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荒誕往事:一個人和五具屍體的十五年
由於事情太過怪誕也太黑色了,我有時甚至覺得它只能屬於東北。一個人抵抗著社會壓力,看守了五具屍體整整十五年。有承諾,有仗義,有貪婪,也有算計。這麼多年,這件事情的發展軌跡早已偏離了一開始的初衷。沒有人說得清誰該負責,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利益受損者。(微信公眾號 凹凸鏡DOC ID:pjw-documentary)
東北荒誕往事
來源:摩登啟示錄(ID:deepernews)
老葛是個典型的東北人,就是那種做任何事都習慣找人兒的人。
比如,他全權收購一條商業街的啤酒瓶子,一箱十二個,一塊五買,一塊八賣,不找人兒沒法獲得這個特權。老葛並不避諱這一點,有時還很自豪。
雖然辛苦,但畢竟是個營生。收購酒瓶子還有附加產品:有些KTV快打烊了,酒蒙子喝得迷迷瞪瞪的,問「我那酒還有沒?」服務員往往說「沒有了」,把剩下的酒藏在犄角旮旯,讓他們早點走。
半夜,這些酒就夾在空瓶子里一起給了老葛,有時一天能有十多瓶。基本都是瀋陽本地的老雪花,或者綠牌。他愛喝。有時一天喝三遍。然後有一天,他一邊往下搬啤酒箱子,一邊就腦血栓半身不遂了。醫生說,跟喝酒有關係。
這回他後悔了。不是後悔喝酒,是後悔自己怎麼過上這麼一種日子。要是不收下那幾個死人,他不至於搭上十五年,更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副下場……
太平間里住了十五年,守著幾個屍體,這麼怪誕的事情畢竟不怎麼光彩。這件事結束的兩年里,女兒甚至不願意讓他多談過去的事,怕他談著談著情緒激動腦血栓再犯。她媽和老葛離婚,多少也跟這件事有關係。
—承包太平間是個好生意
老葛大名叫葛強。關於他,公安部門有一份調查報告,這樣介紹:
「葛強,男,1961年11月9日生人。籍貫:瀋陽。戶籍地:瀋陽市大東區如意一路31-8號,瀋陽市絨線廠工人(1992年下崗),無住房,無固定收入,與現任妻子赫某居住在胸科醫院太平間內……」
胸科醫院,老瀋陽人一般叫「十院」。位於大東區北海街11號,瀋陽的一環路上。但很少人知道,這麼熱鬧的地方,有一個人,用一個凍冰淇淋的機器凍了五具屍體,一看就是十五年。
承包太平間俗稱「吃死人飯」。這是個好生意,一般人撈不著。儘管從合同上看,正好相反。你會納悶:承包的人是不是傻?
18年前,胸科醫院跟老葛簽的太平間承包合同是這樣的:乙方(老葛)向甲方(醫院)一次性繳納一年的租賃費,院內存屍費用全部上繳甲方。
製冷設備的保養和維修,由老葛全權負責。出現停電、停機事故,他必須採取措施保證屍體不腐爛,否則唯他是問。他保證太平間24小時有人看守,發生屍體錯領、冒領事故,失火、失盜、因存放屍體發生糾紛,全是他的責任。並且,他「不得違反國家物價政策亂收費,不得向死者家屬索要錢物,不得違反國家法律、法規及政策,搞封建迷信活動」!
