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離: 當年你說娶我為妻, 而今, 我卻不想再嫁了
看《倚天屠龍記》原著，發現一件耐人尋味的事。
第一回，是「天涯思君不可忘」，寫的是郭襄。她對楊過，愛而不得，輾轉尋覓。
最末尾，是「不識張郎是張郎」，寫的是殷離。她對張無忌，愛在往昔，轉身離去。
她們兩人，都是痴情女子，都在少女時代遇上一生所愛，都在最終選擇了追尋。
只不過，郭襄尋遍天涯海角，依舊追尋不到楊過的蹤跡。
而張無忌就在眼前，殷離卻依舊去追尋年少時的那個夢。
人生若只如初見，該有多好？
第一次相遇，是在蝴蝶谷。
張無忌身中玄冥神掌，向神醫胡青牛求救。
奈何胡青牛脾氣古怪，嫌他不是明教中人，始終不肯出手醫治。
眼見胡青牛夫婦鬥氣，服毒而死。
張無忌黯然神傷，兀自嘆氣。
就在這個時候，金花婆婆出現了。
問及傷感緣由，張無忌引用了莊子《南華經》來解讀生死，小小年紀便有這番領悟，不禁讓金花婆婆刮目相看。
繼而得知張無忌的身份，金花婆婆又威逼利誘想套出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可張無忌誓死不從，骨氣凜然。
這一切都被一個少女看在眼裡。
她就是站在金花婆婆身邊的殷離，當時才十二歲，一副神清骨秀，相貌美麗出眾。
天真的殷離故意對倔強的張無忌逞凶，嘴上說不理他，卻用眼角餘光偷偷觀察他的動靜。
一種少女對少年的好奇與仰慕，頓時流露出來。
當她聽到金花婆婆說要把張無忌帶回靈蛇島去給自己做伴，心中更是十分欣喜，抓住張無忌的「三陽絡」不讓他挑掉。
沒想到張無忌不肯屈服，情急之中咬了殷離一口，硬是將她的手背咬得血肉模糊。
有趣的是，當時金花婆婆與滅絕師太等人周旋，在眾人眼裡這只不過是小孩子之間玩鬧打架。
不成想，這一咬，不僅在殷離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疤痕，更是在她心裡也咬下了刻骨的印跡。
從此，情根深種，經年不忘。
再次相遇時，已經過了好多年。
張無忌被朱長齡追殺，不慎跌落懸崖，墜在積雪之中，摔斷了雙腿。他已長大成人，滿臉鬍子拉碴，化名叫「曾阿牛」。
而此時的殷離呢？
為了練「千蛛萬毒手」，毒氣侵體，臉蛋浮腫，已經變成了一副醜陋的容貌，也改名叫「珠兒」。
縱使相逢應不識，說的就是他倆。
她性情大變，陰狠古怪。
用手去敲他的斷腿，也在語言上尖酸刻薄。
但實際上卻也還是心存善意，給他餅吃，照料有加。
而張無忌自小命運多舛，顛沛流離，尤其是他娘殷素素臨死前一再告誡，不能輕易相信漂亮女人的話。
所以，他對醜陋可怖的珠兒，並未心生厭惡，而是懷有憐憫之心。
尤其是她眼角眉梢里跟殷素素有幾分相似，也讓他倍感親切。
原著里有這麼一段：
張無忌瞧她這副神情，依稀記得在冰火島上之時，媽媽跟爸爸說笑，活脫也是這個模樣，霎時間只覺這醜女清雅嫵媚，風致嫣然，一點也不醜了，怔怔地望著她，不由得痴了。
江湖險惡，世道蒼茫。
兩個命運的棄兒，在亂世之外重逢。都是孤苦之人，只能互相取暖。
他感念於她的好意，溫柔對待。她心生感激，但卻坦誠相告。
她說：「我的心早就屬於旁人了」。
只是她不知道，心心念念的那個少年張無忌，其實就是眼前這個老實的「曾阿牛」。
當她被敵人追到，命懸一線，臨死前要求見一下「曾阿牛」，她問他是否真的願意與她終身廝守。
她這一問，既有酸楚，亦是悲戚。
她從小與家人脫離，沒有得到過關愛，只不過是希望在臨死之前，能夠有人愛憐她，給她一絲慰藉。
張無忌當時身負重傷，不知時日還有多少，更不知該何去何從，他與珠兒共過患難，也便動了維護她的心腸，當著眾人的面，起誓願娶她為妻。
如果故事到這裡結束，或許結局會改寫。
但是命運從來都是這樣，喜歡捉弄於人。
他們之間，再次分離。
她被金花婆婆救去，從此失去了蹤跡。
而他遭遇了人生的逆轉，一路過關斬將，練成蓋世神功，當上明教教主，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少年英雄。
因緣際會，起承轉合。
故事的又一次交集，是在靈蛇島上。
殷離身負重傷，神志不清。
後來因周芷若所害，臉上被划了十幾道劍痕。
張無忌看到後伏地痛哭，親手將她埋葬，並在木條上刻下「愛妻珠兒殷離之墓」。
幸運的是，她大難不死，體內的毒氣因流血過多而散盡，又恢復了往日的美麗容顏。
