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個天才99個瘋子》十、生存語法
這位患者是一名語言學博士,他在學術期刊上發表過幾篇關於斯特勞森的語言哲學還有羅素的摹狀詞理論的論文。在語言學的學術界,他的影響力不亞於之前那位嘗試量子自sha的動力工程與工程熱物理學科的一級責任教授。
但是有那麼一天,他突然不說話了,別人問他話,他也一聲不吭,一開始別人都以為是他聲帶出了問題,但是後來才知道他並不是不能說話,而是不想說話。隨後別人和他交流只能夠通過手語,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後他終於開始說話,但是大多數時候,他還是選擇沉默。
有時候,他雖然開口,但是並不是發出聲音,而是發出大喊大叫或者奇怪的哼哼聲。
和他談了好幾次,他才終於對我敞開了心扉。
我:「其實你能夠好好說話,為什麼你不說話呢?」
他:
「什麼是說話?」
我:「……」
他:
「張開嘴巴讓聲帶發出振動,然後通過聲音或者其他固體傳播這種振動,接著你的聽小骨接收這種振動後傳遞到內耳,再傳到聽覺中樞出現有一定意義的信息,就是說話嗎?」
我:
「難道不是嗎?」
他:
「那只是你對說話的理解。未必就是別人的。」
我:
「說話難道還有其他理解方式嗎?」
他:
「很多。比如說,動物發出叫聲算不算說話?再比如說,說夢話算不算說話?再比如說,唱歌算不算說話?無意識的哼哼,或者打嗝、打噴嚏算不算說話?有的口語師可以用口型直接傳遞信息,這算不算說話?」
我:
「呃……動物怎麼能說話呢?它們又沒有發達完整的語言中樞。」
他:
「怎麼沒有?海豚就有,黑猩猩都可以用手語跟馴獸員交流。」
我:
「可是它們又不能像人一樣形成一種交流的文化吧?」
他:
「這麼說你認為說話這個詞的定義里必須要包括文化這一個意思在裡面了?那問題又來了,假如你遇到一個印第安人,你不懂他們的文化,自然就聽不懂他的話吧?他們發出的聲音在你耳朵里跟鳥類、猴子、老鼠嘰嘰喳喳差不多,這麼說,他們也不會說話了?」
我:
「可是你去跟他們接觸,慢慢研究他們的語言的話,還是能夠聽懂他們的話的吧?」
他:
「那動物就不行嗎?」
我:
「動物怎麼可能聽得懂人的語言呢?我是說,理解語言,不是像鸚鵡學舌那樣的。就算能,他們的複雜度也達不到人類的程度吧。」
他:
「動物怎麼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你路上看到一條狗,沖它吼叫兩聲,看看它會不會沖你吼?然後你再碰到一條狗,發出溫柔點的聲音,看它會不會沖你吼?當人們談到說話這個概念的時候,往往只注重音節啊、組合方式啊、謂詞啊、邏輯結構啊之類的東西,但是卻忽略了更根本的東西,那就是音量。其實整個自然界都有一套相同的語言系統,那就是音量語言。老虎在森林裡一吼,周圍的野鹿、野兔什麼的立刻就跑了對吧?因為野鹿和野兔聽得懂老虎的意思,動物都能表達各自的意思,只是它們的表達概念比較模糊而已,從音量語言的角度來說吧,音量大,就是有攻擊性,力量就強大,音量小,就是缺乏攻擊性,力量小。小孩子不需要訓練就知道一個大人對他大吼大叫就知道在罵他了對吧?這就是音量語言系統,天生的,眾生共有。」
我:「所以根據你身邊的人描述,你經常學貓狗大喊大叫,也是為了嘗試你說的這套音量語言?」
他:
「對,我在探索人類語言的另外一種可能性,因為我發現我們現在的語言體系漏洞太多,太多。我們現在說的話,根本沒有辦法表達我們真正的含義。甚至已經糟糕到了連人與人正常交流都不能進行下去的地步。」
我:
「不至於這麼嚴重吧?」
他:
「怎麼不至於?我已經研究了語言結構學快二十年了,但是越是研究,就發現語言是一門錯誤百出的體系。人和人之間看起來在正常交流,但是事實上,每個人都只是在自說自話,重複表達。看過維特根斯坦的著作嗎?」
我:
「看過一些。不過分析哲學和我的專業跨度比較大,看的不是特別多。」
他:
「那你應該知道吧,維特根斯坦說過,一切命題都是重言式。我把他的話理解為,其實每個人不管說什麼話,不管說什麼詞,弄到底,都是同一個意思。詞語和詞語之間除了發音不一樣,其實根本沒有多少區別。」
我:
「我怎麼沒有覺察到?」
他:
「那我舉個例子吧。比如說女人和卵這兩個詞,看起來不一樣,但是如果追究下去,其實就是一個意思。」
我:
「那怎麼可能呢?」
他:
「好,那就做個假設吧。假如我遇到了一個外星人,他的審美觀和世界觀和人類差別很大,他不了解人類的文化,自然也根本不知道女人和卵是什麼意思,所以為了讓他明白女人和卵是什麼意思,我們就必須對他解釋吧?比如說,我們中有個人告訴他,女人就是含有卵細胞,而且會定期分泌成熟的卵子的生物。而卵子呢,就是一種叫女人生產出來的用來繁殖的細胞。」
我:
「這樣不就繞回來了嗎?」
他:
「就是說啊,在我剛才舉的例子里,看起來我是在解釋女人和卵,但是事實上我們根本就沒有解決什麼問題。我們說了一大堆,其實還是在繞來繞去,繞回到原點。而且,不管什麼詞,其實都是這樣。比如說,女人和蘋果吧,這兩個詞看起來是不一樣的意思,但是說到底,還是會變成一個意思。」
我:
「這不可能吧?」
他:
「當然可能了。你要讓一個外星人清楚知道女人是什麼,你就得詳細告訴他女人的本質吧,比如說,女人是主要由碳元素、氫元素、鈣元素和氧元素等等元素組成的碳基生命體,然後蘋果也是由碳元素、氧元素等等組成的物體。接著為了讓那個外星人明白什麼是碳元素,什麼是氧元素,你說不定又得給他解釋一下分子是什麼,元素是什麼,也許你還要結實一下電子雜化軌道理論,最後你為了讓外星人理解分子,你又得解釋原子,然後為了讓他知道什麼是原子,你又得跟他解釋比原子跟微觀的東西,於是說到最後,女人跟蘋果其實就是一個玩意兒了,都是一堆粒子團而已。尤其是我們要解釋女人和蘋果的幾何性質的時候,我們還得跟外星人解釋曲線、曲面、畢達哥拉斯定理之類的概念吧,所以說來說去,當我們說到一個詞的時候,那個詞已經包含了其他我們能說的一切詞。我們說到女人的時候,其實已經包含了蘋果的概念。」
我:
「可是正常人交流的時候根本沒必要弄那麼複雜吧?比如女人,我們只需要知道一些大概的概念就行了,蘋果也是,比如說蘋果是紅色的,從蘋果樹上產出的,味道甜美,可以吃,這不就行了嗎?」
他:
「可是語言學是一門追求精確的學科啊。我們必須準確地給每個詞一個無可質疑的定義才行。比如說你剛才說的蘋果樹和蘋果,我們必須精確解釋蘋果樹和蘋果到底是什麼,那樣我們就會發現,要解釋蘋果,就必須同時解釋因為蘋果而衍生出來的味道、顏色、大小、曲線、質量、氣味、溫度、光滑度、觸感、水分等等概念,然後為了解釋味道、顏色等等詞,我們又得解釋舌頭、味覺系統、眼睛、視覺系統等等概念,天啊,這樣下去簡直沒完沒了!人與人之間根本就沒有辦法交流了。」
我:
「難怪你平時都不怎麼說話,因為你覺得你的話沒法精確表達你真正的意思?」
他:
「就是這樣。而且不單單是這樣,更讓我心煩的是,我發現其實人和人之間根本不存在真正的交流可能性,其實人和人之間所謂的交流,都只是在自說自話而已。你觀察過農村婦女聚在一起聊天嗎?你別看她們聊得很開心,但是你仔細去了解她們聊天的內容的話,你會發現,其實她們都只是在說自己的事兒,說自己的世界觀,根本不關心別人說什麼,而且她們說的詞兒意思也完全不一樣。」
我:
「那我還真沒有注意過。」
他:
「那你有機會可以去聽聽。我舉個例子吧,當我說蘋果的時候,你腦海里浮現出的是什麼景象?你仔細描述一下?」
我想了想,說:
「一個紅紅的蘋果,圓圓的,上大下小,表面還有點露水,上面有一根向左彎曲的柄。」
他:
「對,你這個詞很接近大眾對蘋果的概念。但是,其實每個人對蘋果的概念根本上是不一樣的。我曾經調查過,當我說蘋果的時候,大多數人腦海里的確是先浮現出紅蘋果,但是也有些人浮現出的是半紅半黃的蘋果,有的人是黃蘋果,有的人是青蘋果,有的人是爛掉的蘋果,甚至有些人浮現出的是蘋果手機!所以你想想看,當一群人在說蘋果這個詞的時候,他們表達的真的是一個意思嗎?」
我:
「那倒的確是……語言存在很大程度的模糊性。」
他:
「不單單是模糊性而已,哪怕我們都想到了紅蘋果,但是我的紅蘋果可能跟你的紅蘋果不一樣,也許我的紅蘋果比你要大一點,也許要小一點,也許我的紅蘋果沒有柄,而你的有,也許我的紅蘋果柄要短一點,你的要長一點。」
我:
「那既然這樣的話,用圖畫把各自的蘋果畫出來不就行了嗎?」
他:
「那也沒用啊,控制畫圖的大腦區域和記憶還有印象的區域不同,你畫出來的不一定是你想到的東西,而且大腦里的圖像是三維的,你畫出來的只是二維的。而且,其實每個人的視覺細胞敏感度都不一樣,說不定我知道的紅蘋果顏色沒有你理解的紅蘋果那麼深,而且就算我們都在同時同地看到了同一個蘋果,因為我們觀察角度也有細微的偏差,畫出來的蘋果也不一樣……總而言之,這個世界上任何兩個人說的蘋果的意思,很有可能都是不一樣的。所以你想想,連蘋果這麼簡單的一個詞語,人類都做不到統一,那還談什麼其他更複雜的詞語呢?」
我:
「你說的是很有道理。」
他:
「本來就是。你養過孩子嗎?如果養過孩子,你是怎麼交他們說話的?都是用手指指著一個東西,比如說蘋果,然後讓他跟著念,久而久之就形成一種條件反射吧?所以說,人類對蘋果這個概念的認識,很大程度取決於他小時候父母教導他說蘋果時給他看的那第一個蘋果。從生物學角度來說,語言就是這麼形成的,首先我指著一個東西,你看到他,視覺神經產生了刺激點,然後我再發音,說蘋果這個詞,然後你的聽覺神經也受到了刺激,然後我不斷重複這個過程,讓你每次視覺神經有蘋果這個圖像刺激點的時候,聽覺神經就有蘋果這個聲音的刺激點,然後視覺和聽覺產生了因果邏輯聯繫,形成了一個指向性的概念,這才是人類語言的產生方式。但是如果最開始的那個蘋果就不一樣,而且每個人的眼睛敏感度不一樣,聽覺神經和視覺神經刺激敏感度不一樣,那麼每個人的認識觀就在根本上有偏差,人與人之間就無法達成共識了。」
我:
「那你可有想出避免這種困境的辦法了?」
他:
「大概有點出路了。我是從自然界動物的音量語言系統上得到了啟發想到的。我發明了一種新的語言系統,我叫它『生存語法』。」
我:
「生存語法?」
他:
「對,你想啊,世界上每個人的認識觀其實都是有偏差的,不相同的,你理解的蘋果和我理解的蘋果不一樣,我說的呼吸和我理解的呼吸不一樣,你理解的說話也和我理解的說話不一樣。但是只有一件事,是所有人都有共識的,那就是死亡。死亡,就是無法生存,無法存在,而不存在,是一切人類行為的底線,也是一切思想的出發點,你想想,人死了,一切思維都不能繼續了,這是絕對無法否認的吧?所以我找到了死亡這個基點,然後就開始構建我的生存語法體系了。其實,音量語言系統就是一種生存語法。老虎出聲越響亮的時候,就是在告訴其他小動物,你死亡的概率很高,生存概率很低,而老虎聲音細柔的時候,就是告訴其他動物你相對安全,我暫時沒有敵意。你看,音量的高低代表的是生存性的高低。這就是生存語法系統。」
我:
「可是那種生存語法系統怎麼運用到人類語言領域呢?」
他:
「很簡單啊。比如說紅色吧,紅色這個概念,如果從光學的角度來說,就是人眼接收到了大概600到700nm波長的電磁波,然後大腦給這個波段的電磁波打上一個標籤,就認定這個標籤叫做紅色吧?但是為什麼人類的大腦會給600到700波長的電磁波打上標籤而不是600到900或者500到600呢?皮皮蝦有十六種視錐細胞,它們能夠比人類看到更多鮮艷的色彩,看到分得更細的波長的電磁波,為什麼人類的大腦對電磁波的分類這麼粗糙呢?那其實是因為紅色代表的600到700nm電磁波波長是血液和大多數果實反射的電磁波波長,而血對人的生存是有很重要的意義的,血代表危險,代表死亡,是警戒色。而有時候像果實成熟了,也會變成紅色,對原始人來說啊,果實就是食物,就是生存的資源啊。所以人類對紅色是很敏感的,大腦就專門給血液和果實會反射的電磁波波長段打了個標籤,叫做顏色。你看,只要把紅色這個概念對於生存的意義分析出來,紅色也就能夠理解了吧。紅色代表的意義是死亡概率很高或者生存資源很多。」
我:
「那其他顏色呢?」
他:
「綠色是植物的顏色,植物對於人的生存來說也是很重要的啊,所以人類為了生存,也給綠色波長的電磁波打上了綠色的標籤。同樣還有藍色,那是水的顏色,水是生命之源,重要性不言而喻了。褐色是泥土的反射電磁波波長,也很重要。黑色代表的是陰影和未知,未知就是死亡率很高,所以人們提到黑色的時候就會恐懼,因為黑色的另外一層深層含義就是潛在的死亡概率高。」
我:
「不過你現在只提到了顏色吧。那麼其他的一些中性詞呢?比如說上下左右,這個跟生存沒有關係吧?」
他:
「當然也有關係。舉個例子吧,其實宇宙中根本不存在左和右,左右是人類根據心臟位置來劃分的,離心臟較近的那一邊就是左邊,離心臟稍微遠一點的那一邊就是右邊,大腦的潛意識就是靠記憶左右兩個方向對自己生存的概率大小來區分的。還有上下,上是距離頭部比較近的方向,下是距離頭最遠的方向,宇航員在太空的時候上下顛倒,他們就是把頭頂以上的方向當做上的。離頭部越近的物體,就越有可能威脅到一個人的生存,所以上其實代表的真正含義是『死亡概率較高』,下的含義是『死亡概率較低』。你看,用這種生存語法規則,就能夠定義上下左右了吧?」
我:
「聽著好像真的滿有趣的。那數字呢?數字總無法定義了吧?比如零和一,這種最基本的單位怎麼能用你說的生存語法體系來定義呢?」
他:
「數學就更簡單了。你想一下,數字其實來源於幾何,數字不過是對幾何的一些性質的代替而已,而幾何是宇宙的語言體系,宇宙的語言體系也是建立在生存系統之上的。所以只要知道了點線面,空間曲率之類的對於宇宙這個大整體的生存含義,就可以表達數字體系了。舉個例子,零就是一個無限小的點,零點的意思就是不存在,不存在就是絕對死亡。而直線的意思就是『以最小的運動消耗代價來存在最長久的時間』。比如說,一個物體耗能越多,那麼它死亡得就越早,是吧?比如一條金魚,看到它的前面有一顆飼料,它肯定是走直線去吃那顆飼料的,而不可能繞地球一大圈再來吃那顆飼料。因為直線這個詞就是宇宙給『用最經濟,最小的功,以最節省消耗換來最長的存在時間』這個含義打上的一個標籤罷了。光子也是走直線的,因為直線最經濟啊,能夠讓光子維持光子的形態活得更久啊,如果繞來繞去的,花樣太多,會很快就把能量給耗盡了,會死得很早的。宇宙也跟人一樣,它也想要生存啊,它想要活得更久,就不得不讓自己消耗達到最少,所以宇宙里的各種幾何圖形都是最簡潔的,最完美的,直線,曲線,曲面,圓形之類的存在,都是因為它們之所以這樣存在是因為這樣的存在樣式更有利於宇宙生存而不加速毀滅從而保留的。」
我:
「你說的很深奧,難怪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你的這種想法。不過你的生存語法的確很有意思,用死亡作為一切思考的出發基點創造出的語言體系,說不定真的能夠開創出一種新的語言。」
他:
「你能理解我真的很高興。但是你的理解也只是你的理解而已,在我完全發明出這套生存語法之前,我們都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觀里罷了,我們之間的交流缺乏一個真正的基點。」
我:
「可是,你這套語言體系,能夠有什麼用呢?」
他:
「交流。」
我:
「可是也許我們平常根本用不到這麼複雜的語言體系吧?」
他:
「不,如果跟他們交流,就用的著。」
我:
「他們?誰?」
他:
「外星人啊。外星人也總要生存啊,那麼他們肯定也有死亡概念,所以就可以用生存語法體系和他們溝通啊。兩個文明之間,最最需要的交流信息,就是先要知道對方對於自己生存的威脅性啊。從這一點來說,生存語法體系絕對是星際文明之間交流的必要工具啊。」
我和這位有著天才想法的教授的談話還算開心,我們兩個都很高興。我很明白其實以另外一套評價體系來說,這位教授勘稱是天才,也許他將會是引領人類走向新紀元的開拓者。
自從和那位教授接觸後,我看了不少語言結構哲學和符號學方面的著作,我從這位教授身上學到了很多,雖然從外人的眼光來看他存在著交流障礙,但是我還是很感激他帶給我的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出院的時候,我甚至還祝願他將來能夠順利出版他所說的那本關於生存語法體系的曠世著作。
因為它的那部作品,道出了一切的本質,甚至足以統一語言學、哲學、物理學、生物學和其他一切學科,為所有學科找到一個人類尋找了數千年的思維基點,那就是生存基點。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宇宙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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