合同的有效期是一萬八千零二年——「1999年——20001年」,當年代表胸科醫院的老保衛科長手一滑,多寫了一個零,老葛不在乎,趕緊簽上了名字。
「就這樣的承包合同,當年還屬於優惠呢。我認識人。」 老葛堅決不肯透露自己那幾年的收入總額,他每次對我解釋怎麼掙錢這個問題的說法都不一樣。
東北是計劃經濟時代的受益者,城鎮化程度很高。尤其我們瀋陽,幾十年里一直是中國數得著的發達城市。所以人不土,也普遍很有鄉土自豪感,普遍不太看得上「南方人」。但也因此不那麼實在。我算了一下,他至少有四種賺錢方法:
1,死在醫院外面的人拉到這裡存放,要向他交錢,一天15塊。當年這附近有很多平房區,有「貨源」。這一帶負責拉屍體的急救車司機,不少他都認識,有「交情」。可以拉到他這裡。
2,可以捎帶賣賣紙人紙馬、香燭供品。「不讓搞封建迷信?那我們吃死人飯的靠啥掙錢。中國幾千年都這樣,也沒見哪朝哪代管得了。」
3,可以收收死者家屬給的小費。整理遺容、穿衣服、開冰櫃看看,一般家屬都會給點兒錢。死人不差錢,這是殯葬行業的潛規則。
4,瀋陽的冬天冷,可以不開冰櫃,省電。
最後這一點,他倒是實實在在地做到了。
剛承包太平間那會兒,老葛也哆嗦死人。給死人穿衣服、整理儀容、抬進抬出,這活兒他幹不了。
原先承包太平間的老韓頭要走。他說大爺你別走啦,你這麼大歲數了找工作也費勁,我一個月給你兩千塊錢,你就在這繼續干吧。老頭很仗義,就留下了,繼續有死者家屬給點兒小費啥的,他都交給老葛。老韓頭以後,老葛又找來了三姨夫老佟頭。五具屍體送來那天,就是老佟頭給抱進去的。
儘管是一門好生意,但老葛叫前妻去管理太平間,倆人關係就徹底整壞了。到2003年,他倆離了。她回老家江蘇無錫,女兒跟著她。對這樁婚姻的破裂,老葛嘟囔:「(嫌)沒出息」、「瞧不起我」、「南方人」……。
後來,老葛找了二媳婦——比他小18歲的赫淑微。她是黑龍江的滿族人,老姓應該是「赫舍里」。正如葉廣芩的小說描寫的那樣,滿族女人普遍比較堅韌。她跟著住在太平間里十幾年,養家、照顧他,都是她。
—月薪400的CTO和冷凍冰淇淋壓縮機
電工劉老四比老葛小七歲。用現在的話說,他是老葛在看守屍體這個創業項目上的CTO,月薪400塊,兼職。
老葛要維修、保養製冷設備,又要省錢,就找了他。冷藏屍體需要零下5攝氏度的恆溫,原先醫院的冷凍機壞了,老葛不想買新的,又要求低故障、少維護、少保養……最後,他給老葛弄了一部原先冷凍冰淇淋用的老式壓縮機,一罐子氟利昂能用好幾年。
2017年7月初,我到胸科醫院去了一趟。一部壓縮機正躺在昔日的太平間後身,無人問津,但不知是否老葛當年用的那部。醫院器材修理科的王科長說,他也搞不清楚它的來歷。
為了省電,老葛叫劉老四在冰櫃里安了一個溫度計,跟壓縮機聯動,溫度上升到一定程度自動開機。夏天一分鐘開機一次,春天秋天基本上一小時開一次,冬天基本都關機。又拿一部電風扇在旁邊吹著,給壓縮機散熱。
一開始,老葛的工錢足額定期,兩三年以後就再不提這事兒了。但劉老四還是照常來。他解釋,一開始是沖交情——他的姐姐是老葛的中學同學——後來是覺得這些死者可憐。「咱也就當積德了。」
老葛兩口子實際上不住在太平間里。他們在太平間一側自己搭了三間連體小房,在裡面做飯、燒炕、睡覺、看電視,過著和大部分東北老百姓差不多的日子。
唯一的差別是——小房跟太平間連著。一家人睡覺的炕,離沉睡的5具屍體只有幾米遠。
5具屍體都是年輕男性。四個歿年19歲,一個22歲。四個死於一氧化碳中毒,容顏如生;一個死於燒傷,拉來的時候,老葛躲旁邊瞟了一眼,說:「燒得跟樹枝子似的」。
每逢過年過節,老葛都少不了跟媳婦嘀咕一下:去,整幾個餃子,給那哥幾個擺上。擺放屍體的大鐵櫃跟太平間門口還有一段距離,正好放上幾個他們收來的啤酒塑料箱子。上面放兩瓶啤酒,一碗餃子,一碗菜。
大部分時候媳婦干這活兒。她基本上這麼說:
「哥幾個,又是一年啦。你們看,這麼些年了你們還在這,我們也不願意啊,也盼著你們早日入土為安啊。可是我們真沒有這個能力……這些年我們幹什麼都挺順的,順順噹噹,可能也是你們保佑的吧。謝謝了啊。」
這樣的對話年復一年,兩口子的社會交往越來越少。這十多年尤其是瀋陽取消太平間以來,他們是沒有同行的。
同學聚會,有個沒眼力見兒的問:老葛,你現在幹啥呢?他說:住在太平間,每天看死人。他的頭髮掉得越來越快,沒幾年就禿頂了。
一開始的幾年,老葛寸步不敢離開屍體,怕讓人偷了或者強行搬走。除了洗澡買菜,他離開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小時。後來他逐漸整明白了。屍體已經跟冰櫃一體化,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幾個小時之內搬走。他就沒那麼緊張了。
那麼問題來了,5具屍體到底是怎麼來的?
