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最好的時代即將到來

生於九十年代的山東省，熟悉宋祖英的歌聲，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她最早揚名於1990年的春節聯歡晚會，從此登上中國民族聲樂的高地；而到我開始記事時，《辣妹子》已作為她最膾炙人口的代表作之一，在大江南北傳唱。據我的母親說，我從三歲起就知道搬一張小板凳，坐在電視機前，沉迷於熒屏上的紅衣紅裙，與火熱潑辣極富韻律性的歌聲。

這段歷史實際上意味著，在晚會歌手佔據主流舞台的中國北方大眾文化語境中，主旋律歌曲可以給人以浸潤性的影響——甚至從嬰幼兒時期開始，而當事人既可能懵然不知，也可能像我這樣在若干年後猛然醒悟，並再次投身進去。

於是，在十五歲那年，我成長為一個聽宋祖英唱一首歌，就能寫出一篇幾百字小散文的中二少年。

是二〇〇九年春晚「英倫組合」的初次合作，使我如靈光閃現般回憶起民歌在我體內置入的開關。說來也巧，如今看來，那正是一貫循規蹈矩的歌唱家宋祖英，走出常規軌道，開始嘗試跨界創新的特殊時刻。就在人們以為《本草綱目》與《辣妹子》的碰撞只是因為旋律相似時，同年六月三十日，也就是北京奧運會後不到一年，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大慶三個月前，宋祖英聯合周杰倫、郎朗、多明戈、朱軍、楊瀾等國家級、國際級藝術家，在北京的鳥巢完成了一次偉大的創舉。隨後兩年，相似的音樂會分別在上海體育館和台北「小巨蛋」舉行，相比之下，它們更具地方特色。然而最具開創之功的，仍然是「第一次吃螃蟹」的北京鳥巢夏季音樂會。

這是一場怎樣的音樂會呢？總地來說，它讓喜歡民族聲樂的人，曾經認為最好的時代即將到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正是當時的寫照。

代表中國特色的男主持人朱軍，以流利的英語著稱的女主持人楊瀾，以不同於大型晚會的輕快口吻，解說宋祖英的每一首作品。

從悉尼歌劇院、維也納音樂廳、美國肯尼迪藝術中心音樂會開始，宋祖英的開場曲目往往是河北民歌《茉莉花》，它的旋律比江蘇版本更加平穩質樸，易於打開嗓音。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所聽到的幾次《茉莉花》，往往都帶著小試牛刀般的、拘謹的氣聲。更加洒脫的歌聲只能出現在後面。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創作的歌劇《紅珊瑚》選段《珊瑚頌》，也承擔著同樣的任務。

有意為音樂會注入國際與時尚元素，宋祖英及其團隊邀請了黑人組合來演唱《辣妹子》，並在一曲結束時以這種造型和動作登場。相比年初春晚舞台上摸不準R&B節奏導致的「搶拍」，宋老師這一次終於跟上了節奏，然而隨著音樂刻意安排的舞蹈動作，仍然帶著中年歌唱家追趕潮流時特有的稚拙。再看到這些我險些忘記的細節，當然只有尷尬與慨嘆。

宋祖英的流行歌唱得好嗎？至少從這首《千里之外》來看，我說不出「好」字，她的平翹舌音又紊亂了，雖然如此，一切卻都是那麼可愛。局面到二〇一〇年方文山、周杰倫特地為她創作了一首《黃浦江深》時才有所改觀。她的歌聲與她的形體姿態一樣，最開始時，只是小心翼翼地向前邁了一步，前方有周杰倫明明緊張卻故作散漫地伸著手，她就把自己的手交過去，終於站在民族聲樂與流行音樂的交界線上。所以英倫組合的幾次牽手，對我來說像一種宣告式的隱喻，當然，事情發展到周杰倫在「小巨蛋」托起宋祖英的下巴時，似乎怎麼也顯得有些不妥了。我們休再提它。

