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有沒有科學——爭論及其意義 | 江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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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中國古代有沒有科學,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定義問題。在本世紀初那些最先提出中國為什麼無科學這一問題的人士心目中,「科學」的定義是相當明確而一致的:「科學」是指在近代歐洲出現的科學理論、實驗方法、機構組織、評判規則等一整套東西。上述諸人不約而同都使用這一定義。這個定義實在是非常自然的,因為大家心裡都明白科學確實是從西方來的,在中國傳統語彙中甚至沒有「科學」這樣一個詞。

中國古代到底有沒有科學?這個問題雖談不上有多熱,但多年來也始終未冷下來,時不時會被人提起,或在爭論別的問題時被涉及。

在20世紀初的一些著名中國學者看來,這根本就不是問題——他們認為中國古代當然沒有科學。例如,1915年任鴻雋在《科學》創刊號上發表《說中國無科學之原因》,1922年馮友蘭在《國際倫理學雜誌》上用英文發表《為什麼中國沒有科學——對中國哲學的歷史及其後果的一種解釋》一文,直到1944年竺可楨發表《中國古代為什麼沒有產生自然科學?》一文,意見都是相同的。

中國古代有沒有科學,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定義問題。在本世紀初那些最先提出中國為什麼無科學這一問題的人士心目中,「科學」的定義是相當明確而一致的:「科學」是指在近代歐洲出現的科學理論、實驗方法、機構組織、評判規則等一整套東西。上述諸人不約而同都使用這一定義。這個定義實在是非常自然的,因為大家心裡都明白科學確實是從西方來的,在中國傳統語彙中甚至沒有「科學」這樣一個詞。

然而進入20世紀90年代後,中國古代有沒有科學卻越來越成為一個問題了——因為許多學者極力主張中國古代是有科學的。於是「有」「無」兩派,各逞利辯,倒是使得關於這一問題的思考深度和廣度都有所拓展。

20世紀90年代初,拙著《天學真原》出版後,逐漸被「無」派當作一把有用的兵刃,不時拿它向「有」派揮舞——因為此書用大量史料和分析,論證了中國古代不存在現代意義上的天文學,這被認為不但在客觀上從一個學科為「無」派提供了證據,並且還提供了新的論證思路。

另一方面則是「有」派的論證,比如先改變科學的定義,把科學定義成一種中國古代存在著的東西(至少是他們認為存在著的),然後斷言中國古代有科學。誰都知道,只要在合適的定義之下,結論當然可以要什麼有什麼,只是這樣做在實際上已經轉換了論題。又如,因為「無」派通常認為現代科學的源頭在古希臘,於是就試圖論證西方古代也不存在科學,比如論證古希臘也不存在科學的源頭,因此要麼古代中國和西方半斤八兩,大家沒有科學;要麼就允許使用極為寬泛的定義——這樣就大家都有科學。

科學的定義和起源

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科學史教授戴維·林德伯格(David C. Lindberg)是中世紀科學史方面的權威,著有《西方科學的起源》一書,該書有一個極為冗長的副標題:「公元前六百年至公元一千四百五十年宗教、哲學和社會建制大背景下的歐洲科學傳統」。林氏所謂的「科學」,就是指公元1450年之後的現代科學,他的「科學」定義,和當年任鴻雋、馮友蘭、竺可楨等中國人所用是一樣的。至於「科學」的起源,林氏主張考察公元前600年—公元1450年間的歐洲科學傳統,他主張現代科學的源頭在古希臘。在此前提之下,他還強調中世紀與早期近代科學之間是連續的。

與此相比,國內「有」派人士則往往樂意採用寬泛無邊的定義,例如,將「科學精神」定義為「實事求是」,聽起來似乎也有道理,但這樣的「科學精神」肯定已經在世界各民族、各文明中存在了幾千幾萬年了,這樣的「科學精神」又有什麼意義呢?採用任何類似的定義,雖然從邏輯上說皆無不可,但實際上無法導出有益的討論。