—攔路搶劫被捅了兩刀
這真算不上什麼事兒
這5個人都是死於當年聞名瀋陽的「湖西飯店縱火案」。「湖西飯店」是個暴露年齡的地名。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瀋陽,這家飯店也算得上高大上。它屬於遼寧省某政府機關,存在到上世紀最後一年。
它的消失,是因為一場火災——一次縱火案。簡單地說,就是老闆把自己的飯店燒了。
跟老葛承包太平間一樣,上世紀九十年代是「承包」的年代。湖西飯店也是承包出去的,承包給一個叫楊青的飯店職工。起初生意還不錯,後來就每況愈下,連飯店用的洗潔精都是賒的。要債的天天圍著,他一急,乾脆給飯店投了500萬的意外保險,又找幾個人,半夜澆上汽油把飯店燒了。
沒想到,連燒帶嗆,還有跳樓的,一共死了9個人。8個是飯店的服務人員,1個旅客。那是1999年8月29日。
案子當然很快就破了,還上了中央電視台的新聞。在專業消防人員眼裡,自然失火跟倒汽油縱火是一目了然的。捎帶說一句,這幫人放火都不會挑地方。公安部的消防研究所就在瀋陽啊。
這起案子被稱為「中國最大騙保案」。楊青和他找來的幾個人都被判了死刑,很快槍決。法院同時判決說,他們應該賠償每個遇難者家屬3000元人民幣。
賠得太少了。是啊,死者們的家屬也這麼認為。他們全部向法院提起了連帶的民事訴訟,要求兇手賠償。
不僅民事訴訟要求最後沒有得到滿足,連法院判的3000元都沒給。兇手們確實沒錢。家屬們就此告訴老葛說,屍體不能火化,先凍在你這裡。等我們打贏了官司……
意志最堅決的是一位名叫張則石的監獄警察,家住吉林省一個名叫輝南的縣。他也是受害者家屬之中最讓人同情的一個——同時失去兩個兒子。
他的一對雙胞胎兒子張林、張海都是湖西飯店的服務員,同時遇難。聞此噩耗,妻子當即精神失常。張則石為此辦了提前退休,專門討說法。縱火案開庭時,聽著死難者母親們的哭喊,好幾個律師都哭了。只有他一滴眼淚都沒掉。
沒有人想到,這五具屍體,一凍就是十五年。
「我真是沒經驗,活該倒霉」。這些年,老葛很多次對我抱怨。他說,當初承包太平間很多年的老手都知道,這樣的死人「惹麻煩」,不收。最後9具遇難者屍體,有7具實在找不到地方存放,拉屍體的急救車司機才給他打電話問,送你那裡行不行?他想當然地認為,又來了一筆生意,說:送來吧。
這也確實是一筆生意。這些屍體都屬於死在醫院外的人,存屍費用需要交給老葛。每天存屍費是15元。7具屍體,每天存屍費就是105元。一年就是38325元。
按照這個標準,到取消太平間的時候,存屍費已經達到十五六萬了。這是老葛這些年攢下的最大一筆財產。且不說日後還要漲價。瀋陽市殯儀館的收費標準,最少的每天也是45塊。單間、單櫃的最高可達800塊。
當然,前提是,家屬給得起這筆錢——他們能成功獲得索賠,然後再把存屍費給老葛。
家屬們索賠多少?
