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的奇幻漫遊
題記:這是一個愚蠢的故事。這是一個不合邏輯的故事。這是一個關於死亡的童話。
小皇子出生的那天是一個立冬,全國所有的烏鴉西遷,遮天蔽日,落下來的黑色尾羽在街面上積了厚厚一層。目睹過異象的人們口耳相傳,說那日的大街小巷格外安靜,因為不論是車輪碾過地面,馬兒疾馳,還是路人行走,在軟氈一樣的羽毛上,一切都無聲無息——只有烏鴉拍打翅膀的聲音清晰可聞,如由遠而近的悶雷。
夏貴妃在黃昏臨盆,頹紅的日光灑在桑榆樹端,正是烏鴉最猖獗的時候。烏鴉屎像泥水一樣星星點點地落下來,砸在琉璃瓦片上,迸濺出一點臭氣,令金雕玉琢的宮殿聞起來像個大糞坑。侍者不得不用金盆將香料送到皇帝與嬪妃的寢宮裡焚燒以祛除異味。
自從第一群烏鴉掠過天空時,夏貴妃就撫摸著自己鼓脹的肚子,輕輕地告訴那個孩子,今天不可以出來。尚在肚子里的小王子或王女卻不耐煩蟄居了,一記飛腳踢在夏貴妃的肚臍上,對她的無理要求給出了一個同樣無理的答覆。
當嬰孩發出第一聲啼哭時,安安靜靜的鴉群彷彿得了什麼信號似的,一齊大聲嘶鳴起來。與雉雞,布谷鳥或是杜鵑相比,烏鴉的叫聲不凄婉,不靈動,也無旋律性,因其獃滯而格外可怖。這種獃滯昭示了某種性靈的缺失,也意味著其中有人類不可理解的東西。人們用自己的情感與準則去映照自然的事物,並不斷地在自然現象中找到自己的鏡像。「杜鵑是古代帝王變的,因為心中有怨,所以叫聲很婉轉悲哀。」他們這麼說。
當他們無法在某種東西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時,會無可救藥地感到惶恐。
聆聽烏鴉的叫聲跟與綿羊對視一樣,那是與虛無本身的一種對峙。
隨著小皇子的哭聲一起,千萬隻烏鴉一起啼叫,虛無覆蓋了整片天幕,充塞了這個國度的每一個角落。烏鴉忽而離開宮殿上空了,淡紫色的天上乾乾淨淨的,連一絲雲彩也沒有。
一個太監快速走到皇帝之前,顫抖著跪倒在地上,他的臉色比烏鴉屎還要難看。
他輕輕地說了句什麼,皇帝皺起眉頭,問道:「什麼?」
太監將那句話重複了一遍,這次皇帝聽真切了,他站了起來。
「溺死吧。」皇帝揮揮手,將太監遣走。
小皇子的頭上有六顆黑痣,聯成了一個花朵的形狀,在那黏糊糊的,仍沾著羊水的額頭上仍顯得很清晰。這個不同尋常的胎記與另一個圖案極為相似,那是烙在送去祭天的奴隸額頭上的黑色蓮花。
在連綿十年的戰爭與離亂後,皇帝的妻子產下了一個有祭品烙印的嬰兒,這彷彿也是某種天意。有什麼祭品,能比天子的骨血更為合宜呢?
皇帝也這麼想,於是他下旨,將這個孩子溺死在祭祀用的米酒里。
夏貴妃顧不上擦拭腿間的血水,母獅似的撲向了襁褓,像一堵千瘡百孔的米紙屏障,將前來掠走孩子的武士與宮人們擋開。她是一個那樣嬌小的女人,可以在手掌大小的餐碟中翩翩起舞而不踏碎瓷身,怒火與氣勢卻讓她顯得高大了。
「哪裡有這樣的道理!」夏貴妃嘶吼道,「父親連孩子的面都沒有見過,就要將他溺死。」
在發現頑抗無用後,夏貴妃企圖用軟語和溫存來打動她那位心如鐵石的夫君,但也收效甚微。
年老的術士前來解圍。他看上去似乎有八九十歲的樣子,鬚髮盡白,但在夏貴妃入宮的這十二年里,他似乎一點也沒有變化過。術士是個慈祥的老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有一雙黃橙橙的渡鴉一樣的眼睛,這兩年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翳。
術士試圖說服皇帝,小皇子或許是死神本人送來的一份禮物。將這份禮物隨隨便便地殺死,是沒有道理的,說不定還會觸怒上天。
皇帝對這個解釋也秉持模稜兩可的態度,兩隊武士侯在殿外,隨時都會闖進來,將那一小團有生命的脂肪扼死在襁褓里。
就在這時,夏貴妃站起身來,因乏力和失血而雙腿顫抖。她將那團用絲綢和軟布包裹著的血肉遞給皇帝,說道:「如果您決心已定,那就請親自動手吧。」
皇帝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小皇子很合時宜地哭了起來,額頭上那個花瓣似的胎記讓他顯得比一般的嬰孩更嬌美。
皇帝將小皇子遞還給夏貴妃,帶著兩隊武士離開了。
術士取了一些香草,點在小皇子的鼻尖上,念念有詞。那點草木灰讓他看上去像只可憐兮兮的小巴狗。