當她爬出墓地，看到木條上的那一行字，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心中所愛的張無忌，與當日發誓願娶她為妻的曾阿牛，竟是同一人。
為解心中疑惑，也圓少年時的一個夢，她要當面問個明白。
千里迢迢，跋山涉水。
當她出現在張無忌、趙敏和周芷若面前，眾人是又驚又詫。
待說清楚了當中的來龍去脈，看到周芷若羞愧難當，看到趙敏對張無忌百般維護。
她忽然心中有了答案。
殷離笑道：「我一心一意只喜歡一個人，那是蝴蝶谷咬傷我背的小張無忌。眼前這個醜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叫張無忌也好，我一點也不喜歡。」
在西域大漠之上，他與她同生共死。
在那海外小島之上，他對她仁至義盡。
他對她的好，她自始至終都明白。
他就是當年那個讓自己動心的人，她也都知道。
可是啊，西域大漠上的足跡已經被流沙淹沒，靈蛇島上的相聚也被流雲吹散。
眼前的這個張無忌，雖然武功蓋世，風度翩翩，名動天下，但卻並不是她心裡所真正愛著的那個人。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她依舊守著心裡那份最初的美好。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她仍然不肯忘卻記憶中的蝴蝶谷。
江山萬里，滄海橫流。她留給張無忌的只有一個離去的背影。
一如她的名字：殷殷深情，離離春草。
此後的歲月里，恐怕也是：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也就是那一刻，張無忌也才徒然領會：
他知道殷離這一生，永遠會記著蝴蝶谷那個一身狠勁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尋他。
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說，她早已尋到了，因為那個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
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所想的那麼好。
小昭在遠走波斯前，曾經叮囑張無忌：「殷姑娘隨我母親多年，對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
初看時不懂，為何當時四女同在，小昭卻唯獨提到看起來最不起眼的殷離？
後來明白了，趙敏跟周芷若兩人，固然也是深愛著張無忌，可她們身上都背負著太多，趙敏隔著家國讎恨，周芷若也是師命難違。
唯有殷離，與張無忌既是表兄妹，又曾相依為命，愛得簡單，也很純粹。
小昭自己對張無忌的愛，就是潤物細無聲的那種，所以她離去之後，更希望有這麼一份簡單純粹的愛繼續守候著他。
而殷離又為何對那個倔強的少年張無忌難以忘懷呢？
這恐怕跟她的身世有關。
她原本是白眉鷹王的孫女，身上既有殷天正的那種孤傲不羈，又有殷素素的那番美艷冷清。
她的父親風流薄情，她的母親專情悲苦。
為了替母親打抱不平，她殺了二娘，也被父親趕出家門，甚至一路追殺。
她的童年時代是灰色的，沒有享受過家庭的溫馨，也沒有嘗過被疼愛的滋味。
後來被金花婆婆收養在身邊，一同浪跡江湖，雖然無拘無束，但內心到底還是有缺憾的。
她對張無忌的一見鍾情，就是希望他能一同回靈蛇島，陪她度過顧及的歲月。
可他的偏偏不願屈服，那番倔強的樣子，更是讓她心裡多了幾分親切。
因為他們兩個是同一種人，孤苦無依，但骨子裡卻有著自己的驕傲。
她在父母身上看遍了感情冷暖，也在顛沛流離中嘗遍了世間苦楚，但唯有那份愛永不落幕。
那是她心裡的一撮小火，經年累月，大風不滅，大火不熄。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昔日的少年，已經成了人人敬仰的英雄，可她心裡愛的還是他最初的模樣。
青梅枯萎，竹馬老去。
她決然轉身，去尋覓那段感情的起點。
那個纖弱的背影，演繹成了令人心碎的離殤。
作者：謝文娟（周沖工作室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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