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老舍以及平凡的生活
老舍認識祥子,祥子可不認得老舍。
老舍認識很多洋車夫,他生長在窮人窩裡,熟悉北京的各行各業,除了拉車的,他還認識送水的,刷牆的,賣菜的。老舍長大了,工作了,交了一個教授朋友。有一回,他們倆聊天,朋友說:「我知道一個車夫,買了三回車,又丟了三回車。」老舍眼睛一亮:「嘿,祥子。」於是世界上就有了祥子。
其實,這世上本來就有許多祥子,只是老舍恰寫了這麼一個祥子給我們認識。
一、渴望洋車的人
我們不忍心重複祥子的故事。
祥子是個十八歲的鄉里小哥,亂世的洪水把他漂來了北京,「結實硬棒」的他選擇了拉洋車作為自己的職業。祥子有「鐵扇面似的胸」和「直硬的背」,不愁能否從洋車裡掙出一個天地來。祥子拉上了車,他挺快活。
祥子有個夢想:一輛自己的洋車。這很好理解。《偷自行車的人》里,安東尼為啥渴望自行車,祥子就為啥渴望洋車。祥子是個實心眼,非得靠自己勞動攢出一輛洋車的錢。第一回買車還算順利,無非是省吃儉用,死命拉車。他年輕,他健康,他覺得自己擁有未來和無盡的世界,還沒發現身體是窮人最大的本錢。整整三年,祥子從自己的血肉里刮出了一百塊錢,買回了人生第一輛洋車,祥子高興的直哆嗦。
買車這麼難,丟車倒是快。
是戰爭搶走了祥子的洋車。戰爭是個大旋渦,把靠近它的一切都吸進去,咯噠咯噠的粉碎掉,留下齏粉做成的尾巴。從軍隊里逃走的祥子順手牽走了三頭駱駝,這是祥子第一次做壞事,是一個墮落的標誌。我們親愛的、拉著駱駝的好青年祥子,短眉毛下面的眼睛裡裝滿了迷惘。丟了車,好歹牽回了駱駝,可祥子就是高興不起來,他不喜歡拾這樣的白財,情願要回他的洋車,然後每天把汗珠子摔成八瓣,去掙那點下苦錢。
第二回買車更難了。祥子在拉駱駝回來的路上生了一場病,身體沒有以前好了,他瘦了很多,可還是想著買洋車。人和車廠的劉四爺要借錢給他,他不借;讓他跟車鋪列印子,他不打;他在曹家的同事高媽給他出主意,叫他起一隻會,湊夠二十個人,立刻就能買上車,祥子也不幹。「好漢不求人」,祥子就是要一把死拿,當個下力氣的好漢。
祥子攢了一點兒錢,不多,三十幾塊。這期間出了兩件大事,第一件,他被虎妞引誘了。虎妞是人和車廠劉四爺的女兒,一個大齡單身女青年。她是這麼個女人:你把再骯髒的猜測朝她身上安,都能透出三分合理。她老丑,她厲害,她像個妖怪。她看上了祥子······
第二件事,他被孫偵探敲詐了。祥子幾乎被洗劫一空,連被子都沒了。祥子試圖反抗,孫偵探說:「你,你呀,我的傻兄弟,把你放了像放了個屁;把你殺了像抹了個臭蟲!」祥子知道這是真的,只好拱手交出了自己的血汗。這是怎麼了?怎麼誰都能順手欺負祥子兩下?
祥子遇見了小福子,這是祥子離幸福最近的一次。可是面對小福子的醉鬼爸爸和兩個弟弟,祥子展現了驚人的怯懦和自私。當他再次想起小福子,決心給她一點幸福的時候,小福子已經把自己弔死了。老舍真是小氣,不肯多給祥子一些快樂。
祥子生命里的兩個女人,虎妞是現代的,潑辣,勇敢,追求愛情和個人的享受,她死了,帶著祥子的孩子死的。小福子是傳統的,勤勞,堅忍,不斷地為家庭犧牲著自己,她也死了。死於愚昧,還是死於宿命,和祥子的關係都不大了,反正他也差不多了。
經歷過幾場疾病,祥子發現自己不是鐵打的,他近乎變態地珍惜自己,且染上了時代的惡習:抹稀泥。祥子不是祥子了,他挖空心思佔一切的便宜,跟老弱的車夫搶生意,半道上就把車上的人倒出去。他把自己臉譜化,沒入了車夫的人海,成為千萬車夫中最普通的一個。
在《駱駝祥子》的結尾,老舍給祥子下了一個總結:
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駱駝祥子》的結局是後加的,老舍可能受了時代的感染,以為集體行動才是順民獲得救贖的方向。話說回來了,你讓祥子革命?跟著阮明這樣的人革命?不要搞笑好嘛。
祥子愚昧,祥子自私,可祥子並不是個人主義的末路鬼。這樣的社會裡,誰也不能拔著自己的頭髮將自己救出苦海。祥子比很多人強,但社會不管這一套,依然抹殺了他所有的努力和掙扎。夏志清以為,《駱駝祥子》和老舍的另一本小說《牛天賜傳》都是想回答同一個問題:一個人會有今天,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我們將這個問題再引申一下,可以是:一個人,到底應不應該對自己的成功或失敗負責?
