎麼辦?」我一邊問道,一邊從陰影中走出來。
一開始,德律奧佩並沒有認出我來。我變了,這是肯定的。我經歷了愛恨。在那些高牆外,有太多的愛恨交織。喘口氣的功夫,德律奧佩笑了。「是你,」她說。她走到光亮處,我看清她的臉只稍稍留下些許歲月的痕迹。「你一直都在這兒等著嗎?」
「不,沒有,我聽了你的講解。我就躲在一對母女的身後。我已經很擅長融入人群了。」我站起身,光也照到了我臉上。時光對我並不寬容,因為我經歷的生活足以讓有些人所不齒。我熟識了上百個男子,還有女人。我曾向狄俄尼索斯[7]投懷送抱,也體驗過現實的各種異狀。我嘗試窮盡了世上的諸多可能性。我並不以此為恥。「來聽你講解的人可真多,我太佩服了。我們以前從沒有過這麼多訪客。雖然我也和別人提起過這裡,希望他們能來和你作伴,但恐怕吸引他們來的都是你講的那些生動的故事。」
「謝謝,」德律奧佩說。
我抬頭示意。「你還沒回答我呢,下雨的事情。」
「我喜歡下雨,」她說。
「喔。」我想起來,在她再次變回人形前,她已經有千餘年沒有在屋檐下生活過。我們有時會在頃刻間忘卻,這著實奇妙,就好像只要忘懷,世界就不復存在。我會心一笑;我和我的一個情人曾玩過這樣的遊戲,忘記部分世界,看我們能不能讓它保持消失。我們從沒成功過。我試著忘卻發生在德律奧佩身上的不幸。可你如何忘卻你根本不了解的事情呢?「你從沒有過如釋重負的感覺嗎?」我指的是她講到的那些關於樹皮的記憶,關於手的記憶。「我記得你說過你不記得自己肌膚的事情了。可在你的解說里——」
「我還記得。」她撅起嘴唇,這個習慣肯定是她從橘園的訪客身上學到的。「有時候,我分不清有些記憶是我添加的潤色還是真實發生過。但當我們在噩夢裡遭遇時,它們感覺和真的一樣。我以前從不做噩夢,在那之前……」
「對不起。」我走上前。「可以嗎?」我伸出手。她點點頭。我抓過她的手。「我給你帶來件東西。我到處搜尋它們。我把它們都摧毀了,除了這一份。」我把一個藥瓶放進她掌中。「我覺得應該為你破例。畢竟,我明白了失去要比從未知曉要痛苦得多。而且我也有責任,說到底,我不該把他帶到你身邊,更不該讓你頂替達芙涅的位置。」
她低頭看看藥瓶。然後流利地把它扔進了屋子中間的火堆中。藥液全都灑在了灰燼中。
「你是要徹底回來嗎?」她說。「你是來代替我的嗎?」她又撅起了嘴。「我不想走。」
我的確想過接回我的舊崗位。並給德律奧佩以解脫。畢竟橘園也該破天荒地有一個了解世相種種的人來照管。太久以來,橘園的嚮導只會講些糟糕的故事,只知道世界的黑暗面。太久以來,我們讓樹木一再重新經歷傷心往事,再無其他。我這次帶回來一些光明的故事,好緩和黑暗的情緒。
但她把藥瓶扔進了火里。她選擇留住她的肌膚,她選擇留在橘園。為什麼不呢?我可以用落葉給自己搭一個床鋪,如果她不想和我合住,我甚至可以再搭一間小屋。正如我在橘園外學到的那樣,光明有著各種形態,它可以是一個同伴,一個朋友,可以牽你的手,幫你舒緩噩夢時的寒戰。如果她願意,我可為她做這些事。
「不,」我說,「我是來加入你的。如果你願意的話。」
[1] Lotis, 希臘神話仙女名,為了躲避Priapus變成了一棵蓮樹。
[2] Priapus,希臘神話中的生殖之神。在希臘神話中,他曾想要強佔仙女羅提斯。眾神為了救她將她變成了睡蓮樹。
[3] Daphne,又譯作達芙妮,希臘神話中的一個仙女,曾發誓永葆童貞,但被阿波羅追求,於是變成了一株月桂樹。
[4]請不要誤會,這裡指的是妊娠紋。
[5] Dryope,希臘神話中的仙女,在兩個不同的故事中,她都最終化作了黑楊樹。在其中一個故事中她被阿波羅騙奸,在另一個故事中她摘了上文中提到的Lotis的花而化作樹。
[6]作為生殖之神,普里阿波斯常見的形象都往往有著巨大且永遠勃起的生殖器。
[7]希臘神話中的酒神。
?? | 關鍵詞 | #科幻小說#
?? | 責編 | 孫薇;| 校對 | 東方木;
?? | 翻譯 | 蓋子
?? | 作者 | Bonnie Jo Stufflebeam,小說及詩篇散見於40多本刊物和選集,作品曾獲多次大獎提名(2016星雲獎、2016 Stella Kupferberg紀念館短篇小說獎、2015英國科幻協會獎等。現與伴侶住在德州,家裡還有兩隻文藝貓,分別叫Gimli(指環王角色)和堂·吉訶德她的姓有「樹樁腿」的意思,或者也可以理解成「住在樹樁後面的人」,大家都說她的姓是業內最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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