其中一位遇難的服務員叫劉新,他家人提出的索賠如下:
安葬費30000元,精神補償費50000元,贍養父母費30000元,母親因此精神失常醫療費30000元,交通費(內蒙到瀋陽)12000元,誤工費5000元。
合計157000元。其他遇難者的索賠方案也大體類似。
存了一段時間,有兩具屍體被家屬帶走火化了,給了老葛幾千塊的存屍費。其中一位遇難者家屬在調查表上寫著:對判決不同意,沒給賠償;處理屍體沒有錢;如政府幫助處理屍體,家屬同意,但要骨灰。
以張則石為代表的另外五個遇難者家屬,就這麼的開始起訴、上訴和討要說法。有人給他出了個主意,把湖西飯店的產權所有者遼寧省某政府部門也拉進來,一起索賠。
用張則石對我說的話,「某政府部門」也「很同情他」,表態說:法院判多少,我們就賠多少。可是連他的代理律師都不看好這起官司。這縱火,是刑事犯罪案件,咋索賠啊。
湖西飯店縱火案,在那個時候的瀋陽其實不算什麼太大的案子。國際司法學界通行的一種說法是:當一個國家的人均GDP達到800-3000美元時,無一例外都會刑事犯罪劇增。
中國的人均GDP達到800美元是在2000年。在那之前,瀋陽已經產生了一些如雷貫耳的名字。比如「三八大案」,五個本地瀋陽人在十年內持槍搶劫好幾十起,整死20多人。
老葛看守屍體的事情第一次被媒體報道是在2008年。媒體順便採訪了民政部門,說那一年,全瀋陽這種「有故事的」、家屬不同意火化的屍體,還有67具。
跟這一比,我前一年開春半夜下班,在一環路上被兩個人搶劫,還捅了兩刀。真算不上什麼事兒。
那個案子始終沒有破。
—咱東北人做生意哪做得過南方人啊
老葛真正自己上陣,住進太平間里看守屍體是在2003年。
那一年,瀋陽市民政局、衛生局、公安局聯合下發文件《關於做好取消醫院太平間工作的通知》。瀋陽以後就沒有這門生意了。
在東北,很多事情不好辦,但很多事情又很好辦。如果有紅頭文件。
全國最早取消太平間的省份是吉林,一聲令下,齊刷刷全取消了。瀋陽也很順。不像全國很多地方都想取消太平間,就是取消不了。甚至有頒布政策兩年都沒取消了的。主要是醫院反對,擔心一些患者醫療費還沒給,人死了就更給不上了。還有一個擔心是取消太平間,醫院有經濟損失。當時全國大部分醫院的太平間都在老葛這樣吃死人飯的手裡。
儘管2001年合同到期了,但醫院沒跟老葛續簽,也沒趕他。真正趕他,是在《通知》下發以後。
醫院先是給太平間貼上封條,再直接開來幾輛殯葬車,當年跟他簽承包合同的保衛科長扛著一把大鎚,要砸鎖。老葛急了,掏出一把水果刀,說:「萬一有個閃失,進監獄的是我,不是你。敢動我的死人,我就捅你。」
他砸了三輛殯葬車的擋風玻璃,賠了300塊錢。醫院再也沒有跟他交涉過,但給太平間貼上了封條。老葛擔心,這才搬進太平間,一住十年,真正過上「寄生」於醫院的生活。
電,他用醫院的電;水,用醫院的水;取暖,燒醫院的煤。
11年後的2014年7月,胸科醫院給老葛算了一筆賬:
從2001年7月1日至2005年6月30日五年時間,太平房當時有藏屍冰櫃2台機組,耗電18250元。
2005年7月至今使用空調一台,冰櫃一台,加上照明、冰箱,共計52560元。
不算葛強平時日常生活用電如電飯鍋、電磁爐、電視機、洗衣機,他欠醫院電費70810元,水費 3640.87元。
太平間原本有電源。水管是老葛自己接的,醫院並沒攔著。但冬天不站在他這邊,總是把他接的水管凍裂。對付冬天,他比拿破崙、希特勒有辦法,拎著兩個塑料可樂瓶,到醫院的辦公樓洗手間去接水。有哪個沒眼力見兒的保安上前阻攔,都會遭到他的當面痛罵:你算干JB啥的?要不我上你們家鍋里盛飯去?
