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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時代》:為了我們偉大的友誼

四五年前,我第一次讀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文中的某些辭彙稠密到同學湊過來瞄兩眼就能給我定了性:看黃色小說,輔以嫌棄的臉色。這個緣故,我沒能好好讀它下去,找到了——既然不能證明自己不是破鞋,就乾脆做個破鞋——用它來向污衊我的人說:這才是這本書的重點所在。並發揮這點精髓——既然不能證明自己沒看黃色小說,就乾脆看起黃色小說——放在桌子上讀完了,但其實心有戚戚然,是草草翻完的,我不喜歡讀完什麼東西一頭霧水的感覺,所以姑且認為《黃金時代》是——荒謬時代下的荒謬產物,表達了作者對那個時代的批判,和譏諷。

當年,鑒黃師般敏感的男同學污衊朋友喜歡看黃色小說是很常見的,但也不會有人當真給你一直貼上一個脫不掉的標籤,那年紀若真對性迷戀起來的傢伙,一定是藏著掖著的,這是共識。現在,當我確切地知道當年有朋友這般污衊我,卻怎麼也不敢確認這個人究竟是誰了。他好像穿著一件紅色的衣外套,頂著一張沒有五官的臉。這讓我感到有點感冒。

我是個走一路丟一路「朋友」的人,反正若不再能聚在一起,便迅速不再聯繫,罕有例外,這種慣常有時候給我一種暗示——我並沒有一個朋友,和我說話的人,只不過是因為恰巧湊在一起。

高中有兩次靈魂出竅的時刻,一次是在喧鬧的元旦晚會上,和一個幾乎沒有交談過的同學莫名其妙地逃到外面,發了醉酒一般的感慨;另一次和同學逃課躲進黑燈瞎火的宿舍嗑瓜子,也談了很多了不得事。

可惜都沒有抓住機會,應該深情地說一句:嘿,我們做一輩子朋友吧。錯過了,往往第二天仍然裝不認識一樣。

想不起那張具體的臉的我,重讀《黃金時代》,完全感受不到了曾所以為的批判時代的味道。王小波清晰地提醒著我:你沒有和任何人有一份偉大的友誼——沒有一個不再產生交集即便長達二十年,仍然可以不因偶然和公務重聚,聊到一起的朋友。大多數人都沒有,也不為此而努力。

故事應該都知道,王二,流氓痞子,下放到雲南當知青;陳清揚,北大畢業,在流氓堆里當醫生,被無端的污衊。兩人搞到一起,被上級不停地要求寫檢查材料。

王二認為那是他的黃金時代:

為了偉大友誼,我還能光著屁股上街跑三圈。我這個人,一向不大知道要臉。不管怎麼說,那是我的黃金時代。

儘管,他被人當作流氓。

陳清揚也這麼覺得:

那時她心裡也有很多奢望。不管怎麼說,那也是她的黃金時代。

儘管,她被人當作破鞋。

陳清揚說,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明了這一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

王二相信,讓陳清揚變得再不能被槌扁(閹牛的一種辦法是槌爛牛的睾丸,二十一歲的王二當年覺得什麼都槌不了他)的契機是她去山上找王二,看到了王二醜陋的小和尚,這是她未想到的一幕。

當年的陳清揚被莫名其妙地罵是破鞋,非常孤獨,想要王二證明他不是破鞋。那年王二年方二十一,想吃,想愛,想睡陳清揚,於是騙說他們之間有偉大的友誼,和世界格格不入的陳清揚那年也有很多奢望,她奢望了很多可能。指鹿為馬的時代,陳清揚是清白無知的,無知到意識不到被污衊破鞋多麼嚴重,她甚至覺得破鞋往往善良,只是她並不是破鞋。於是她不顧坐實破鞋的名號,獨自去山上尋王二,見證他們偉大的友誼。

但卻看到小和尚。

如果說一切都值得被寬容,那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成為可能——每個人都展露出赤裸裸的真實。

所以,世上罕有偉大的友誼,一份偉大的友誼里,因為共同做一件事,因為共同的興趣愛好,因為幫了大忙,因為話能說到一起……都不夠,要的是,哪怕有背叛,誤會,絕交,互相折磨到崩潰,尷尬地說不出話來——到最後仍然能看清楚對方,理解了對方所走每一步路背後的真實——你做出這種事,是有理由的,即便我沒看到,我也能想像,能理解。

哪怕友誼里不再有甜蜜,哪怕兩人並肩到只看到破碎,多年之後卻仍覺得可以重逢,還能看到同一種破碎來慰問就要軟下去的中年——偉大的友誼該是這樣的。

生活的真相永遠活在一個人眼裡,因為每一秒都沒辦法離席,很多時刻,它們就像王二那醜陋的小和尚。看到王二小和尚的陳清揚,仍然選擇篤信偉大友誼的陳清揚,乃至於因王二打她屁股而愛上王二的陳清揚,通過接納王二來接納了生活的真相,明白了生活中無盡的捶打因其真實,而變得可以接受。

那一刻她覺得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都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

人都是應當先接納生活的真實的,但往往都做不到那麼生猛,所以更可能因接納一個人的真實而接納了生活全部真相。

於是陳清揚成了一個徹底擺脫時代生存下去的獨立主體:我搞破鞋,是因為我愛上了王二,我喜歡這件事。別人也就拿他沒辦法了。

此時她想和我交談,正如那時節她渴望和外面的世界合為一體,溶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那實在是太寂寞了。

在那種孤島的環境下,兩人被迫完全展露,進行一次次性愛,但陳清揚卻在那時候感到分外的寂寞,性愛是空洞的,並不是出口,但不代表沒有意義,兩人的結合算是破除了一對朋友間最後的一道幕布。二十年後,飯店重聚的陳清揚可以把乳頭當成身外之物般給王二看,看它有沒有耷拉。

那份偉大的友誼就是這樣外人看起來驚詫,當事人卻不動聲色的。沒有了幻覺製作出的玫瑰香,誰也不會對誰多奉獻,沒有躁動,沒有曖昧的感情,沒有對背叛的仇恨——所有濃烈的感情都消失了,沒有人會對自己的人生突然大呼小叫,也沒有人會去刻意珍惜一輩子都能重逢的朋友,就這樣平平淡淡地存在著,像空氣一樣,離開了,想不見也就不見了,沒什麼。

知道有這個人存在,生活的一切都可以被承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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