小皇子保住了一條小命,免於被親父處死的厄運,但命運以某種特有的詼諧與他作對,似乎時時都準備著執行那條皇帝本人沒有下達的命令。
他的搖籃常常毫無徵兆地翻過來,將他狠狠地倒扣在地上。小皇子的額角被撞得烏青,於是夏貴妃將柔軟的獸皮鋪在地上,並禁止任何人將搖籃放在高處。
小皇子的小病不斷。一個新生嬰兒所能遭受的一切病厄在他身上都應驗了。黃疸,咳嗽,低燒,甚至猩紅熱,如果不是夏貴妃以一種近乎兇狠的執著與堅忍照料他,術士使出渾身解數,貢獻出一切珍貴的藥草來吊住他,小皇子出生不過白日就魂歸西天了。他的喉嚨之細,甚至不能咽下成粒的米飯。夏貴妃不得不像一個農婦那樣把稀粥中的米飯在口中先咀嚼一遍,再餵給他。
有幾次,抱著小皇子在花園裡消食的宮女突髮腳部抽筋,手臂痙攣,口吐白沫,小皇子就像蹴鞠的皮球那樣在鵝卵石路上滾下去了。於是夏貴妃決定親自養兒,不再將小皇子託付給任何人,她纖細的胳膊因為小皇子的沉墜而水腫起來,臂膀和大腿上也生出了遒勁的肌肉。
屋裡的擺設常莫名其妙地換了位置。沉甸甸的銅香爐一向擱在房間的東南角,那天卻不知怎的跑到了小皇子襁褓上方的架子中央。夏貴妃聽到了小皇子啼哭而跑來時,香爐中的滾燙的香灰正傾瀉下來,落在小皇子的臉上,將他抹成了一個戲裡的白鼻頭小丑。香爐在木架上左右滾動,觸到邊緣便堪堪停止,離小皇子的頭顱不過一兩尺。因養孩子而變得很健壯的夏貴妃向前做了一個滾翻,如同一個身經百戰的武士那樣將小皇子從榻上扯進懷裡。就在她將小皇子攬進手臂的那一瞬間,香爐猛然墜下,將木榻的支架砸出了一個小坑。
又有一次,宮中不知怎的進來了一隻野貓。那兩天皇帝賞賜下初秋的肥魚,野貓被香味吸引,駕輕就熟地躥進東宮。它或許把瘦骨伶仃的小皇子當成了一條大魚,銜住他的領子,竟將他叼走了。夏貴妃和一群宮女在後面追趕著,呼哨著,揮舞著敲打濕衣服用的大棒,那樣子活像草原上趕羊的蠻人。
夏貴妃對術士說:「天師,請你給小皇子算一卦吧。」
術士正在打坐,吞吐乳白色的鯨脂的煙霧,像一條長須的老鯰魚。他從紫色長袍的內袋裡取出一把用紅繩紮好的蓍草,散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
兩盞茶的光景後,術士仍然擺弄著他那一把枯草。夏貴妃不耐煩了,疑心他終於犯了老年痴呆。
就在這時,術士抬起臉來,用他那雙蒙翳的昏黃的眼睛看著夏貴妃。術士的注視令夏貴妃毛骨悚然。
「小皇子是在冥王那裡掛了號的。死亡會像附骨之疽那樣一直追隨著他。」
本來有些緊張的夏貴妃聽了這句判詞後,卻鎮定了下來。
術士盯著這個變得像田婦一樣結實的妃子,似乎要從她的神情中找到這種鎮定的根源。
「就像我們每個人那樣。」夏貴妃說道。
「我是說,」術士重申道,「死亡會一刻也不停地追趕著他,不放過任何一個吹熄他生命之火的機會。」
「就像我們每個人那樣。」夏貴妃幫術士把蓍草收起來,從鯨脂的煙霧中走出去。
小皇子多災多難地長到了十歲,一次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他跟著母親讀書,隨術士學了不少躲避死亡的法門。他一直以為自己跟其他的孩子沒什麼兩樣,直到從其他的王子和公主那裡得知,他們晚間睡覺時不用把自己扣在一口大鐘下,並在枕頭下放一把弩箭。
小皇子長大了,夏貴妃卻彷彿一顆被吸幹了汁液的柿子似的,一天一天衰弱乾癟下去。在照料小皇子的這十年里,她的肌肉越來越發達,已經成為全國首屈一指的女巨人,跪坐在地毯上時,頭頂可以碰到天花板,一隻手就可以捏碎蘋果,如果兩隻手合力,就可以捏碎一個西瓜。別說是後宮那些弱不禁風的妃子了,就連禁軍里的頭頭也無法與她匹敵。她的嗓音也變得粗而洪亮起來;有一天,皇帝上早朝的時候,聽到一陣馬蹄奔騰一樣的呼嘯。他嚇了一跳,以為草原上的蠻人從北面打下來了,攻進了他的京城。一個太監不得不湊上去向他解釋,那種馬兒一樣的嘶鳴是夏貴妃發出的,她正在訓誡忘記背書的小皇子。
某日,有宿怨的趙貴妃和錢貴妃爆發了一場波及整個後宮的爭執,妃子們像市井裡的潑辣婦女一樣,朝對面陣營的敵人扔雞蛋,又頗有戰術頭腦地趁著敵人被蛋液迷了眼的空隙,高舉炊帚打殺過去。
戰爭爆發時,夏貴妃正握著一把戒尺,聽小皇子背詩。
小皇子背了兩句,忘了詞,他不想被打手板,於是辯解道:「娘,是他們太吵了。」
夏貴妃粗聲粗氣地吼了一句:「背你的就是了。」