醫院報警沒有用,警察來了也只能調解幾句,說你們這糾紛得自己協商解決。有些時候,老葛晚上出去收酒瓶子,回到醫院後門,小貨車開不進來了,保安不給開門。他乾脆把車撂在醫院大門口,自己翻牆回家睡覺。第二天醫院毛了,趕緊出面找他:對不起對不起,那個保安是新來的,不認識你,我們批評教育他……
老葛也偶爾得病。他呼吸系統不好,天一冷總咳嗽。但他從來不到朝夕相處的胸科醫院看病。用他的話說,他們拿我當敵人,我還能去嗎?
有一次報警的是老葛自己。這事兒說起來挺讓人心酸。他去醫院的煤堆上鏟煤燒,被看守煤堆的咣咣給了兩拳,說我們這是承包的。
老葛收啤酒瓶子的初衷,其實就是為了折騰醫院。
朋友給他支招兒:你不是想要醫院給你解決問題嗎?你得折騰他們,多佔他們的地方,他們就早晚給你解決了。老葛茅塞頓開,想到收啤酒瓶子這一招兒,果然佔了一大片地方。他又想捎帶腳兒收收廢品,很快又積攢起一大堆家當:廢紙板,泡沫塑料,酒瓶子;養雞、養鴨、養狗……
他們兩口子就這麼生活在屍體、垃圾和家禽中間。
不過呢,老葛很快發現自己居然賠了錢。他怎麼也想不通:我收破爛都能收賠了?
後來他才整明白了。原來賣給他廢紙板的小販——很多是南方來的精明人,把水泥塊夾在一疊紙板底下,這樣就沉得多。而賣的時候,他都是根據人家要求拆開賣的。最後老葛不得不把地方租出去了事,再不時罵幾句:
「這幫南方人,太壞。咱東北人做生意哪做得過南方人啊。」
胸科醫院看老葛當然更不順眼。這麼多年了,醫院擴建的方案早已批准,正好卡在他的太平間上。
於是,醫院又是上法院起訴他,又是給公安局發公函,目的都是一個:把他清出去。在一份給公安局的公函中,醫院這樣訴苦:
「……私自蓋房並開設醫院後門,違法經營回收舊啤酒瓶,並私自將醫療用地出租給廢品收購站,獲取不法利益。葛強的行為嚴重危害醫院和患者的安全,影響醫院正常管理秩序,產生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我院請求貴局予以徹底解決,終止葛強的違法行為,還病人一個整潔安全的就醫環境……」
老葛不是沒有想過做別的生意。剛承包太平間的時候,他還住在旁邊的小區里,租了個一樓門臉,想開個麻將社。在我們東北,開麻將社一般都是旱澇保收。誰知道他點兒背,樓下住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有心臟病,一聽麻將聲就打110,有一天打了十多次,把警察都折騰屁了。老葛這人膽小,怕出事,作罷了。
他嘟囔說,都是死人給他帶來的霉運。
—誰欠誰的,早已說不清楚
不知是出於什麼動機。2008年初,劉老四給當地一家報紙打了個爆料電話,把老葛看屍體的事情說了。
自從開始被媒體報道,老葛就開始了頻繁的討要說法。他已經意識到,家屬們不太可能討回他們索要的說法,並且把這「說法」分給他了。指望他們,指不上。
「全國最大騙保案——瀋陽湖西飯店的一場大火給我帶來的噩運至今。……從此我就開始了與這幾具屍體的守望生活。」老葛讀書不多,有些詞句比如「守望」,他是直接從報道他的報紙上摘的。
2008年的7月,在遼寧電視台《王剛講故事》欄目報道了他的事情之後,老葛寫了這樣一份上訪材料。其中,他對自己的權益是這樣計算的:
一,存屍費。按照國家現行標準,每具屍體每天45元,九年就是739125元。
二,消毒費。按照國家有關規定,屍體每天必須觀察和消毒,按照每天每具5元,就是82125元。
三,冷凍冰淇淋的壓縮機維修費,每年5000元,9年共45000元。
