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江秋蓮

9月的一個晚上,大風,整個屋子裡都是從窗口傳來的呼呼聲響,江秋蓮直到早上才閉眼,醒來後開始整理江歌的照片,她把所有與江歌有關的照片都列印好,買了二三十個相框,一張張放進去,每張照片背後的故事她都知道。翻到一張江歌和梁潔的合照,她盯著看了半分鐘,拿起剪刀很快地把梁潔那部分剪掉了。

文 | 孟依依

編輯 | 金匝

10月中旬,山東即墨下了一場雨,氣溫很快降到20度以下。往年這個時候,江秋蓮要去鄉下接母親來家裡住,她那套拆遷分到的樓房冬日供暖,「比鄉下暖和點」,再過幾個月,留學日本的女兒江歌也會放假回來,到江秋蓮的超市幫忙收銀,給姥姥洗澡,或是跟她吵上幾句嘴。

但今年不會了——2016年11月3日凌晨,江歌在日本東京中野區的公寓被害。

江歌遇害公寓。

江秋蓮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母親,她害怕母親見到自己現在痛苦的樣子:瘦了20斤後,曾經略微圓潤的臉頰凹陷下去,眼、鼻、齒的骨骼凸顯出來,情緒也不穩定,隨時會失控。

即便如此,每次出門前她都必須換好衣服和鞋子,再背上一個深藍色單肩包。成長於崇尚知識、講究體面的家庭,父親從小教育她們穿戴整潔、不出格,這個帶些傳統意味的規矩延續了三代。

「我比較感性,但是處理問題還算比較理性。」這是江秋蓮對自己的評價。但江歌去世後,這份理性幾乎要消失了,江秋蓮已經把生活里其它事情剔除乾淨,只剩這唯一一件:為江歌的死「討還公道」。

丟失

北京時間2016年11月2日晚11:08,江秋蓮結束和江歌的聊天,記錄顯示,這通電話長達1小時42分鐘。

江秋蓮幾乎每天都會打微信電話給在日本讀研究生的女兒,那天剛好江歌和同學聚餐回來,在東京中野車站等同住的室友梁潔(化名)一起回家。江秋蓮沒出去跑滴滴,正好陪她一塊兒等。

話題雜七雜八的,期間江歌講到梁潔的前男友下午找上門來吵架的事,江秋蓮察覺到男性的危險氣息,讓女兒注意安全,話題又轉到讓她找個男朋友上。江歌總是一副不著急的樣子,她告訴江秋蓮,自己打算在30歲前攢夠300萬日元,先去環遊世界,她說:「媽媽我30歲不結婚不準催我啊。」

江歌沒等到30歲。第二天17:00,日本大使館給江秋蓮打來電話,說江歌在東京被人殺害了。江秋蓮不肯相信,她第一反應是假消息,最壞的情況就是江歌被綁架,「怎麼會被殺害呢」,她想不出一個江歌被殺害的理由。

江歌和法政大學的老師同學在一起

但她還是慌得沒法開車,聯繫了梁潔的父母,因為兩家住得近,沒多久對方就開車來接她。他們一同到達王家官莊村時,梁潔的視頻電話來了,女孩摘下口罩,把鏡頭朝身側一晃,可以看出她正在警察局。江秋蓮搶過手機,梁潔見到她就哭著說「對不起」,「歌子在哪裡?」「在醫院。」「是死是活?」「不知道……」

江秋蓮雙腿虛軟,癱坐在地,梁潔父母見狀說:「你也別著急,應該沒什麼事。」江秋蓮當即對他們說出自己的猜測:就是你們女兒的前男友殺的。對方一愣,但仍轉身離開了。

14個小時後,江秋蓮才見到江歌,「我女兒躺在那裡,一頭黑亮的頭髮沒有了,被什麼東西包裹著,漂亮的衣服不見了,是那種無紡布的手術服,眼睛半睜,嘴巴不能閉合,看到這些,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她不肯相信江歌已經離世。日本警察在她身邊放了一把椅子一瓶水,說江歌在旁邊陪著你,江秋蓮哭得說不出話來,「不要用江歌死了這樣的話來告訴我,不要,沒有。我還能找到她,我一定可以找回她,我一定可以再見到她」。

江秋蓮一直在微信上跟女兒江歌說話。左為江歌手機,右為江秋蓮手機。圖 / 澎湃新聞

變了

江歌去世9天後遺體火化,江秋蓮的日本簽證也快要到期,她帶著江歌的骨灰回國。在機場過安檢時,因為骨灰盒中裝有兩枚江歌生前最喜愛的、金屬質地的哈利波特紀念章,必須打開確認,「我不能打開,不要打擾她。我也不讓她過安檢,不能讓江歌像一件行李一樣」,江秋蓮哭喊。最後東京中野區政府與機場溝通,准許她直接帶著骨灰盒上飛機。

