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系列04--楊鵬：墨子，So Cool，酷！

楊鵬

楊鵬，著名學者，美國哈佛大學亞洲中心研究學者，北京掌上國學院創始人，楊鵬先生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西語系，曾為國內著名公益組織阿拉善SEE基金會秘書長，深圳壹基金公益慈善基金會首任秘書長。著作有《成為上帝》、《東亞新文化的興起》、《老子詳解--老子執政學研究》、《為公益而共和》、《上帝在中國源流考》等。

大家好，我是楊鵬，很高興今天有機會跟大家一起分享一下我對墨家，對墨子的看法。

2013年，我出了一本書叫《上帝在中國源流考》，其中有一章專門講到墨子。我是特別喜歡墨子的，我覺得在中國的諸子百家中，最深刻的思想家應該是老子，對社會產生影響力最大的應當是孔子和商鞅，那麼怎麼定位墨子呢？

我覺得墨子是最有魅力的行動思想家。

而且，從思想指向上看，似乎墨子對未來更具有意義。

墨子其人

墨子，這般老百姓了解不多。大家都知道孔子、老子、孫子。對墨子公眾大概聽說過，但是對他的思想不是很了解。

我記得在2006年的時候看過一個電影叫做《墨攻》。那種理想主義和獻身精神，很感人啊！可能不少公眾是因為《墨攻》這片子，才知道中國歷史上有個墨家，為了和平而去奉獻犧牲，特別有人格魅力。

去年中國發射了量子衛星上天，取名叫墨子，這算是對墨子的一個紀念。這是因為墨子是中國古代少有的進行科學思考的人。對我們公眾而言，多數人知道黑子，可能是因為《墨攻》這個電影，還有就是量子衛星「墨子」。但對學術界的人來說，墨子是重要的思想家，研究中國思想史不能繞過墨子。

大家這個群是墨者群，是喜歡墨家的朋友們的社群，大家對墨子的思想呢，都會有一些了解。今天我講墨子，集中講幾點。講墨子的民間武裝維和行動，講他兼相愛交相利的思想。也分析一下墨家下一步發展應有的路徑。

墨子，生活在公元前四百六十八年到公元前三百七十六人之間。關於他的這個生卒年份，實際上，學術界還有不少的辯論。有人說墨子是戰國時候的宋國人，現在的河南人。也有人說他是魯國人，現在的山東人。

墨子創立了墨家這個學派，在戰國時期影響很大。但是以後呢，墨家好像缺了繼承人，不像儒家、道家不斷有繼承人可以延續下來。道家，後來從哲學變成道教了，有了傳承隊伍。儒家就不用說了，有儒家士大夫，讀書做官。

墨家這個系統到哪去了，好像就斷了，墨子以後似乎沒有墨家的思想家和組織系統。為什麼會這樣？一會兒我們可以分析一下這是為什麼。

墨子是軸心期思想家

墨子所處的時代是人類歷史上很神秘的一個時代。在公元前五百年前後，人類不同地區和民族中，同時出現了很多偉大的思想家。

這是一波出現的，就好像上天突然派出了這樣一批思想家，讓他們來創建人類的新文明，中國就出現了老子、孔子、孟子、墨子、商鞅等諸子百家。

這時間在古希臘也出現了偉大的哲學家，畢達哥拉斯、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在中東地區以色列中，也出現了編寫猶太舊約《聖經》的這些拉比們。古印度出現了佛祖釋迦牟尼。

早一些時候，在古伊朗出現了瑣羅亞斯德教。瑣羅亞斯德教大家覺得很陌生，明朝明教大家可能覺得不陌生，對朱元璋大家會覺得不陌生，而明教的源頭就是摩尼教，摩尼教的源頭就是瑣羅亞斯德教。

這是人類歷史上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是一個出現偉大思想家的時代，而且這些思想家是在軸心期的時間段內出現的。這是一個很神秘的時代，德國一個哲學家叫雅斯貝爾斯，他就把公元前五世紀前後八百年這個時代，說成是軸心時代或軸心期。所以大家要記住，墨子是軸心期的思想家。軸心期的思想奠定了這以後我們人類文明的思維方法和基本元素。

這一批思想家，出來之後，人類沒有思想家再超越他們了。也就是說，今天再偉大的思想家，沒有人會說我比釋迦摩尼偉大，比老子偉大，比孔子偉大，對吧？也不會敢說我比蘇格拉底偉大，比柏拉圖偉大。不會的，不會有思想家敢說這樣的話。