雖然這麼說,她還是站起身來,朝著後花園裡的主戰場走去。她每走一步,妃子們就感到腳下的地面震顫一下,從西面捲來風雷之聲。夏貴妃像逮小雞那樣,將細胳膊細腿的女人們掖在腋下和腰間,將她們在空中甩來甩去,一個個丟進池塘里。
騷亂很快平息了下來,夏貴妃若無其事地回到寢宮,而小皇子仍然背不下書,也找不到借口,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打。
夏貴妃迅速的衰老了。她咽氣的時候,小皇子正在跟波斯貓說話。
術士繞開正門,翻躍了四十九道高高低低的圍牆,在後花園裡找到了小皇子。
他正在用一株黑色玫瑰逗弄肚腹朝天的波斯貓,波斯貓炊帚似的蓬鬆尾巴劃著半圓,嘴巴張開,露出兩顆大蒜一樣的尖牙。
汗水令術士臉上的香粉結塊,讓他看上如雕塑一樣凹凸有致。他回一下頭,就能知道自己像掉進麵缸的老鼠一樣,背後跟著一條灑落的香粉鋪就的蹤跡。
術士在小皇子面前跪下,磕了一個頭。他的額頭在青磚上留下一個白印。
小皇子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將玫瑰丟在一旁。波斯貓翻了個身,抖一抖毛,將玫瑰叼在嘴裡。
術士低著頭,肥厚的手掌在袖子里發抖:「殿下,貴妃薨了。」
小皇子以一個出恭的姿勢蹲在地上,細細咀嚼著這句話。波斯貓打著滾,細細咀嚼著玫瑰。小皇子眉心的六顆痣隨著年齡的增長也變得狹長,湊成一朵黑色的梅花。
正在吞吃玫瑰花瓣的波斯貓發出一聲嚎叫,身體膨脹開來。一聲禮炮似的轟鳴後,波斯貓全身的毛髮在空中炸開來,像一朵爆炸的蒲公英。沒有毛的波斯貓骨瘦如柴,與其說是貓,不如說是拔了毛的火雞。
小皇子和術士的頭上,臉上,衣服上落滿了數以千計的白毛,兩人開始打噴嚏。
「啊呀呀!」術士的噴嚏中氣十足,穿透了四十九道宮牆,令小皇子耳鳴。宮人們聽到了這樣洪亮的雜訊,以為是山上寺廟為貴妃敲的喪鐘,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跪倒在地上。
小皇子躲避死亡已經有十年了,但他一點也不明白死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聽聞母親的死訊時,他感到一點輕鬆,因為他又忘記了做今日的功課。
「那麼,她什麼時候回來?」小皇子問道。
「啊呀呀,啊呀呀,」術士抹著清涕,紅色的淚水從他渾濁的眼睛裡流出來,濡濕了他的白須,「她不會再回來了。」
小皇子聽不懂。他一把揪住術士的白鬍子,質問道:「那是不可能的。昨天晚上我還見到她。」
「死亡就是這樣。」術士吃痛,一面啾啾地叫著,一面叫道,「死亡從背後接近你時,不會發出預警。」
死去的夏貴妃仍然生長,她的屍身擠滿了三間寬敞的地窖,而且還在不斷地向四方蔓延。武士們不得不用大鎚砸穿了兩堵牆,好容納下她蘑菇一樣膨脹的身體。沒有任何容器能容納下那樣猙獰的死亡。
小皇子跪在母親的身邊,看著她烏青紫脹的臉龐。
小皇子拉著術士的手,問道:「為什麼母親會變得這樣大?」
術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知道,死去的夏貴妃跟活著的夏貴妃一樣,一刻也無法拋下病弱的兒子。她彷彿知道自己無法再保護他了,於是想用肉體為他建造一座遮風擋雨的壁壘。
小皇子摸著死去的母親的臉,流下淚來。「媽媽,你很痛吧?」
不斷變大的夏貴妃的骨節發出輕輕的噼啪聲,夜間對著月亮生長的竹子也會發出那樣的響動。
死去的夏貴妃圓睜著眼睛,低語道:「藏在媽媽身後吧。」
小皇子搖搖頭,握住那雙腫脹的手,說道:「我不想讓你走,但是沒有辦法。你到更好的地方去吧。」
他像賽跑似地追趕著仍在膨大的夏貴妃的頭臉,吻上那對冰冷的嘴唇。
像是得到了一個信號那樣,噼啪聲停止了,生長也停止了。
夏貴妃龐大的軀體像那隻爆炸的貓一樣炸裂開了,發出了石榴落地,果籽飛濺的聲響。一陣帶著乳香味的粉末從她裂開的皮膚里彌散出來,令小皇子和術士大聲咳嗽。
夏貴妃裂開的軀殼裡飛出千百隻蛾子,在地窖里盤旋著,像團團的黑雲,抖落下銀色和金色的磷粉。
小皇子擦拭紅腫的眼睛,做出高興的樣子,朝著蛾群揮手。他大聲說道:「媽媽,不要擔心了。我已經是大人了。」
蛾群聽到這樣的宣言,又在地窖里盤旋了最後九圈,朝著太陽的方向飛走了。
那天,小皇子第一次見到死亡,他知道死亡是臃腫的。