四,維護工人(劉老四)的工資。每月400元,9年共43200元。(實際上到後期他已經不給了)
五,他自己的生活補助。按照每月1500元計算,9年共162000元。
加起來超過七位數的這筆錢,老葛也知道家屬們給不起,他並不指望從他們手裡拿到這筆錢。
但這封材料里,他還是提到了他們。
「這麼多年來,受害者家屬們一直在為得到賠償而奔走上訪,討要公道。我與家屬們已經產生了深刻的同情感和相依為感(原話如此),我們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已結為一體。因此,如果我的問題得到解決,我有義務幫助政府解決這一信訪難題,安撫死者家屬情緒。我準備把這些死者火化,最先送到各自家鄉並立碑安葬,給死者家屬一個公道。」
結尾處,他這樣寫道:「祝我們的黨和國家繁榮昌盛,祝全國人民家庭和睦幸福,祝奧運會圓滿成功」。落款「一個沒有生活希望和未來的活死人」。
實際上,老葛甚至說不出那五個遇難者的全名。再要問他們的具體情況,他就得翻登記材料了。
這個「信訪難題」,實際上也很難找到對口的人。這事兒怪誰呢?法院?可法院判決沒錯。民政?衛生?公安?司法?
要說「感情」,在老葛媳婦身上其實更明顯。這個女人我挺佩服的。赫淑微是1979年生的,跟五個年輕人基本同齡。但這麼多年過去,她已經38歲了,他們還是19歲。
她對他們的稱呼,逐漸從「哥兒幾個」變成了「孩子」「弟弟」。談到「我那五個弟弟」,她當時就掉眼淚,說他們「死得冤枉」。
老葛這人好面兒。每次記者來太平間採訪,他都把她打發出去,不讓她見。實際上他這是弄巧成拙。她失去了機會,在記者面前給丈夫這十幾年看守屍體的行為說上幾句好話。「他就是仗義」。她說,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勸過丈夫放棄。
人都是人。遇難者的家屬們,在多少次敗訴和上訪以後,其實也都不再堅持了。最強硬的張則石每年都來瀋陽一兩趟,祭拜兩個兒子。每次都帶著一提包家裡種的西紅柿、黃瓜當乾糧,穿的鞋都是咧嘴兒的。老葛也陪著他掉幾滴眼淚。
醫院曾經派人去過他家了解情況。他原先工作的監獄早搬走了,他沒搬。住的房子是個平房,牆上全是裂縫。一推門,感覺房子都要倒了。他老伴精神狀態越來越差,天天手裡掂著把菜刀不離身,就跟電視劇《劉老根》里趙本山那個造型一樣,一般人不敢過去。
去的幾個人實在看不下去,湊了點錢給這兩口子。他們堅決不要,說不要個人的錢。後來醫院用公款給他捐了兩萬塊錢,他才收下。
還有個遇難服務員的母親來過老葛這裡一次,進門就跪下了。「這麼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你們還凍著我兒子……我們在家裡平時都不提。」
其實我覺得,老葛可能早就意識到了。某種程度上,他已經取代家屬,成了這五具屍體的「苦主」。當年他對他們的確有承諾。但這麼多年過去,雙方誰欠誰的,早已說不清楚。
他的原話是,做買賣得圖快,這樣才能看到利潤。我跟他說:結果,你這一套十多年,成了長線了。還說不定要砸在手裡。
用醫院一位人士的評價:「也給他折磨瘋了」。
—中國式邏輯與奇幻之旅
老葛這件事的最後解決,還是要靠政府出面。
「你舉報哪個省長,哪個市長?」
「我一個老百姓,舉報啥省長市長。我有冤情!」
2014年夏天,借中央巡視組到遼寧視察的時候,他去了,跪下了。接待人員把他拉起來,留下了材料。第二天一早,省、市兩級政府部門的電話就來了,一個接著一個。