將近中午,飛機抵達青島,這是劉芸(化名)在江歌出事後第一次見到江秋蓮,她是江秋蓮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兩人從二十歲出頭相識到現在,關係一直親密。

劉芸陪她坐進車后座,江秋蓮穿一身黑衣服,低著頭,「好像誰也沒看見」,只把臉貼在江歌的骨灰盒上,念了一路「歌子我們回家了」。

「她整個人都變了,完全變了。」在劉芸的記憶里,江秋蓮曾是個幹練又仗義的女人,但現在,她從不主動說話,也不在人前哭天搶地,只是不論早晚,「眼都是紅的、腫的」,不出聲地流眼淚。

倆人常常坐在那裡,一待一個下午,江秋蓮手機不離身,翻看和江歌有關的一切信息,劉芸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麼,「壓抑,太壓抑了」。

每次劉芸提出晚上留下來陪她,江秋蓮就趕她走:「走吧走吧,在這你也睡不著。你能天天陪著我?我就這麼個樣,你能怎麼辦?把你也搭進去?」她唯一一次留下,江秋蓮就把自己關進江歌房間,那個房間誰也不許睡,只有她才可以。過了春天,房間一整理,連她也不睡了,「江歌不喜歡別人動她的東西」。

一有人踏入家門,江秋蓮會有一種焦慮和被侵犯的感覺,「歌子以前說過,媽媽,好希望我們有兩個家,一個家可以有很多人,一個家只有我們兩個人。」

這些年,江秋蓮家一直只有兩個人,她離婚後靠著擺地攤、做裁縫、賣布料,一個人拉扯江歌長大。

年輕時的江秋蓮和女兒。

江歌出生不到兩個月時,江秋蓮外出後回來,發現孩子不見了,父母告訴她,丈夫把孩子抱走了,攔都攔不住。她說要去婆家找江歌,父母不同意,把她關家裡一個月,後來丈夫抱著江歌來和好,她發現孩子的棉衣領子因為食物污漬結成了塊,直把兩頰磨出血來。這之後,江秋蓮倍加保護江歌。

但家裡人一時也無法接受江秋蓮離婚,有天晚上起了矛盾,江秋蓮帶著江歌出門,母親在後面一路跟著,喊:「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啊?」江秋蓮心裡想:「是啊,世界這麼大,哪裡有我的容身之處。」她們到水庫邊,黑黢黢的,江秋蓮想抱著江歌一起跳下去。她記得江歌拉著她的手一直說「媽媽回家」——就是這句話,讓她能走到今天。

爭吵

江秋蓮發誓要找出殺害女兒的兇手,去年11月4日凌晨3:48,出發去日本前,江秋蓮發出一條微博,請求大家幫助督促警方破案,並留下了自己的聯繫方式。當天,梁潔給她發來一條信息,表示會把調查過程中做的所有事情如實告訴她,但從到達東京到離開,梁潔一直沒有和她碰面。

有人來加江秋蓮的微信,她都毫不過濾地通過,隨即發給對方一段話,講述「江歌室友梁潔搬過來、其前男友到住處騷擾以及當天晚上江歌在車站等室友」的事情,並說道:「我懷疑兇手就是梁潔的前男友,懇請您幫幫我,我需要社會輿論的幫助督促日本警方儘快抓兇手。」

「梁潔」,在案件還未被偵破時,這個名字似乎成為最接近真相的存在,在這段敘述中很快被傳播開去。江秋蓮稱,起初希望以此來督促案件偵破。然而事情很快脫離控制,網友開始抨擊指責梁潔。

兩天後的晚19:28,梁潔在微信上給江秋蓮發來一段話,說她正在配合警方調查,而江秋蓮發在微博上的那些東西都「不著邊際」,「我不恨你,但你已經對我造成了傷害了,事情解決了以後也不會再見你了」。

梁潔給江秋蓮發來的微信。三叔是她對江歌的稱呼

4天後,梁潔在微信上告訴了江秋蓮案發當天晚上的事:她和江歌一起從車站回家,因為她來例假弄髒了褲子,於是先進屋去換,突然聽到江歌在外面尖叫了一聲,她跑去開門卻發現門推不開,貓眼也看不清楚,就馬上打電話報了警。