夏貴妃死後的第二天,小皇子就離開了皇宮開始遠遊。是術士囑咐他這樣做的。術士說,死亡離他越來越近了,也越來越狡猾,這次本來要攫住他,卻誤打誤撞地牽走了他的媽媽。
在皇宮這幢死氣沉沉的大屋子裡,死亡的陰影無處不在,生的希望只能存在於外頭的世界。
小王子看著這個祖父一樣的老人,想到十年間的朝夕相處,想到術士調了硃砂,在他手心裡畫各種奇形的符咒,在他的脖子上纏繞辟邪的珠子和石頭,在門檻邊燃燒驅魔的香草,在他的床榻上方懸掛照妖的寶鏡。短短兩日之間,他突然要失去兩個最親愛的人了。
「那麼我該往那裡走呢?」小皇子問道。
術士指向窗外,小皇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窗紙外有一隻金色的大蛾子,已經用觸鬚將窗紙挑破了。小皇子高興地跑過去,覺得自己又見到了媽媽。
「你的引路人已經來了。」術士說,「跟著它們走吧。如果看不到蛾子,就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一直走,千萬不要走反了。」
術士遞給小皇子一個褡褳,裡頭放著各種各樣的護身符咒,一條軟甲,一把弩箭,一個指南針和一大把金葉子。他用指頭蘸著五種藥草,在小皇子的臉上塗抹,幾乎要將他畫成一個食人部族小酋長。
最後,術士從褡褳最底層摸出一個象牙盒子,鬼鬼祟祟地將它揣進小皇子的衣襟。
他囑咐道:「每晚睡覺時,你都要往油燈里放一點這裡頭的粉末,死亡就嗅不出你的味道了,切記切記。」
在術士的禱告聲中,小皇子離開了皇宮。那隻漂亮的金蛾子在前方不疾不徐地引路。
小皇子第一次到市井中來,他聞到地下水的臭氣,炊房的煙火氣,烹豬宰羊的腥氣和女人身上的脂粉氣,他覺得這味道很辛辣,卻讓他舒暢。
他在集市裡徜徉,因為不會用錢買東西而被攤主呵斥數次。
小販欺騙他,他用一片足以買下一個大紅木櫃的金葉子買了兩串糖葫蘆,一碗燉牛肉和用小木勺盛著的蜜糖。他將蜜糖化在水裡,讓蛾子吮吸。自己則啃著糖葫蘆,觀察來來往往的行人。
他看到鬢角插花的少女,背著竹筐的老嫗,吆五喝六的軍官和狡黠的鄉下人。他看到香木雕成的馬車曳著五色的綵綢,在人群里橫衝直撞,從車頂垂下的長穗捲起一陣檀香。他看到車簾下若隱若現的女人的下頜和她們杏子一樣的嘴唇。
看人幾乎令小皇子心花怒放了。白天時,他隨著蛾子朝東旅行,帶著母親留下的基本經卷,不看人時就翻一翻。傍晚,他睡在旅店裡,吃得很少,照例給蛾子調一大碗蜜糖水。
這樣的無憂無慮持續了幾個月。一天,小皇子站在街上看戴金鐲的野人表演吐火,湊得太近,一股卷著火星的煙塵點燃了蛾子的翅膀。小皇子急忙吹熄了那一點小小的火苗,卻已無力回天。蛾子的半邊翅膀已經被火舌捲走了,它在小皇子的掌心抽搐了兩下,繾綣地枕著他的大拇指死去了。
小皇子放聲痛哭,他感到自己又一次成了孤兒。街上的人圍上來安慰他,一個老者說:「這樣的東西遲早是要死去的。」老者遞給他一塊桂花糕。
人群漸漸地散開了。小皇子哭了一會兒,開始吃桂花糕,吃了一會兒,又開始痛哭。
他在原地等待了三天,也沒有等到另一隻蛾子的到來。他想母親一定是生氣了,於是就信步朝一個方向走去,接連行了三個禮拜,也沒有發現自己已經走向了完全相反的路徑,朝著太陽落山的地方走去了。小皇子無可避免的死亡就是在這一刻註定的。
有一天,小皇子路過一個村落,看到村人們張燈結綵,大排筵宴,便走過去詢問。
一個農人告訴他,一個孩子要出生了。
「一個孩子又有什麼稀奇的呢?」小皇子對自己說。
他走進那間紅房頂的屋子時,正好看到了那個剛從母腹中破繭而出的濕淋淋的嬰兒。嬰兒以坐蓮的姿勢立在搖籃里。他的身上仍然掛著蛋白一樣的黏液,胎毛貼在頭皮上,神情中帶著一種未老先衰的雍容。
「過路人,」嬰兒開口了,「你往哪裡去?」
「我正在試著從死亡那裡逃走。」小皇子回答他。
嬰兒發出一聲嗤笑。他的母親將他從搖籃里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膝上,解開衣襟,露出一隻乳房,嬰兒將嘴巴湊上去吮吸。
嘴角仍掛著鮮奶的嬰兒轉頭看著小皇子,他的眼睛在枯瘦的小頭顱上顯得大得出奇。「你是死亡的獨子,為什麼要從他那裡逃走呢?」嬰兒再次發問。
小皇子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於是選擇保持緘默。