《苗嶺飛歌》保留了苗語吟唱與模仿鳥叫的部分，結尾能聽出一點西洋詠嘆調的味道。

《大地飛歌》誕生於1999年的南寧國際民歌藝術節，操刀者是為宋祖英打造了多首代表作的作曲家徐沛東。這首歌旋律簡潔奔放，在音樂會的中間部分出現，正應歌者嗓音條件最通透的時間段，加上新版的鼓聲與人聲伴奏，效果很是震撼。

雖說跨界合作善莫大焉，然而只有當合作者懷揣著同樣的忐忑下台之後，我們才能看到一個瀟洒自然、收放自如的宋祖英。《苗嶺飛歌》與《大地飛歌》，開啟了她最為駕輕就熟的領域。精神狀態的放鬆最突出地體現在肢體語言上，她開始自由地跑眉毛、晃肩膀。毫不諱言，這是我最喜歡的宋祖英形象，唱到了自己喜歡的歌，強烈情感便不加修飾地流露出來。相比其他學院派歌唱家，她的雕琢感的確較少，比如歌曲中時常出現甚至略顯沙啞的低音，像一面被磨光而一面仍粗糙的玉石，時時透露著出自湘西山野的本質。

《愛我中華》的鼓樂版伴奏也極好，音樂會之後，在各大晚會上也繼續用了下去。宋祖英的歌唱風格，天生適合與鼓、號等節奏感強的樂器相配，不誇張地說，那是一種帶動諸多感官（而不僅是耳朵）的律動，在這個意義上，她的歌聲在接受過一定專業訓練之後，仍然相當貼合中國民歌歌、樂、舞合一，由聽覺系統溝通運動與思維繫統，進而與慾望、人性產生共鳴的傳統。如果說以上歌曲的這種溝通還是潛在的，那麼到了《龍船調》，歌者與聽眾共同狂歡，便直接呈現到表觀層面上來。

宋祖英一如往常地在演唱前與觀眾做了交流，請大家在她唱到「哪個來推我嘛」時，回答一句「我就來推你嘛」，這一慣例曾經週遊世界，而今回到了北京的鳥巢。任何地方的聽眾，無論是否聽過、是否聽得懂這首歌，無一不在縝密的部署之後，配合地用半生不熟的湖北方言高聲應和。這種召喚之所以如此有效，是因為它在歌曲開始時就已經鋪展開了：《龍船調》代表了一種酷似《詩經》的民歌體系，包括「正月里」、「二月里」等延續的時間因素，「金哪銀兒索，銀哪銀兒索」等極具色彩與聲韻感（「兒」字上挑特別到位）的襯字，「陽雀『叫』」、「『捎著』鸚哥」等動態意象，以及完備的對話片段——重複多次的「過河」與「推」的交替。女主人公（妹娃）、鳥、艄公各自獨立而構成的雜語系統，極易在廣場人群的狂歡中，將音樂會的氛圍推向高潮。

郎朗和多明戈的到來，的確不如周杰倫與宋祖英搭配起來吸引眼球。其實很難說宋祖英與國際友人混搭的效果如何，無論是北京奧運會閉幕式上的《愛的火焰》，還是三次音樂會與多明戈、波切利的合作，直到春晚的告別之作——與席琳·迪翁合唱的《茉莉花》，我們既難從中西合璧的現場效果中聽出什麼特色，也難說宋祖英本人承認這種合作是成功的。

北京鳥巢音樂會不僅開啟了宋祖英的「嘗試」狀態，更準確地說，在「基本上可以保證成功」的嘗試之後，她開始選擇一種不甚穩妥、不能保證必獲成功的方式，來繼續她的音樂事業，於是這場音樂會成為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在此之前，她是那個唱晚會歌曲唱得口滑的文工團歌唱家宋祖英，是十分匠心營構一張《百年留聲》電影歌曲專輯的格萊美提名者宋祖英；而在此之後，她的步伐邁得更加粗放，面臨的可能性更加豐富，繼續前進的風險也與日俱增。所以必須說明的是，她後來遭遇的一些失敗，是從這場音樂會開始，就被現實社會的諸多領域所多元決定了的。只是在那個時候，我們總是願意相信，最好的時代即將到來。