老葛以為自己應該大喜過望,實際上他高興得太早了。警察一撥接著一撥來了,先是責問他: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私存屍體是違法的?然後拉他去公安局做筆錄,寫材料。
老葛那時候已經半身不遂外加糖尿病,被折騰得夠嗆。他趕緊找人,朋友給他支招兒:警察找你,你就是不去。愛咋咋地,別發生衝突就行。他還買了兩個錄音筆,把警察說的話全偷偷錄下來了。這麼整了幾次,警察也不找他了。
事後他才知道,警方實際上也在同時做醫院的工作。一位領導下的指示:必須解決。
最後出血的,不出所料還是跟湖西飯店縱火案沒有半毛關係的胸科醫院。這是個典型的中國式邏輯。
跟老葛好一頓掰扯,各種各算各賬,醫院掏了84萬,擬了個同意放棄屍體的聲明,讓他簽了字。
說實話老葛也扛不住了。那年冬天特別冷,他又腦血栓半身不遂,一發作兩個手指頭捏牙籤都捏不住。
他知道,哪天他真倒下了,沒人有他這樣的毅力能繼續保著屍體,死扛下去。到時候就一分錢得不著了,這十五年全等於白玩兒。
女兒在無錫辦舞蹈學校,過得不錯,早就反覆叫他扔下這一切去那邊,啥也別要了。他硬扛了這麼多年。
2014年12月10日。這個日期不會錯,因為赫淑微的銀行存摺上記載著。那天早上八點多,一輛警車來了,拉著她去了銀行,存了84萬元。這邊院子里,五輛殯葬車一字排開,光特警就來了二三十人。怕五個家屬來鬧。
實際上並沒有。那些年裡,赫淑微偶爾會跟「弟弟們」的家人打電話。其中一個遇難者的姐姐告訴她,已經不會再為這件事有什麼付出了。農村的老父親已經七十多歲,雙目失明,卧床不起。「這麼多年了,活著的我都顧不過來,沒了的我怎麼顧啊。」
只有張則石來了,在邊上哭。兒子啊,爸爸帶你們回家啦……怕他年齡大了出事兒,幾個人連攙帶拉,沒有讓他過前邊去看。他感嘆:我這一輩子,當了好多次吉林省先進工作者,最後落得這個下場。
老葛請來的一幫朋友都犯怵。真正出力的,還是當初接收五具屍體的老佟頭,當時都八十多歲了。他拉開冰櫃,打開一個裝屍體的袋子,讓法醫看了一眼。
連電鋸都用上了,他們還是從早上八點干到下午四點,才把五具屍體相對比較完整地拉到殯儀館,火化了。醫院給五具屍體買了壽衣、紙棺材和骨灰盒,但忘了買鞭炮去去穢氣,現場沒人放鞭。
但這事兒兒說邪性也邪性。當天雪太大了,天氣預報說是全遼寧省當年的第一場大雪。全省15條高速公路封閉,整整20輛車在高速上撞上了。其中有個貨車是拉鞭炮的,一車鞭炮全炸了,最後20輛車全燒光了。還好人都跑得快,一看車著火全跑了,沒有傷著。
一再表示「我親自給你們(骨灰)送回家去」的老葛食言了。他的理由是:他沒有權力送骨灰,只有警方才行。實際上女兒巴不得他越快離開瀋陽越好,給他們兩口子買了12月12日的飛機票。屍體剛火化不到48小時,他們就去了無錫。
臨走前,他給張則石拿了兩萬塊錢,算是苦主的補償。不過,到底誰是苦主,到底誰付出的更多,估計他們已經弄不清楚了。
張則石抱走了兩個兒子的骨灰盒。其他三具屍體的骨灰盒只有警方和醫院聯合去送。
這又是一次中國式的奇幻之旅。三個遇難者的家鄉分別是遼寧省盤錦市、本溪市和內蒙古阿魯科爾沁旗。其中一個遇難者的死訊至今都被他姐姐瞞著父母。拿到骨灰盒,她直接打開,當著瀋陽這幫人的面就撒到了河裡。把他們當時就看傻了。
第二個遇難者家庭在家附近挖了個墓準備接收,要求他們給送過去。山高路遠路又滑,一路上差點翻車。到內蒙古,他們一路開車八九個小時,躲著公路上不時蹦出來的牛和馬。剛到地方,一大幫家屬呼啦一下把他們圍上了:誰讓你們火化的?