「如果你要避開死亡,就要避開笛聲。避開笛聲後,還要避開一個綠眼睛的女人。快趕路吧,過路人。我們還會再見面一次。」嬰兒說完這段話後,就閉上眼睛,倚在母親的懷中沉沉睡去。
小皇子琢磨著嬰兒的話,離開了這個古怪的小村落。
越往西走,死亡的影子就越近。糧食減產,餓殍滿地,饑民的皮膚變得透明,幾乎可以看到雪白的肋骨。他們的身體慢慢萎縮,直到蜷成一個巴掌大小的肉球。如果有人將那些肉球掰開,從中就會飛出一些飢餓的蝗蟲,聚在一處嗡嗡地飛走,將僅存的那些糧食啃食殆盡。小皇子於是知道死亡就是萎縮。
小皇子的金葉子都花光了,他還有軟甲,藥粉和香草,但這些東西都不能填飽肚子,他感到死亡的手已經捏住了他的胃袋。
小皇子在一處寺廟裡住下了。每天早上公雞第一次打鳴時,他就要起床,洒掃庭除,給雞群餵食,從鄉下人那裡接收糧食,交給掌管炊事的頭陀。
「為什麼在所有人都這樣飢餓的時候,寺廟裡卻吃喝不愁呢?」小皇子問火工頭陀。
「人們越恐懼,向寺廟捐贈財物時就越積極。」火工頭陀遞給小皇子一碗摻了谷糠的糙米飯。小皇子覺得穀殼似乎要將自己的喉管割開了。
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換來三碗這樣的米飯。日子醪糟一樣發酵了,在發酵中生出了蟲。距離小皇子離家已有五六年了,他幾乎已要淡忘了術士的面容,並停止在睡前施行那些古怪的法術。戰爭和饑饉都結束了,他覺得死亡已經遠去了。
小皇子又開始看到蛾子。它們在傍晚時像潮水一樣從窗欞上方撲進來,在他的寢室里簌簌地灑下磷粉。它們在小皇子的身周盤踞,小皇子讓它們停歇在自己的衣服和皮膚上。有很多個黃昏,小皇子躺在床上,身上停滿蛾子,它們的翅膀開開合合,像無數個呼吸的鼻翼,讓靜止的小皇子顯得像一朵搖曳的黑色牡丹。
一隻粉金翅膀的大蝴蝶停在他額頭上那個奇怪的胎記中央,小皇子伸出手來,撫摸著它毛茸茸的翅膀。
蛾子們試圖將小皇子引向某個方向,教唆他繼續奔逃,但小皇子突然感到自己很累了,想永遠停駐在這方小小的山頭上。在流竄的那段時間裡,他去了很多花柳繁華的地方,在秦淮河邊上聽歌姬在湖心清唱,在青城山上偷喝道士的茶,在封禪台上打盹,在海邊撿拾貝殼,將擱淺的烏賊拋回水中,喝溪里的水,躲在灌木叢後捕食青蛙
他決定休息一段時間,不再走動了。
蛾子們無法將他帶走,於是悲憤地一隻接一隻地撲進油燈里,嗤嗤有聲,化成一縷又一縷青煙。
小皇子在聽到笛聲的那天早晨離開了寺廟。
他已經忘記嬰兒的告誡了。他不是為了躲避那笛聲而離開的,而是追隨那笛聲而去的。
吹笛人與小皇子年齡相仿,卻比他更有一種無憂無慮的氣質。吹笛人的頭髮披在肩上,並不梳束,用牛骨髓抹得閃閃發亮。他有一張喜樂的圓臉,一對杏核一樣靈動的眼睛。他戴著一對垂到下巴的金耳環,走路時環佩叮噹,吹奏時則成了天然的配樂。他對小皇子說,他正在尋找一個永生的人。
兩個少年結伴而行,決意找到那個永生者,讓他交出自己的秘方。吹笛人有一把骨笛,不吹奏時,便將它插在腰帶里。小皇子提出要試一試他的笛子,吹笛人大方地將骨笛從腰間抽出,遞給小皇子。小皇子用盡渾身的力氣,也只能發出夜風吹過破罐子發出的那種可怖的呼呼聲。
他們兩個人在西方的一座大城裡停留了一個月。吹笛人是小皇子結交的第一個朋友。他妙語連珠,一肚子從江湖上聽來的離奇故事,最愛在睡前就著一點如豆油燈講鬼和狐狸的故事。
有一天,吹笛人給小皇子講了一個藏書人的故事。從前,有一個藏書人,他會說六十多種語言,甚至可以跟貓鼬和黃鼠狼對話。吹笛人用他那神乎其技的口技來再現藏書人與花栗鼠對話的場景,令小皇子聽得入了神。藏書人住在深山裡,周圍沒有一個鄰居,每到滿月時,他就給山上的野獸蟲蟻發請柬。那些請柬寫得十分美妙,統統用不同的語言寫就。給兔子的請柬是一根沾著春泥的脆生生的白蘿蔔,給蟻群的請柬則是一塊滴著蜜的蜂巢(「當然,蜜蜂們不知道這回事。」吹笛人補充道。),給狐狸的請柬則是一根雞骨(「這可不能讓雉雞們看到。」吹笛人又插話了。)他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主人了,因為他會說每一位客人的語言。
藏書人有一萬冊書,都寫在竹簡上,藏在檀木盒子里。這些書都是他寫的。
「等一等。」小皇子打斷吹笛人。「你說藏書人住在深山裡?」
吹笛人點點頭。他點頭時,那對大金耳環叮噹作響。
「那麼誰去看他的書呢?」
「沒有人呀。」吹笛人對小皇子微笑,他豁了一顆門牙,但那點空缺讓他的笑容顯得更爛漫。
「沒有人看,為什麼還要寫呢?」
