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母親和遇害女兒的室友近300天的恩怨糾葛——「東京女留學生遇害案」專訪

一場遲到294天的見面——「江歌案」專訪

2016年11月3日，青島女留學生江歌在日本租住的公寓門前被殺害。兇手是室友劉鑫的前男友，兇案發生時，劉鑫先江歌一步進門得以倖存，江歌在門口被殺害。

江歌遇害後的300多天里，她生前最親密的兩個人，她的母親和室友，卻在隔空的網路溝通中隔膜不斷加重，甚至讓悲劇帶給彼此的傷害越來越深。

一個是獨女突遭兇殺的單親媽媽江秋蓮，人生瞬間失去全部重心。

一個是室友慘死在公寓門外，自己躲在門內的倖存者劉鑫，背負恐懼、愧疚。

今天，我們採訪江歌母親和劉鑫，仔細梳理300天來她們溝通中的分歧，追問一個問題：同為一個悲劇的受害者，雙方為何會一步步走向不斷撕扯傷口的今天？我們試圖辨析，在雙方的內心深處，隔膜如何一點點形成，並阻礙了她們彼此曾存的善意和體諒？我們對雙方的採訪和探究，並非為了簡單地追尋事實，判斷雙方的是非責任，而是希望被不斷放大、扭曲的誤解和怨恨，有一次遲到的面對、彌合。這需要巨大的勇氣，也值得我們每一個人思考：當傷害已經發生時，選擇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人和人之間的道義和體恤，承擔和寬容，界線在哪？這個悲劇，該如何才能打開那個結？

2017年8月24日，是江秋蓮的生日，這是她失去女兒江歌后的第一個生日。她又一次拿出了和女兒、母親一起拍的合照。照片中，三個人笑容燦爛。

往年江秋蓮的生日，她都會收到女兒的禮物。她撫摸著手腕上的表：「去年的生日，她給我買了這塊手錶，前年的今天，她讓同學送來這麼一大束鮮花。可是今天呢？」如今物是人非，江秋蓮只能對著照片哭泣，「這是多幸福的一家三口，可是因為劉鑫和陳世峰，這個幸福的家庭再也沒有了。」

「我掐死她的心都有！」江秋蓮坐在家裡的沙發上，憤憤地說。

「她」指的是江歌生前在日本的室友劉鑫。

2016年11月3日凌晨，留學日本的江歌在東京租住的公寓門前遇害。兇手是劉鑫的前男友陳世峰。

因為就在江歌遇害前，她還和江歌在通電話，電話里江歌提到，她正在車站等劉鑫，當天下午，劉鑫的前男友找到江歌和劉鑫的家，要求劉鑫複合遭到拒絕，並和江歌發生了幾句口角，江歌甚至說要報警，晚上下班劉鑫害怕前男友再糾纏，讓江歌在車站等她一起回家。這個電話通了近兩小時，直到她在電話里聽見劉鑫和江歌會和結伴回家才掛，結果8分鐘後，就發生了慘劇。

江歌遇害後300天，江秋蓮一直想見到劉鑫，了解女兒遇害的詳情。但300天以來，劉鑫一直沒有出現，不接電話，只有微信記錄了她們溝通的全過程。

2016年11月3日下午，遠在青島的江秋蓮驚聞：女兒江歌在日本被殺。她懵了，不斷在微信上給江歌的室友劉鑫發信息求證。

晚上，劉鑫回復江秋蓮：「對不起，阿姨，我不知道該怎麼回復你。」

江秋蓮隨即發起微信電話。她迫切地想知道：兇手是誰？江歌為什麼會被殺？女兒最後的時刻都經歷了什麼？劉鑫沒有應答。

2016年11月4日，江秋蓮在日本見到了女兒：嘴巴歪著，眼睛沒有閉合，脖子、前胸上都是傷口，漂亮的長髮沒有了，被剃光了頭，穿的是醫院無紡布的手術服。這些畫面已經刻在江秋蓮的腦海里，她捶著胸口：「十刀啊，刺在我的身上該多好！」

配合警察調查的劉鑫在這天給江秋蓮發來了微信：「阿姨，我知道你現在傷心難過，也很恨我，我也又恨又害怕……我一直都在盡全力協助警察，之後也會把我在調查過程中做的事情都如實告訴你，但是我現在什麼也不能說，請你諒解。」這是劉鑫第一次承諾，會在調查結束後將實情告知江秋蓮。

2016年11月5日，兇手仍未落網，江秋蓮在微博上公開懷疑兇手是「劉鑫的前男友」。很快，這條在當時最可能接近真相的消息引發網路關注，登上了微博熱門。這條消息也引發了劉鑫和江歌母親的第一場衝突。

2016年11月6日，劉鑫突然發來微信，「事情解決了以後我也不會再見你了……」

2016年11月9日，在江秋蓮的追問下，劉鑫第一次通過微信講述了部分案發當晚的情況，稱：「個人覺得（兇手）是前男友。」但是不論江秋蓮如何追問兇手叫什麼名字，劉鑫始終不說。在對話結尾，劉鑫請江秋蓮再等一晚，她會在江歌的葬禮上告訴江秋蓮兇手的名字。