《駱駝祥子》寫出來,有車夫問老舍:「都照您寫的這樣,我們活著還有什麼勁兒呢?」老舍說他很難過,因為這個問題他不能回答。其實,誰也沒法兒回答,我們甚至都不敢說世界上沒有祥子了。
二、日落北平
老舍常寫北平,他筆下的北平是一個整體的北平。祥子每天拉車經過的地方,許就有《我這一輩子》的主角每天巡邏站崗,《月牙兒》的主角說不定也曾和祥子擦肩而過。這是一幅全息的北平畫像,喪亂,又荒誕。
車夫、巡警、妓女,這都是城裡頂下賤的行當。除了祥子,他們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他們都是「我」。在那樣一個時代,有無數的「我」卑屈地活著。
他們能幹,老舍歡喜寫他們的能幹,打從心底里欣賞他們。不用他說,我們也知道,平凡人身上的一點小才能總是特別地讓人高興。祥子有勞動的天賦,《月牙兒》里的「我」有一雙能寫字、能繡花的巧手,《我這一輩子》里的「我」不也是個聰明的人物嗎?可惜,這些可愛的能耐不足以讓他們抵禦生活的困難和風險。
《月牙兒》是個短篇,可以算是老舍對《微神》的擴寫。這個故事來自老舍真實的人生經驗,寫過好幾遍。妓女是道德社會的洪水猛獸,《月牙兒》寫了一對母女——兩代洪水猛獸,她們使用自己的身體換回一點吃食。月牙兒則是個象徵,它總是跟著這個女兒——「我」。「我」年幼的時候,月牙兒就是「一鉤兒淺金」;「我」害怕的時候,月牙兒也就變得可怕;當「我」得到一些生活的幸福,月牙兒便三四年不露面;當「我」最終被下到獄裡,月牙兒再次出現了。老舍在《月牙兒》里罕見地收起了自己的幽默,筆調變得冷峻了起來。
「我」從孩子長成了妓女,不是柳如是,也不是茶花女,只是一個慘不忍睹的暗娼。「我」曾試圖抗拒母親傳下來的暗娼的命運,付出能付出的一切努力,可「我」居然需要吃飯!社會沒有給「我」旁的工作機會,「我」只好出賣自己,把那點可憐的青春消耗乾淨。有人看不下去「我」的墮落,把「我」抓進了感化院。「我」雖然被抓了,城裡正式的妓女還是在照常營業的,她們納稅,納稅光榮······「我」的遭遇是舊時代許多女性命運的縮影,在一個絕對的男權社會,「我」的路註定狹窄而陡峭。
《我這一輩子》里也有個「我」,「我」是個巡警。你常在電視和電影里見到巡警吧,「我」和你們以前看到的巡警可能不大像。你看見巡警的肩膀上扛著槍,你看見他們在大街上晃蕩,可你大概沒想過巡警自己在過什麼日子。
「我」本來是個裱糊匠,不幸,「我」的老婆跑了,「我」的行當也完了,迫於生活,「我」去做了「臭腳巡」,成了北平泥土裡的眼睛,讓你們透過「我」看到一切的北平。「我」看見街上有人賭博,但是不能管;「我」看見士兵們打家劫舍,也不能管;「我」看見他們槍斃了一個孩子,「我」的頭要氣炸了!社會不是社會,人民不是人民,我們只好被迫成為一個擺設和玩笑。「我」有責任心,「我」兢兢業業做好「我」的這點兒工作。沒用!沒用你懂嗎?「我」被開除了。
石揮演過「我」,以他的天才,不用說,是演得好的。作為導演,石揮讓「我」的兒子參加了八路軍,「我」也受了革命的感召,但還沒來得及給革命事業添磚加瓦,「我」就在街上餓死了。石揮給了這個故事一點兒曙光,留下了那點兒小人物的悲催。
「我」的一輩子,似乎是想告訴別人:制度的冷漠誠然使人難受,但總還有個基本法可講,一旦連最基本的秩序也失去,下等人只好等死。舊時代日薄西山,新時代卻不是每個人都能看見。我們感到遺憾。
三、我們的老舍先生
《正紅旗下》是老舍的自傳性長篇小說,沒寫完,也不知道他後面還想寫什麼,可能是要寫十成革命的事兒吧,福海二哥大概也會參與一下。這是老舍的新時期作品。他跟很多由舊入新的作家一樣,更善於寫舊社會裡的人。老舍尤擅寫底層旗人,《正紅旗下》里出彩的人物都是些熟透了的旗人,慳吝的姑姑,無賴的眼睛多。相形之下,老舍對革命者的塑造就差得多,十成給我們留下的印象還沒有靈透的福海二哥深呢。
老舍是北京話十級專家,有資格給人出方言考試卷子。他又這麼好玩,笑話說的很可樂,且不是那種非得咯吱著你笑的「硬滑稽」。有時候竟顯得太好玩了,合上書,只記得他開過的玩笑,而忘記他本來是要說什麼。魯迅嫌他油滑,王元化覺得他「把月亮用洋錢來比,俗氣了」(陳思和《民間視角下的啟蒙悲劇:<駱駝祥子>》)。那怎麼辦?老舍本來就是個庶民啊,你不能強求一個人既保持市民階級的創作意識,又完全擯棄他市民階級的情趣,那不合情理。
和某些居高臨下的作家不同,老舍對筆下的人物能寄予真正平等的同情,不會讓你覺著他生下來就是為了啟蒙別人。「大部分現代中國作家把他們的同情心只保留給貧苦者和被壓迫者;他們完全不知道,任何一個人,不管他的階級與地位如何,都值得去同情地了解(夏志清《中國現代文學史》)」。事實上,我們的同情既然豐富,除了分給祥子和「我」,大可以也分一點給難產而死的虎妞,甚至也可以拿出一些給青年的阮明。同情是一種高尚的情操,不應該帶著偏見和吝嗇的姿態。我要說的就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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