吹笛人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於是他從腰間抽出那根骨笛,吹了一支小夜曲。
小皇子問吹笛人:「我尋找永生的秘方,是為了將跟隨我多年的死亡陰影去除。你又是為了什麼去尋求永生之法呢?」
吹笛人的臉紅了。他在市集里橫衝直撞,撞翻了裝滿桃子的小車。小皇子撿起幾顆桃子,放在自己的衣襟里,追趕在吹笛人身後。
「我從來沒有跟其他人說過這件事。」在跑過五十三條街口後,吹笛人終於停下來了。小皇子遞給他一個桃子,吹笛人接過來,在衣襟上擦了擦,咬得汁液迸濺。
「你要發誓不能告訴任何人。」
小皇子一邊吃著偷來的桃子,一邊認真地發誓了。
「我尋找永生的秘方,是為了一個姑娘。」
「一個姑娘?」
吹笛人愛上了住在玉樓上的那個姑娘。自從對小皇子坦白後,每天晚上,吹笛人都拉著小皇子到城中最高的那棟玉樓下,站在一眾獻殷勤者中間,痴痴地望著樓頭上那個婀娜的背影。
小皇子對這種活動一點也不感興趣,每每呵欠連天。
小皇子問吹笛人,他喜歡那姑娘的哪一點。吹笛人卻說,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有一次,吹笛人吹響了自己的骨笛。那是一首很凄婉的民歌,以戀愛雙方的殉情告終。小皇子大聲叫好,充滿希夷地抬起頭來,卻看到那個影子早已從閣樓上消失了。
吹笛人失戀了,只好再次跟小皇子鬱鬱寡歡地踏上旅途。在三日的雷雨後,他發起了高燒。小皇子悉心照料自己的朋友,他從集市上買來各種食材,又從港口的走私船上買來藏紅花和西域傳來的秘葯,以期能治好吹笛人的疫病。吹笛人吃得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形銷骨立了。立冬那天,外面下起了大雪。小皇子將毛毯在火盆旁烘過,熱騰騰地蒙在吹笛人身上。
吹笛人搖搖頭,他的眼眶已經凹陷下去了,那對杏核一樣的棕色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的金耳環將耳垂吊得沉墜,於是小皇子將它們取了下來,好讓他好受些。
「我死了之後,你要將我的身體交給玉樓上的那個女人。」吹笛人湊在小皇子的耳邊說道,他的吐吸已經變涼了,這是死亡的前兆。
「你不會死的。」小皇子流下淚來。他已經知道朋友的死亡迫在眉睫,卻仍然違心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騙了你。」吹笛人閉上眼睛。「其實我並不會吹笛。之前的曲子都是我用口技唱出來的。那把骨笛上連孔也沒有,怎麼可能發出聲音呢?」
小皇子捧住他朋友的頭,答道:「沒有關係。你再給我講個故事吧。」
吹笛人用那對乾枯的嘴唇吻了一下小皇子的手背,笑了一下,他的笑容也像哭泣,然後就垂下頭死去了。
吹笛人死去後,他的軀體變成了蓬鬆的牛油麵包。小皇子對著這一大團麵包不知所措。他將麵包掰開,看到那顆融化的心臟已經萎縮成了干西紅柿一樣的一小塊紫紅的東西。他將那塊乾癟的心臟用一根絲線穿過了,掛在脖子上,將麵包用吹笛人的衣服裹好了,折返回那座西方的大城。
牛油麵包散發著奶和酵母的香味,於是小皇子的身後跟了一排飢鼠。它們躡手躡腳,跳著鼠類的舞蹈,順著小皇子的褲腳跑上去,鑽進藏麵包的包裹里。老鼠們在包裹里狂歡,如果不是它們得意忘形,發出了吱吱的尖銳叫聲,小皇子也不會發現麵包已經被吃得只剩下一個空殼子。
小皇子發狂一樣將鼠群驅走,他踩踏它們,一腳將一隻肥胖的白老鼠踏死。老鼠的鬍鬚上還沾著麵包屑,它仰頭死掉了,發亮的小黑鼻頭裡流出幾滴血。三隻小耗子唧唧叫著湊上去,將頭伏在大胖老鼠毛茸茸的肚子上,彷彿在哭喪。
小皇子的胃中升起一股酸苦的愧疚,將他的嗓子灼燒得幾乎要冒出火來。
小皇子走到了那棟玉樓前,穿過了蟻群似的求歡者們。
他仍然背著那塊已經成了空殼子的牛油麵包,腰間插著那隻沒有音孔的骨笛,脖頸上掛著朋友的心臟。他將骨笛抽出來,湊到嘴邊,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力一吹,追求者們都捂住了耳朵。
那是怎樣的聲音啊。笛聲穿過手指的縫隙,依舊源源不斷地像香油一樣灌進人們的耳朵里。他們聽到北風穿過陳骨的大喪之音和群鬼啾啾的哭泣,聽到蝗蟲拍打翅膀的飢餓的嗡鳴聲,聽到竹節在夜間生長的噼啪聲,聽到眼淚湧出眼眶的潮濕的水聲,聽到蠕蟲在雨後的淤泥里撥動土塊的聲響,聽到螟蛉的翅膀掠起水面的漣漪的聲音。最後,人們聽到烏鴉的鳴叫聲。他們紛紛抬起頭來,卻發現天空里空空蕩蕩。