再進一步來看,歐洲天文學至遲自希巴恰斯以下,每一個宇宙體系都力求能夠解釋以往所有的實測天象,又能通過數學演繹預言未來天象,並且能夠經得起實測檢驗。托勒密、哥白尼、第谷、開普勒乃至牛頓的體系,全都是根據上述原則構造出來的。而且,這一原則依舊指導著今天的天文學——在古希臘是幾何的,牛頓以後則是物理的;也不限於宇宙模型,比如還有恆星演化模型等。然後用這模型演繹出未來天象,再以實測檢驗之。合則暫時認為模型成功,不合則修改模型,如此重複不已,直至成功。

當代著名天文學家當容(A. Danjon)對此說得非常透徹:「自古希臘的希巴恰斯以來兩千多年,天文學的方法並沒有什麼改變。」其實恩格斯早就論述過類似的觀點:「隨著君士坦丁堡的興起和羅馬的衰落,古代便完結了。中世紀的終結是和君士坦丁堡的衰落不可分離地聯繫著的。新時代是以返回到希臘人而開始的。……如果理論自然科學史研究想要追溯自己今天的一般原理髮生和發展的歷史,它也不得不回到希臘人那裡去。」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既然古希臘有科學的源頭,那古希臘之後為何沒有接著出現近現代科學,反而經歷了漫長的中世紀?對於這一質問,我覺得最好的回應就是中國的成語「枯木逢春」——在漫長的寒冬看上去已經死掉的一株枯木,逢春而新綠漸生,盛夏而樹蔭如蓋,你怎麼能因為寒冬時它未出現新綠,就否認它還是原來那棵樹呢?事物的發展演變需要外界的條件。中世紀歐洲遭逢巨變,古希臘科學失去了繼續發展的條件,直等到文藝復興之後,才是它枯木逢春之時。

爭論的現實意義

面對近年有那麼多人士加入關於中國古代有沒有科學的爭論,有人曾提出一個值得思考的疑問——你們到底為什麼要爭論這個問題呢?事實上,這個問題有著明顯的現實意義。

許多「有」派人士希望,證明中國古代有科學可以拓展他們的研究領域,並使他們的某些活動更具學術色彩。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對陰陽、五行、八卦、星占、煉丹、風水之類的中國古代方術懷有長盛不衰的熱情,他們熱切地希望為這些「東方的智慧」正名,要讓這些東西進入科學殿堂。

而「無」派人士之所以堅持使用現代意義上的「科學」定義,拒絕各種寬泛定義,一個重要原因是擔心接受寬泛的「科學」定義會給當代的「偽科學」開啟方便之門。如果站在科學主義的立場,主張對偽科學斬盡殺絕,那這樣的擔心當然是有道理的;但在主張對偽科學持寬容態度的人來看,這樣的擔心就是多餘的了。

國內科學史圈子裡有一個著名的八卦——其實是真實的故事:有一位科學史前輩,曾質問一個正在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攻讀科學史博士學位而又主張中國古代沒有科學的年輕人說:你既然認為中國古代沒有科學,還來這裡幹什麼?

這個八卦的意義在於,提示了中國古代有沒有科學的問題可以直接引導到「為什麼要研究科學史」這個問題。許多人士——包括一些科學史研究者在內——認為,科學史研究的任務,主要就是兩條:一是通過「發現歷史規律」去促進未來科學的發展;二是在歷史上「尋找」科學。

不幸的是,這兩條至少都是鏡花水月,甚至是自作多情的。

正如林德伯格所言:「如果我們的目標只是解決現代科學中的難題,我們就不會從了解早期科學史中獲得任何裨益。」科學發展有沒有「規律」,有的話能不能被「發現」,迄今都尚無任何明確證據。因此不能指望研究科學史會解決現代科學中的難題,負責任的科學史研究者也不會向社會作出虛幻的承諾,說自己可以預見甚至「指導」未來科學的發展。

林氏還說:「如果科學史家只把過去那些與現代科學相仿的實踐活動和信念作為他們的研究對象,結果將是對歷史的歪曲。……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抵抗誘惑,不在歷史上為現代科學搜尋榜樣或先兆。」這樣的論述,簡直就像是專門針對某些中國學者而發的——當然實際上並非如此。

背景簡介:本文作者為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系主任江曉原教授,文章於2017年9月12日發表於微信公眾號中華書局1912(mp.weixin.qq.com/s/Bf78),風雲之聲獲授權轉載。

責任編輯:郭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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