畢竟我只是一個十五歲的中二少年，而宋祖英正在經歷她歌唱生涯的巔峰時刻。

附錄：2009年北京鳥巢夏季音樂會曲目

序《鳳還巢》 作曲、編配：阮昆申

01 《茉莉花》 中國河北民歌 編配：郝維亞 演唱：宋祖英

02 《好日子》 作詞：車行 作曲：李昕 編配：羅新民 演唱：宋祖英

03 《珊瑚頌》 作詞：趙忠等 作曲：胡仕平＼王錫仁 編配：杜鳴心 演唱：宋祖英

04 《辣妹子》 作詞：佘致迪 作曲：徐沛東 編配：郝松 演唱：宋祖英＼Cut Time開拓時光組合(美國)

05 《山歌好比春江水·多謝了》 作詞：喬羽 作曲：雷振邦 編配：馬久越 演唱：宋祖英＼周杰倫(中國台灣)

06 《霍元甲》(DVD中未收錄) 作詞：方文山(中國台灣) 作曲：周杰倫(中國台灣) 編曲：洪敬堯(中國台灣) 演唱：周杰倫(中國台灣)

07 《菊花台》 作詞：方文山(中國台灣) 作曲：周杰倫(中國台灣) 編配：鄒野 演唱：周杰倫(中國台灣)

08 《千里之外》 作詞：方文山(中國台灣) 作曲：周杰倫(中國台灣) 編配：楊一博 演唱：宋祖英＼周杰倫(中國台灣)

09 《苗嶺飛歌》 作詞：胡銳 作曲：羅秀英＼鄭寒風 編配：龍偉華 演唱：宋祖英

10 《大地飛歌》 作詞：鄭南 作曲：徐沛東 編配：沈丹 演唱：宋祖英

11 《愛我中華》 作詞：喬羽 作曲：徐沛東 編配：沈丹 演唱：宋祖英

12 《我的祖國》 作詞：喬羽 作曲：劉熾 編配：鄒野 演唱：宋祖英 鋼琴演奏：郎朗

13 《翻身的日子》 作曲：朱踐耳 鋼琴獨奏：郎朗

14 《匈牙利狂想曲第二號》 作曲：弗朗茲·李斯特(匈牙利) 鋼琴獨奏：郎朗

15 《小河淌水》 中國雲南民歌 填詞：王曉嶺 編配：馬久越 演唱：宋祖英

16 《瀏陽河》 作詞：徐叔華 作曲：唐璧光 編配：孟可＼丁紀 演唱：宋祖英

17 《龍船調》 中國湖北民歌 編配：龍偉華 演唱：宋祖英

18 《感恩》 作詞：王曉嶺 作曲、編配：孟勇 演唱：宋祖英

19 《康定情歌》 中國四川民歌 鋼琴編配：楊一博 演唱：宋祖英＼普拉西多·多明戈(西班牙) 鋼琴演奏：郎朗

20 《格蘭納達》 西班牙民歌 詞曲：阿古斯丁·拉臘(墨西哥) 編配：傑克·海斯(美國) 演唱：普拉西多·多明戈(西班牙)

21 《心中只有你》 歌劇《微笑的大地》選段 作詞：弗里茨·略納-拜達(奧地利)＼路德維格·海澤爾(奧地利) 作曲：弗朗茨·萊哈爾(奧地利) 演唱：普拉西多·多明戈(西班牙)

22 《愛的火焰》 作詞：宋小明＼袁元 英文作詞：普拉西多·多明戈(西班牙) 作曲：卞留念＼克勞斯·巴德爾特(德國) 編配：卞留念＼趙兆 演唱：宋祖英＼普拉西多·多明戈(西班牙)

結尾曲 《友誼地久天長》蘇格蘭民歌 作詞：羅伯特·彭斯(蘇格蘭) 譯配：鄧映易 編配：錢琦 演唱：宋祖英＼普拉西多·多明戈(西班牙)＼周杰倫(中國台灣) 鋼琴演奏：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