在當地警方的強力清障下,一行人好容易把骨灰盒送到當地殯儀館存上了。一個當地警察夠意思,悄悄說:你們趕緊跑吧!他們開車狂奔,直奔另外一個縣,繞道幾個小時才開回來。至於那骨灰盒以後的命運,他們就顧不得了。
—這間房子的宿命
2017年7月,為了寫老葛的故事,我去了胸科醫院一趟。發現那個太平間還在。
那個房子門窗全換新的了,外觀重新粉刷了一遍。但施工剩下的砂子、建築材料啥的就在門口堆著,說明這裡並不是經常,或者希望有人出入。我擰了下門把手,壞的。
透過玻璃窗戶,可以看到裡面堆著一摞摞打包好的病歷。姓名、哪年入院、病歷編號。窗戶也沒鎖,隨便一拉就開。拿走幾份絕對不會有人管。
病歷是醫院的特殊資產。幾十年前,病人的病歷都放在醫院,這樣下次再來方便找。現在,醫院計算機系統輸入一份就行,紙質病歷就給患者自己了。
醫院一個大哥告訴我,這些病歷有很多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主人大多數是肺結核患者,很多都已經不在人世了。但醫院也不敢銷毀處理,省得抓瞎。萬一哪天,哪個病人或者家屬又來找呢。
想到這一點我忽然覺得,存放沒有價值但又不敢銷毀的「資產」,這間房子可能就是這個命了。
但是這一回,已經沒有一個老葛這樣的人來看著它。
老葛和他看守屍體十五年的傳奇往事,現在已經成了胸科醫院附近居民的一個談資。
「我跟他喝過酒」。醫院洗衣房的一名工人頗帶幾分炫耀地對我說。儘管他已記不清老葛的名字。
「那你們當時沒把那哥兒幾個喊起來,陪你倆喝兩盅?」一個工友樂了,說。
老葛現在已經不喝酒了。一是心有餘悸,怕再犯腦血栓。二是在無錫實在沒有喝酒的環境。
「這地方所有的飯店都允許你自己帶酒。你要喝,自己喝,沒人勸酒。雪花啤酒十塊錢一瓶。貴啊。」
到了無錫,他一開始是養病,後來病逐漸好了,媳婦也開始忙了。女兒的舞蹈學校開得很大,讓「後媽」赫淑微幫忙管理其中一個分部。每天跟她諮詢、溝通的家長老多了,忙得很。老葛每天就是買菜、做飯,給媳婦當好後勤。
他說,他在這裡再次體會到了「南方人」的可怕:他們掏了錢就一定要講究效果,要看到孩子學有所得。
最初的兩年,女兒不讓他多談甚至多想看守屍體的事。怕他再犯病。他也的確不時會做夢,夢見自己還在胸科醫院的太平間里。哎,我怎麼又回去了?
那84萬補償款,他沒有在無錫買房子、定居。兩口子還指望著有朝一日再回瀋陽去。儘管在這裡養好了病,他還是沒法完全適應南方,不止是炎熱的天氣。
實際上他真回過一趟。去年,他回瀋陽辦事,特意到胸科醫院後門溜了一圈。沒有進院子,在門口的小路上往裡瞟了一眼。看到自己蓋起的三間倉房被扒掉,他沒說什麼,轉了轉,走了。
他現在每天走兩萬步,分四次。天天睡午覺,晚上八點就上床。健康得很。在微信里,他天天上傳舞蹈學校的孩子們練習舞蹈的短視頻。
他說,那五個遇難者的家屬,他現在只跟吉林的張則石有聯繫。偶爾在微信里互相看看朋友圈。
我給張則石打了個電話問最近怎麼樣。他說,這件事過去以後,他的身體一下子就垮了。現在能接我的電話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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