玉樓上那個影子也俯下身來,聽著這些奇妙的和聲。當小皇子終於耗盡了肺葉中的空氣後,那個女人對他說:「上來。」
人群里爆發出一陣驚嘆。小皇子卻堅定地搖搖頭,他抬起頭來,對著那個影子說,「下來。」
玉樓的大門打開了,一個穿著曳地白裙的少女款款走了出來,用一把團扇遮住了臉,只露出一對墨綠色的眼睛。
「當你從樓上走下來後,我看你跟其他人也沒有什麼不同。」小皇子將麵包殼子從肩上取下來,遞給她。「我的朋友愛上了你。他已經死去了。這是他的身體。」
少女噗嗤一笑,將團扇移開,她讓小皇子想起吹笛人故事裡那些會變成人的狐狸。「我喜歡你額頭上的那朵花。」她對小皇子粗魯的態度不以為意,將麵包殼子接過來,放在鼻尖嗅了嗅。
小皇子應邀在玉樓里住下了。
玉樓里的少女待他很好,他將吹笛人的那些故事將給她聽。
積雪融化,喜鵲啼叫了三聲後,玉樓少女將自己春桃一樣柔軟的嘴唇貼在小皇子的嘴唇上。
小皇子並不知道這是在做什麼,只覺得舌尖黏黏的,有些發甜。
「你把我的心偷走啦。」玉樓少女彷彿喘不過來氣似的,灌下了一大碗蜂蜜水。
小皇子懵懂地倚在欄杆邊,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於是疑心也許死亡再一次找上了他,要把他的心臟也攢成番茄大小的乾巴巴的東西。
夏去秋來,玉樓少女忽而噤若寒蟬,像一片秋葉那樣整日瑟縮了。
小皇子問她怎麼了,同時打了個寒顫,玉樓少女那雙憂鬱的眼睛讓他想起吹笛人死前的情形。
「我快要死啦。」玉樓少女說,「我是夏蟲,看不到第二個冬天的。上個冬天遇見你時,你讓我從繭里走下來,忘了嗎?從那時算起,馬上就快一年啦。」
小皇子感到汗毛倒豎,歉疚從每個毛孔里變成冷汗流出來。
「我其實聽到你朋友的笛聲了,不過你吹得比他好聽。」玉樓少女露出了一點狡黠的笑容,她的眼睛像玉石一樣綠了。
她在長出第一條皺紋前從玉樓上跳下去了。小皇子試圖拉住她的衣袖,那衣袖卻在鹽水中泡過了,又脆又軟,一扯之下,便從中間裂開了。玉樓少女從樓頂跳下去後不知所蹤。小皇子張開手心,那裡面卻並不是一截斷裂的衣袖,而是一塊透明的蟬蛻。
小皇子開始漫無目的地遊歷了。他又遇到無數的人和事,卻再沒有一個像吹笛人和玉樓少女那樣親厚,只有死亡一直形影不離。
多年後的一天,他在穿過一個北方城邦時,遇上了一場公開處刑。他打聽了一番,卻得知將被處死的卻並不是犯人,而是一個能顯靈的神人。
家家戶戶穿上新衣,拖家帶口地湧入刑場,歡呼雀躍。
小皇子混在人群里,端詳那個用鐵鏈綁在柱上的男子。那種無可奈何的神態穿透了他,召喚起一段古舊的回憶。
「是你!」小皇子驚叫道,他手腳並用地攀上處刑的木台,站在那個人面前。「是你!」
當初那個未老先衰的嬰兒已經長成了一個未老先衰的中年人,額頭上生出三條橫紋。中年人對小皇子苦笑了一下。
「他們為什麼要處死你?」
「我預言了一場大戰的到來。」中年人答道,「我預言了雙方的失敗,於是雙方都欲除我而後快。」
「那這些人呢?他們為什麼這麼高興?」
「這些人覺得我的肉可以治病。他們在等我的血被放盡的那一刻,來取我的肉。」
中年人唉聲嘆氣道。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小皇子的心裡也不是滋味。
中年人慾言又止,於是小皇子將耳朵湊上去。刑場上已經翻覆著一股不耐煩的聲濤。
中年人在小皇子的耳邊囑託道:「請你取一截我的骨頭,埋在背陰的水邊。」
小皇子應允了,想起多年前那個嬰兒的讖言。「你還有什麼關於我的預言嗎?」
中年人搖搖頭。「你的死期也近了。一個死人對另一個死人沒有什麼好說的。」
於是小皇子退開了。澎湃的人潮很快將中年人撕成碎片,每個人的嘴角都濺上了鮮血。小皇子撿了一截腿骨,用一塊帕子擦拭乾凈,藏入袖中。
戰爭爆發的時候,小皇子又見到了術士。除了牙齒掉光之外,術士似乎一點也沒有變,仍然是那副老態龍鐘的樣子。他被綁在一架戰車上。四周的兵將跑來跑去,準備著第一次衝鋒。
「天師,他們為什麼將你綁在這裡?」小皇子試圖為他鬆開繩索。術士還未及回答,兩個士兵就跑上來,將小皇子的雙手反剪在背後,「這是一個姦細!」
小皇子被綁在另一輛戰車上,與術士比肩。
術士的鬍子顫抖著,他掙扎著在繩索里向小皇子行禮。「殿下,你老了。」