也不會有科學家說我畢達哥拉斯偉大。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是個思想家也是個數學家，他論證了畢達哥拉斯定律，也就是我們中國所說的勾股定律。他說萬物皆數，萬事萬物的背後本質就是數的關係，所以要了解世界就要去了解萬事萬物背後數字的關係。上帝是按照數學來創造這個世界的。

這就是畢達哥拉斯。所以現在的科學家沒一個敢說他比畢達哥拉斯偉大。愛因斯坦偉大吧？牛頓偉大吧？但他們會說我比畢達哥拉斯偉大嗎？不可能，因為在思維方法上他們都是畢達哥拉斯的傳承人。

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代，這是人類文明奠基的時代。墨子，是我們中國在軸心期時期出現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家。

墨子的「非攻」與國際維和部隊

司馬遷記載墨子，比較輕描淡寫，只講了墨子兩個特徵。第一是他在軍事上善於防守；第二他強本節用。說他重視生產，節約消費。

今天我們要講的墨子的第一條就是他的「非攻」思想。不要攻擊，禁止攻擊，制止戰爭，堅持和平。墨家用自己的武裝力量、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團隊去制止各國的侵略戰爭。墨子他之所以進入歷史，首先是他建立了自己的武裝組織。墨子是墨家維和部隊創立人。墨子的維和行動，不是依靠君王的力量，是依靠他自己和他弟子的武裝組織。

《淮南子》裡面說：「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也就是說，他有一百八十個弟子是最鐵杆的，這些弟子是可以赴湯蹈火的。「赴湯蹈刃」，踩著熱水前進，踩著刀刃前進，「死不還踵」，是說他們寧死不屈，死不回頭的。墨家這種維和行動奮不顧身，捨身忘死， 在人類歷史上，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墨子建立了民間武裝，這個民間武裝不是去搶東西，不是去兼并土地，不是為剝奪財富，它是為了維持當時中國的國際和平。維持和平的辦法就是，哪兒要打仗，墨家就去制止戰爭。墨子不僅在理論上提出「非攻」，不僅是動動嘴，而是組織武裝力量幫助被侵略的國家，反對侵略者。這是一種什麼精神？非常特殊，極有魅力。

大家在墨家群，我們首先要知道的是，墨家曾為了世界和平，展開自己的維和行動。我不是在這兒動員大家以後建立維和武裝力量去維持和平，而是想讓大家知道，大家熱愛的這個墨子，魅力無窮啊！

大家都知道有一個墨子阻止楚國進攻宋國的的故事。墨子知道楚國準備攻打宋國，墨子走了十天十夜從齊國趕到楚國的首都，見到了一個人叫公輸盤的人。這個人大概是當時的軍事器械專家，他為楚國製作了一種登城雲梯，有了這個雲梯之後楚國就要攻打宋國了。

墨子與公輸盤擺沙盤，公輸盤攻墨子守，最後公輸盤攻城的器械都用完了，而墨子的守城器械都還很有餘。兩位軍事工程師沙盤比賽模擬戰爭，公輸盤輸了。

公輸盤說：「我知道怎麼對付你，但我不說。」墨子說：「我知道你要怎麼對付我，我也不說。」楚王問他們倆說什麼呢。墨子說：「公輸盤是想殺掉我，宋國沒有人守衛就可以去攻打了。」

這個故事描寫中有一個細節，就是墨子說：「你就是把我殺了也沒有，因為我的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經拿著守城武器在宋國城牆上面等著你們來侵略。所以你就算殺了我，你也是沒法攻打宋國的。」 楚王最後就說，宋國我不打了。

墨子制止了楚國進攻宋國，回去路過宋國。天黑了，下起雨來，墨子想到城門下躲雨。但宋國守城的士兵不認識他，把墨子趕走了。

第一次我看這個墨子這個故事的時候，就覺得墨子這個人好特別，這是一位聖徒一樣的人，在中國思想家中絕無僅有！

顯然，墨子阻止楚國侵略宋國，是志願者行為，墨子跟宋國的官方並沒有關係。墨子並不是受宋國官方派去出使楚國的。他的弟子在宋國準備守衛宋國，也是民間志願者行為。

So cool，酷！這是一位聖徒。

墨子的兼相愛

第二條，我講講墨子的「兼相愛」，就是博愛。墨子講，這個世界之所以天下大亂，一塌糊塗，就是因為天下人都不相愛。所有人都只愛自己的兒子不愛別人的兒子，只愛自己的妻子不愛別人的妻子，所以他就提出了「兼愛」。