2016年11月11日，江歌的葬禮在日本舉行，但劉鑫並沒有出現，也不再回復江秋蓮的微信。

2016年11月24日，日本警方以殺人罪對陳世峰發布逮捕令，證實了江秋蓮的懷疑。在微信上消失了13天的劉鑫出現了，在江秋蓮的追問下，劉鑫講述了一些陳世峰的信息，並幫助辨認了幾張照片。

此後，劉鑫再次在微信上消失。

2016年12月11日，江秋蓮再次赴日處理江歌案件。劉鑫答應去接機，再次失約。在日期間，劉鑫曾經約過江秋蓮一次，但江秋蓮因行程緊湊請求更改時間，劉鑫沒有再約她。

2016年12月14日，陳世峰以殺人罪被正式起訴。此後，劉鑫不再回復江秋蓮的任何問題，從江秋蓮的微信中徹底消失。

2017年3月，江秋蓮拿到了部分案卷，對案發當晚的詳細經過有了更多了解，她更加迫切想聯繫到劉鑫，也曾到劉鑫老家尋找，但沒有找到。基於案卷信息，她堅持認為劉鑫在江歌遇害案上有責任。

微博上發出「泣血的吶喊」 才炸出了劉鑫

2017年5月21日，江歌遇害200天，一直找不到劉鑫的江秋蓮在網上發布文章《泣血的吶喊：劉鑫，江歌的冤魂喊你出來作證！》，曝光了劉鑫全家的姓名、照片、身份證號、電話等個人信息，公開喊話劉鑫。網路上再一次掀起對劉鑫的譴責和謾罵。

發布當天，江秋蓮收到了劉鑫發來的信息：給你一天時間撤回信息，你不撤回，我死了也不會去作證。

2017年5月22日，信息公布的第二天，劉鑫發來信息要帶家人和江秋蓮見面，但江秋蓮未置可否。

2017年5月23日，劉鑫父親打來電話，質問江秋蓮「這是什麼意思？」劉鑫父親稱要請律師起訴江秋蓮，電話中傳來劉鑫母親怒氣沖沖的一句話：「她命短了，她不是為了俺閨女！」電話這頭，江秋蓮四肢冰冷，渾身發抖。

2017年6月，江秋蓮將印有劉鑫全家個人信息和照片的海報張貼在劉鑫老家的多條街道上。

2017年8月17日，江秋蓮在微博徵集簽名推動判決陳世峰死刑，再次引發輿論關注。不久，劉鑫工作的日語學校注意到此事，辭退了劉鑫。

2017年8月22日，江歌遇害後第294天，劉鑫突然發微信給江秋蓮，稱有報社記者找到家裡，她才了解對方的近況，稱自己誤會了，想約江秋蓮見面好好聊一聊。

2017年8月23日，經過兩天反覆協商，兩人終於在江秋蓮家所在的村委會見面，並同意記者見證全過程。

遲到294天的見面 心結能否打開？

江秋蓮沒有原諒劉鑫，她認為見面時劉鑫所表現出來的悲傷、愧疚並不真誠。「劉鑫面對鏡頭一直在說『阿姨，對不起』，不面對鏡頭的時候又是一副面孔。」江秋蓮說，「她以前對我承諾的所有所有，都沒有一次實現，我如何去相信她？」

「這個結果我能接受，畢竟過了那麼久，我一直沒去見阿姨。」劉鑫承認自己之前做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去誤解阿姨了。」

回國後，劉鑫曾在青島一所日語學校工作。江秋蓮搞網路籤名推動判決陳世峰死刑引發關注後，劉鑫被學校辭退，離開了她口中這個回國後「唯一感到輕鬆的地方」。江歌母親曝光全家信息之後，劉鑫和父母的電話每天湧入眾多的騷擾簡訊和電話，其中不乏難聽的責罵、詛咒，劉鑫媽媽不得不更換電話，如今全家都極少出門。

因為經常哭，劉鑫的耳朵出了點問題，有時候甚至會聽不見。對於案子，等得著急了，她只能給日本的警方和法院發發郵件，詢問案件的最新進展。因為不是家屬，警方和法院不向她透露信息。

在日本的時候，日本警方對劉鑫說，你也是受害者。但是劉鑫說她自己沒有感覺過受害者應得的同情，「我們家比殺人犯受到的懲罰更嚴厲。」

採訪中，劉鑫一直稱江歌的昵稱「三叔」，她說，和江歌同住的那段日子，她們互相給對方買打折麵包，一起過萬聖節，相約要去吃餛飩。劉鑫說，現在經常夢見江歌，「但是在夢裡，三叔從來沒有罵過我。」

江秋蓮也常常夢見女兒，她一直覺得江歌沒有離開。因為擔心「江歌突然回來找不到家」，江秋蓮決定永遠不換手機號。當思念無處安放時，她就給江歌發微信，「寶貝，2016年最後一天了，媽媽找了你59天了，回來吧！」「163天。閨女，我夢到你想吃餃子了，媽媽給你包蝦仁瘦肉韭菜的餃子吃哈！」

2017年11月4日，江秋蓮再次赴日，為案件開庭做準備工作。根據日本法律，殺害一人的兇手是很難被判處死刑的，所以江秋蓮還想在日本徵集簽名，推動判決陳世峰死刑。

「我不知道會有多大作用，但是我還是要做。」離開前，她去墓地看望了女兒，並帶上了女兒最喜歡吃的當歸枸杞雞翅和酸辣土豆絲。

2017年12月11日，江歌遇害案將在日本開庭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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