新的矛盾點在於門為什麼推不開。江秋蓮認為梁潔鎖了門,而梁潔堅決否認,這樣的各執一詞僵持到現在。

案子很快告破,11月24日,日本警方以殺人罪對中國籍留學生陳世峰發布逮捕令,指控其殺害江歌。在日本媒體的報道中,陳世峰確實是江歌室友梁潔的前男友,而警方在他的衣物上也採集到與江歌DNA一致的附著物。

梁潔不再回復江秋蓮的微信,她的母親把江秋蓮的微信拉黑,江秋蓮也曾打電話給她父親,電話那頭總是「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聯繫方式被切斷,江秋蓮找到梁潔老家的村子裡去打聽,得知他們已經搬家,村口一戶人家留她吃午飯,她謝絕了,「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今年5月21日,江秋蓮在微信和微博上發布文章《泣血的吶喊:梁潔,江歌的冤魂喊你出來作證!》,曝光了梁潔及其父母親的姓名、身份證號、手機號碼等私人信息,平時只有兩三千閱讀量的微信號「江歌媽媽」上,這篇閱讀量達到4萬多,微博閱讀則超3千萬。評論有將矛頭直指梁潔的,有認為江秋蓮炒作的,也有覺得「傷人傷己」的。

文章發出當天,梁潔在微信上聯繫了江秋蓮,希望她撤迴文章,不然「死了也不會去作證」。兩天後,江秋蓮接到一個電話,來電顯示是梁潔父親,她抖得幾乎接不起電話。電話里的人說要起訴她侵犯隱私權,甚至罵江歌「命短」。日後梁潔站出來公開表態中為此事道歉,說那都是「氣話」,但江秋蓮無法接受。

6月5日,這篇引起爭議的微博文章因為梁潔的投訴而被禁,但江秋蓮並未止步,她每天持續發布類似的、充滿情緒的信息:「說我精神不正常也好,說我神經病也好,我知道我早晚會有那個下場。唯一支撐我的就是給江歌討公道的信念,如果連這個支撐都沒有的話,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自尊

今年春天,江秋蓮把房子賣了,以此來支付律師費及其它費用。由於回遷房沒有房產證,房子只能由村裡接手,接下來,江秋蓮還能在這裡住上三年,如果要繼續居住就要支付房租。最後的財產耗盡時,她最擔心的是「江歌回來找不到家」。

同時,她的微博正逐漸變成一個悲傷聚集地,每天都有評論和私信請求她幫忙轉發,多是苦難,甚至打開就是一張血淋淋的照片,這讓她立馬想起女兒遇害的場景。

還有一回,她在晚上12點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先是對她表示了一番同情,幾句話後江秋蓮想要掛斷電話,說「這麼晚了您需要早點休息吧」,對方仍在不停地自說自話,到最後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一個小時之後,江秋蓮不得不「非常不禮貌」地掛斷了電話。

江秋蓮有很強的自尊心。她在中考兩個月前因為體育老師罵她而跟對方打了一架,死活不願意再去學校,因此輟學。又在江歌一歲半時毅然與丈夫離婚,對90年代的一個農村婦女來說,這並不容易。

現在,只有兩件事情會讓她發脾氣,一是勸她好好活下去,二是被同情,「不想讓別人覺得好像很可憐」。

但今年3月份,她還是發起了一個眾籌,資金用於「為被害獨女討公道,單親媽媽眾籌赴日」,那時她的賬戶只剩下一兩萬,律師費用還未支付。最終13272人為她籌得30萬餘,她挨個回復「謝謝」。

「非常過意不去,而且有一種被施捨的感覺,特別不能接受。其實每次跟人家說一聲感謝的時候吧,心情很複雜,有感激、感謝,有自卑,感覺自己成了一個乞丐,在乞討。我可以受任何的委屈,天下任何的委屈我都可以承受,只要為了江歌。我不能因為沒有錢打不起官司,去不了日本,我就不做這件事情,所以我寧可去乞求,我也一定要為江歌去討回公道。」

江秋蓮準備的請願書 圖 / 孟依依

江歌走後的241天,江秋蓮第一次夢見她,她寫下那些聽起來混亂的夢裡的情景:「我和你一起在日本,因為不懂日語,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在用地圖搜索,怎麼會忘記歌兒你的日語那麼好呢?歌兒身上沒有傷,只是受了很大驚嚇,很煩躁的樣子……我們一起坐著小鐵凳子滑行了一段,歌子坐著我後面,我還背著歌子走了好一會,歌子不相信人,感覺被欺騙了,你皺著眉不願意說話,見了任何人都害怕的樣子,就像小時候依偎在媽媽懷裡。」