「兼愛」，如果按現在的說法就是「博愛」，也就是普遍的人類之愛。

大家知道，儒家「仁義禮智信」的道德要求中，裡面並沒有「愛」字。儒家推崇禮教，禮教中的人際情感關係，是親疏貴賤有別的，是「有差別的愛」，是不講兼愛，墨子講兼愛。一說墨子的精神，人們習慣說就是「兼相愛交相利」。「兼相愛」這種觀念，放在人類思想史上，是非常超前的。人不僅要愛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愛自己的家人，在人和人之間，陌生人之間，我們都應該有一種人類之愛，兼相愛就是都相愛。墨子在他那個時候，就提出這種超越民族，超越家族的一種兼愛的思想。

到了今天，我們中國許多人還非常有民族主義思想。所謂民族主義，是愛自己民族不愛別的民族，對吧，要不然怎麼叫民族主義呢？不是兼愛，對吧。一想到日本人就恨，對吧，沒有超越中國、日本這樣的民族之上的兼愛。相比起墨子提出的「兼相愛」，我們中國多數人還是狹隘的。

墨子的「交相利」

「交相利」，人與人的關係，應當是互利互惠。這個觀點在歷史上也非常超前，非常特別。

放在今天，我們覺得「交相利」應該是常識。在市場經濟里，大家不都是在相互利益嗎？你去買個東西，你就幫了生產者，你也幫了商人，他有利可圖了。而我也得到了商品和服務，我也得到了利益。這就是相互幫助相互利益的關係。

「交相利」，誰最能理解呢？市場中人最理解。墨家的基礎就是工商業者，墨子的學生既不是農民也不是當官的，而是從事生產和商業的。墨家是生產中人市場中人，所以他們最知道交相利的重要。

這種「交相利」的觀點，在當時並非主流。主流思想是民眾要孝於父母忠於君王，要承擔義務。你能跟君主說，我們的關係應當是交相利的關係嗎？別說墨子那個時代，我們在學校裡面學習政治和德育課時，在分析認為人和人的關係時，強調的是交相利嗎？不是嗎，強調的仍然是對國家的犧牲和奉獻，講的是個人利益要為集體利益、國家利益服務，講的是個人面對國家要承擔的義務和責任。比起孔夫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社會思想，墨子的平等互利思想也太超前了。

交相利，是人與人平等的關係。義務和奉獻，是人與人不平等的關係。墨子他講的是平等的，相互交換利益的關係，那就是今天的市場社會。我們知道在市場經濟的國家，往往會出現很多公益。市場經濟的背後就會出現博愛的需求。所以，墨子提出來的「兼相愛，交相利」，是非常典型的工商市場社會的特徵。

「兼相愛，交相利」是墨子強調的，也是今天世界上最主流的，最有活力的價值觀。今天許多人參與做公益，這不就是「兼相愛」嗎？我們幫助的人都是我們不認識的人。自然災害中，受到傷害的人，我們去幫助他們，我們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呢？我們既不是為了跟他們要錢，也不是為了權，也不會為了名，那麼多做公益的人有幾個出名的呢？那我們不還是一樣在做嗎？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兼相愛」情況呢？因為我們處在一個「交相利」的時代！

為什麼在市場經濟裡面會出現公益，因為市場經濟里所有人都在牟利，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比較功利的。在這個基礎上，我們還需要利害關係利益關係之上的一種陌生人之間的博愛的東西，是人和人之間的一種相愛的關係，所以這個「兼相愛」是伴隨著市場社會誕生的。

我們行走人間，第一是要和平，要「非攻」。大家想市場經濟，誰願意打仗呢？好好的做生意做買賣改善生活。戰爭是對交易持續的一個最大的破壞，對生命的破壞。所以今天好戰的人肯定不是工商市場社會的主流人群。

司馬遷表揚墨家「強本節用」。 強本就是強化「生產」，節用就是節約消費。墨家兼相利交相愛，就得重視生產，不然你就沒有條件去兼相利交相愛了，所以墨家特別重視生產勞動。墨家的人都特別簡樸又重視生產。如果一個人特別簡樸又從事生產，那他就可以積累財富。積累了這些財富可以幹什麼呢，就可以去做那些兼相愛的事情，可以做「非攻」的事情。