「我沒有。」小皇子嘲笑術士的昏聵。「我明明剛離家不久。」
他忽而有些驚慌了,四面張望,想要尋找一面鏡子,但四周空空蕩蕩,連一方水窪也沒有。小皇子就懷著這樣的驚慌被推上了戰場。
第一次衝鋒開始了,旌旗飄搖,鼓聲衝天。有人點了一把大火,血的顏色像決堤那樣席捲了整個山坡。
術士撲騰著手臂,像條失水的魚。他的衣服忽而變得寬鬆了,雪白蓬鬆的鵝毛混著貓毛,從袖口裡瀑布一樣倒灌下來。當眾人反應過來時,紫衣的術士已經長出鳥喙,手臂化成翅膀,隆起的小腹上覆滿羽毛。
那件紫色的宮袍落在地上,連帶著兩隻小號的官靴。
術士變成了白鵝,他在火焰與嘶吼中向著高處飛去。小皇子在心裡為他吶喊,飛高一點吧,再高一點。
對面的一個將軍搭箭上弓,將裹革的硬弓拉成滿月。那支箭穿過了肥大的白鵝的脖子,白鵝落在地上,一根鵝毛插在小皇子的鬢髮里。
士兵們紛紛潰逃,反而沒有人留意孤零零被綁在戰車上的小皇子了。
對面的大軍乘勝追擊,大隊人馬如鼠群,從坡上俯衝下來。
背後的山頭吞吐出一團火焰。這次卻不是人造的火焰了,而是真正的熔岩。乘勝追擊很快也變成了潰逃。
千萬的人和馬和車被天火瞬間吞沒了。
生平第一次,死亡或許是在這餐盛筵中吃昏了頭腦,漏算了小皇子。他從灰燼里爬起來,發現身邊落滿了燒焦的蛾子和鵝毛,而他的皮膚則一點沒被灼傷。
小皇子將中年人的腿骨埋在一處桃園背陰的溪水邊,每日澆水。他感到自己染病了,雙腿即令在好天氣里也會發出那種在他母親身上出現過的噼啪聲響,背部酸楚,就像醋液混入了脊髓,耳朵像塞了團棉花,眼睛視物也不甚真切了。
立冬那天,他在澆水時遇到了過路的狐仙胡四。他們是故交了,是從前在禽舍偷雞時認識的。
小皇子向胡四抱怨這些癥狀,胡四專註地聽著,是不是發出嗯嗯的附和聲。末了,胡四撓了撓毛茸茸的耳朵,對小皇子道:「你沒有病。你只是老了。」
胡四離開後,小皇子繼續為腿骨澆水。或許是眼睛昏花了,他分明看到那泥土鬆動了一下。
小皇子蹲下來,膝蓋發出咯吱咯吱的生鏽鏈子的聲響。他用兩隻手將那土一抔抔地挖開,腿骨已然不見了,黑色的泥土下掩埋著一隻破了口的蛋。
小皇子將那隻蛋從土中刨出來,捧在手心裡。隔著蛋殼,他能感到某種熱力在殼裡有節奏地律動著。
一隻小烏鴉用還未骨化的軟喙啄開蛋殼,一面將蛋殼吞下去。它未生羽毛的粉色皮膚上仍覆蓋著透明的粘稠的蛋液。
小皇子耐心地等待著那個小東西破殼。但它將整副蛋殼吞吃下去後,仍然沒有睜開眼睛,而是在溫熱的蛋清中漂浮著,張開了一對指頭大小的肉翅。
小皇子一直等到太陽落山,不敢驚動這破繭的過程。
他終於試探地伸出食指,碰了碰小烏鴉的翅膀,卻發現它們早已冰冷了。
小皇子大哭起來。自從吹笛人和玉樓少女死去後,他就很少流眼淚了。
死亡就是在烏鴉死去的那一夜找上他的。
消失了的蛾子又出現了,跟從前一樣停泊在他的臉頰和身上,翅膀開合,落下磷粉,將他染成暗金色。
他先聽到了一陣笛聲,那是很熟悉的聲音,是他的朋友曾經吹奏過的。吹笛的少年用那支骨笛扣著他的窗紙,兩隻碩大的金耳環打在窗欞上,發出錚錚的響聲。
接著是一陣蟬鳴。冬日的蟬鳴總是讓他充滿回憶。
術士,中年人,肥大的白鼠,他們出現在他的窗外,開始竊竊私語。小皇子隔著半透明的窗紙看到他們的臉,眼中充滿淚水。
一隻金色的大蛾子停在他額頭的胎記上,用毛茸茸的翅膀撫平他的皺紋和鬆弛的皮膚。
最後是一聲烏鴉的啼叫。
那隻僵死的小烏鴉開始由外而內地用它的軟喙啄食窗紙。窗紙很快就被它擊出了一個小小的孔洞。它聰明地用喙從這個破孔出發,將整張窗紙撕扯成碎片。
小皇子感到一陣企盼的抽搐。他的心跳加快了,和玉樓少女用桃瓣一樣的嘴唇親吻他時一樣緊張而甜蜜。
隨著窗紙的破裂,那些故人的臉變得清晰了。
他一開始覺得死亡是臃腫的,後來又覺得他是乾癟的。最後他想那不過是一層窗紙。
他們對他呼哨,微笑,張開手臂。小皇子從床上坐起身來,朝窗戶走去,每走一步就年輕一點,蛾群跟在他身後,像一簇陰火。當他終於站在窗前時,已經是一個十歲的孩童了。
小烏鴉啼了一聲,拍打著沾滿黏液的翅膀,率先起飛了。吹笛人拉住小皇子的左手,玉樓少女拉住他的右手,他健碩的母親托住他的背脊。
他們追隨著烏鴉,一起向西面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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