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宮島 | 一杯酒帶來的熱絡

1.

第一次踏上宮島的傍晚，夜與星辰都刻在記憶里。

電車停泊至宮島口碼頭時，彷彿能在夜的風中感受到白天熙熙攘攘的氣息。跟著一位披著風衣的大叔熟稔的過街、下電梯、穿地道，登上渡輪，而宮島就在海的對面。

一路飛行而來的忐忑期待，電車裡廣島人把酒談天的放肆熱鬧，此刻都隨著離岸啟航的水波推向昨日。在漆黑的天與水之間，泛起紅色的一點亮光。腦海中遐想著的那座屹立海中的大鳥居，就這樣遙遠地與現實相印。

選擇在這樣的夜色里上島的人並不多，碼頭的燈光格外冷清。即便是拖著疲憊與冷寂，放下行李的那一刻，仍是一心向大鳥居奔去。

2.

因為是島的地勢，腳下幾乎沒有平坦的街。從巷道中感受著，整座島彷彿在沉睡，甚至能清晰聽見自己走路的聲音。經過一座門臉極小的寺院，突然狹路跳出一個黑影，它伸一伸脖頸——毫無預兆的宮島的鹿，就這樣在一個「人」的領域裡，與我撞見彼此。

我停下腳步，收起趕路的狼狽，如千尋步入神隱的世界。眼前的鹿不像奈良那樣趨人，卻也無畏，停了幾秒，在我撲撲地心跳還未平復之際，它便扭頭走進黑暗裡了。

這便是宮島呀。

心底的興奮，一點一滴地泄露出來。終於放下對目的地的執念，對沿路黑暗中的生靈揚起了好奇心。

島的核心是一條掛著紅色燈籠的食街。路面寬敞，可惜已經紛紛閉門。街上未來得及清理的牡蠣殼，由幾隻小鹿步伐輕盈地挨家挨戶掃蕩著。沒有來得及吃晚餐、胃裡空空蕩蕩的自己跟在它們後面。鹿有些煩惱我這樣的搶食者，每當人靠近一點，它們都嫌棄地快步走開，那樣的場景亦幻亦真。

走過半條街，在放棄對食物的期許時，忽然看到掛著「營業中」的一個小門，燈光氤氳照人。能收留此夜孤寂的深夜食堂，如電影橋段般感動地出現了。

3.

「錦水館」，說不上人聲鼎沸，卻有模有樣的經營著，彷彿與外面沉睡的島嶼循著不同的作息表。懷著極大的幸福感落座，點了一份廣島特產牡蠣便當與鰻魚便當後，目光停留在了酒的一頁。彼時對清酒一竅不通的我，看到了特別推薦的「男三杯」與「女三杯」試飲，便好奇心使然的，覺得它們便是今夜的酒了。

過了片刻，酒與顏色翠綠的枝豆一起上桌，每三杯酒裝在一個木製的托盤上，渾圓中帶一點隨意的玻璃杯，高矮各不相同，有種洗脫現代工業味的美感。酒色清卻暖，晶瑩剔透地滿溢杯中。女三杯分別是「龍勢」、「雨後的月」、「富久長 美穗「，男三杯為「寶劍」、「賀茂金秀」、「賀茂泉 朱泉」。看這些抑揚的名字搭坐在一起，只覺雋永。

錦水館搭配的這六款清酒，全部由廣島縣本地杜氏釀造，共用本地的軟水，辛中又帶甜潤。依次入口，味覺被酒與酒之間冰涼而細微的分別沖刷刺激著，胃裡卻升騰著酒精共同帶來的溫熱，和此夜此月，此地此情一道，盤根錯節地種下在記憶里。千利休所描摹茶道「一期一會」的覺知，如酒入腸般乍現。

4.

告別錦水館，我還是執著地造訪了大鳥居。由於修繕工程還未完畢，它一隻腳被圍欄包裹住，好像殘缺了一片的美好。但其餘的硃紅色，還那樣靜謐的站立在夜的海里。鹿無處不在的走過。不多不少的幾個人，靜靜坐在鳥居前，或許與我一樣，都剛剛在這一片神隱的森林裡遇見了特別的美好。

在宮島的兩天兩夜，會在各種時分忽然對大鳥居神往，然後走向它，回望它，看到晨曦中的光芒，陰雨中的蕭索，如圖騰般攝人心魂，如初次相見般期許。我想像中廣島的釀酒匠人，就是日日看著海天之中的硃紅色，凝聚起心中對酒之味的理解與創作力的。

離開宮島後，我又喝了很多地域的清酒，有自己熟悉的或是陌生的，有時會在酒的味道里想像，那裡的氣息與風情，原來釀造的是這樣的氣質呀。

5.

又在某個夜裡，看了一部精短如電影的日劇《鬼之酒，奇蹟釀酒人》，由伊藤英明主演，講述了一段從銀行業辭職回鄉的年輕人，賭上人生挽救家族傳統酒藏的釀酒故事。在悠沉肅穆的BGM里，在大雪紛飛的畫面里，我看到了清酒與酒米、與鄉土、與四季的牽絆，更看到了一瓶完整的「理想之酒」背後，又有多少人的溫度與寄託。

傳統清酒業不允許女性進入酒坊工作，劇中有一段描述：執著的女匠人清水執意穿著泳衣和赤膊的男匠人一起，往來於30度高溫的曲室與5度的工坊，最終發燒病倒了。而現實中，也真的有現代女性進入清酒行業，並釀出好酒的新聞。錦水館搭配的「女三杯」清酒，其中口感細膩的「富久長 美穗」就是以繼承家族酒廠的女杜氏今田美穗命名的。富久長是如何誕生，其中也許有不亞於《鬼之酒》的曲折，在飲下那一杯清酒時，美穗自己的故事，也默默寫進酒里了吧。

無可逃避的，走進酒藏的每一個人都有各自人生的殘缺與遺憾，但不計代價釀一季完美的酒，又如宿命中的救贖。他們艱辛並幸運著。在我們看不到的，遠離大都市喧囂的角落，大概真的有這樣有溫度的故事在上演。

我想我終有一天會和清酒相遇，只是剛好在宮島舉杯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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