你一方面強化生產，一方面節約消費。財富的積累可以去做博愛的事情，包括武裝維和的事情。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群體啊，有這樣的價值取向，而且還有這樣的手段！

再講一條，墨子關注科學技術，所以墨子在歷史上就成為了科學技術的代表。這墨子可是個發明家。他發明了木頭做的飛機，發明了守城的器械，歷史上關於他發明的傳說太多了。一個重視生產的人，當然會去關心科學技術了。所以，《墨經》就是中國古代歷史上討論科學技術最多的。正因為墨家非常重視科學技術發明，所以量子衛星上天才會使用墨子的名字。

聖徒墨家

前面講了墨子的幾個特點，「非攻」、「兼相愛「、」交相利」、「重視生產」、「武裝維和部隊」和「重視科學技術」，這些都是墨家非常突出的特點。墨家做的這一切，是非常理想主義的，是為了維持世界和平，為了人間的兼相愛。為了和平與愛，墨家人物甘於奉獻犧牲。

我們把這種精神狀態放到世界上，我們可以把墨子跟誰對比呢？世界上誰最像墨子呢？

墨家「非攻」，制止戰爭，生活簡樸，努力工作，兼相愛，這是一群什麼樣的人呢？這簡直就是一群聖徒啊！有魅力的一群聖徒啊！

法家也重視戰爭，是為了兼并，一統天下，而墨家重視戰爭是為了阻止戰爭，是為了維持和平，為了天下！

所以把墨子和商鞅放在一塊對比，一個是聖人，一個是法西斯。

把孔子和墨子放在一起，孔子既不兼相愛也不交相利，孔子講的是一種等級社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下層對上層要承擔的義務的問題，他不是一種平等的關係。儒家當然也沒有自己的維和武裝組織。

墨子和老子相比，墨子有自己的組織系統，他不只是一個思想家，他有自己的學生，有自己的武裝團隊，有自己的生產組織，墨子是組織性的，不是一個孤獨的思想家。

是什麼在支撐墨子的行為？

他的奉獻犧牲大公無私非常感人。他在行動上又非常能幹，注重科學技術，注重策略，注重工具，會發明創造，而且有很強的組織能力。墨子是用思想、用組織、用技術、用犧牲來實現自己的社會理想。

墨子的行為是信仰者的行為

墨子所做的這一切，核心就是因為他是有信仰的。墨家是一個信仰團體。他們信仰上帝，信仰上天。他們為什麼要兼相愛，因為他們認為上帝創造了生命，所以人人都應該相愛，這是順應了上天之愛。上帝創造了萬物，就是讓人和人，人和萬物都互相利益的。

為什麼要「非攻」？因為上帝創造了人類，不是為了讓人類互相殘殺的，而是要讓人類好好生長的。所以要順應上帝，就要「非攻」。

為什麼要重視生產呢？因為上天就是一個最偉大的生產者，他把宇宙萬物生產出來，把人類生產出來，他把萬物生產出來讓人類可以使用。

墨家是信仰，以對神的信仰作為基礎。他們就是一群有信仰的聖徒。他們努力地生產，提供物質產品去服務人，同時他們還非常節約，這樣他們就可以積累財富去服務人。有了財富就開始搞技術和搞武裝，在世界維持和平，用自己的力量去推動這個世界的兼相愛和交相利。對他們來說，這就是履行上帝的使命。

這就是一個特別的信仰團隊，帶著宗教色彩的武裝宗教聖徒，一個生產宗教聖徒。墨家，是不是有點基督教的味道？我認為，墨家往前一步，似乎就可以進入基督教了。

我一直覺得，墨家理論還差一步，墨家的方向正確，但是還差一步，如果走下去，墨家會成為一個非常偉大的系統。

這一步是什麼呢？

就是墨家的信仰的核心有缺陷，仍然還陷於上帝上天鬼神崇拜的混亂狀態。雖然敬奉上帝，遵奉上天，但仍然崇敬鬼神，甚至還發明出「天鬼」這樣混亂的概念。天即上天，鬼即祖先，就是崇拜上天和祖先。同時，墨家一方面敬奉上天上帝同，一方面又強調非命，這與信仰上天上天是矛盾的。

總之，墨家沒有能達到純凈的一神的高度，其內部凝聚力難以長期保持。但是，墨家的朋友們，在信仰上，要再向上升華，這就不僅是學習和繼承墨家，而是發展和超越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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