見面

「你還認識我嗎?我很高興見到你。」

「阿姨我一直想見你,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真的是這樣子。」

「大點聲說話,我這耳朵有點背。」

「我一直想見你,但是我不知道見了你說什麼,我不知道怎麼開口。」

「不知道怎麼開口沒關係,我來問你吧。江歌的死跟你有沒有關係?」

江歌走後第294天,江秋蓮見到了梁潔,一家媒體的3台攝像機記錄了她們的見面。江秋蓮用手機把兩個小時的談話全部錄下來,回家後反覆聽,錄音里不斷有梁潔的啜泣聲,江秋蓮則不停打斷她,情緒失控地咆哮、質問。

每次回放時,江秋蓮就躺在沙發上,眼睛盯著牆,牆上什麼也沒有,白茫茫一片,左手使勁攥著蓋在身上的毯子,指關節發白,一旦聽到自己的聲音,整個人開始發抖,跟著錄音里那個自己嚎啕大哭。

後悔,每次聽完之後她都後悔自己沒有讓梁潔多說一點,她意識到自己當時已經情緒失控,但就是控制不了。

這次會面後,梁潔又「消失」了,她把來訪記者的微信拉黑,不再回複電話和簡訊,不再更新微博。江秋蓮依舊隔三差五給她發消息過去,最後一條消息是10月6日下午4點多發出,內容是「梁潔,你真的過得心安理得嗎?」沒有回復。

梁潔的朋友圈中有大量她與江歌(右)的合影

梁潔父親說,那次見面該說的都說了,但是「沒用」,梁潔在哪兒他也不知道,晚上「有時候回家,有時候不回家」。天氣轉好,他跑上跑下到天台收了上午曬出棉被、辣椒,再次閉門。

9月的一個晚上,大風,整個屋子裡都是從窗口傳來的呼呼聲響,江秋蓮直到早上才閉眼,醒來後開始整理江歌的照片,她把所有與江歌有關的照片都列印好,買了二三十個相框,一張張放進去,每張照片她都知道發生了什麼。翻到一張江歌和梁潔的合照,她盯著看了半分鐘,拿起剪刀很快地把梁潔那部分剪掉了。

江秋蓮整理女兒的照片 圖 / 孟依依

簽名

相比起對梁潔的複雜感情,江秋蓮對陳世峰的恨意更直接:「希望他被判死刑。」她再次飛往日本,得知按照日本法律,殺害一人很難被判處死刑,並且中日之間沒有犯罪引渡條例,不能將嫌疑人引渡回國審判。在日本的40多天里,網友轉發給她磯谷利惠的案例——10年前,磯谷利惠被殺害,母親磯谷富美子通過發起簽名徵集活動,使得兇手被判死刑。

殺害江歌的嫌犯陳世峰

江秋蓮給她發了一封郵件詢問如何做到,一周後她收到磯谷富美子的回復,郵件中對她提出的10多個問題一一解答。

但對江秋蓮來說,一切得從零開始,這之後的準備時期一度長達4個月。

請求判處陳世峰死刑的簽名活動準備就緒,江秋蓮雇了一個司機替她開車,準備從青島開始,跑遍全國的高校。第一個學校順利完成,第二個學校有人請她結束活動,到了第三個學校,保安隊長騎車過來,扯掉了易拉寶,奪走江秋蓮手上的請願書,問:「你這是幹什麼?」

高校的簽名徵集活動在第四天夭折,江秋蓮的車后座和後備箱至今還塞滿列印好的上申書、易拉寶及一些日用品。她還輾轉微博、微信、知乎、論壇,不斷發送網上簽名的請求,在30個小時內徵集到18萬簽名,現在這個數字是28萬 。

11月3日是江歌逝世一周年,江秋蓮必須陪著江歌,之後她將前往日本街頭繼續簽名徵集活動,等到12月11日,對陳世峰為期一周的審判就到了。

江秋蓮不只一次被問起審判結束之後怎麼辦?她說回答不了,也想不到那麼遠的事情。劉芸說,這個問題任誰都回答不了,「怎麼辦?愁人」。

但是承受了這麼多人的好意,江秋蓮覺得自己「死都不敢死」,審判越近,她又感覺離江歌越近。

「你後悔送江歌去日本嗎?」江秋蓮終於被問到這個問題。當時做這個決定時,她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

「不後悔,因為這是女兒的願望」。

幾天後,她在朋友圈又發了一篇懷念江歌的文章,裡邊有一句話:歌兒,謝謝你成為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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