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酆都做鬼差|被遺忘的刀

雪花伴隨著酆都凄厲的陰風吹過鬼門關,苦海已是冰封千里的絕跡景象,新來的擺渡棄了孤舟小筏,獨坐苦海燒酒喝,任憑漫天大雪飄落身上,只顧張口飲一口溫熱的烈酒,嘆一聲渡人不如渡己,喊一句暢快淋漓。

苦海的盡頭,酆都城的大門緊閉,卻隔不斷這如絮般輕盈的雪花,雪花竟直接穿過城門,飛揚在酆都城的上空,而在整座酆都城的中心,一顆參天的老槐遮雲蔽日,盤虯卧龍般的枝丫縱橫交錯,上面結著的不是槐葉,而是一粒粒傘狀的蒲公英,蒲公英上帶著光團,明暗不一,陰風夾雜著雪花吹過,滿樹的蒲公英飄落,同雪花一起,落向下方的酆都城,如大雨傾盆般卻又朦朦朧朧,沒了那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氣概,卻有那銀河落九天的神韻,便是這酆都每至寒雪時分方有的奇異景象。

白念九裹著一席大衣站在陰司府的院子中央,望著從天而落的蒲公英,伸出手從空中捻了一縷,放在眼前,瞪大了眼睛仔細瞧了瞧,嘴角噙著笑意,轉頭對著身邊之人說道:「無常啊,我看來看去,就數這枚願景最好,送你啦!」

我看著念九遞過來的那一小朵蒲公英,頂端散發著淡黃色的光,卻有些微弱,遠不如她之前抓的那幾枚,不禁好奇問她:「這光如此淡,所含願景之力甚少,遠不如你剛剛丟掉的那些,怎麼當得最好二字?」

念九皺著眉頭嘟起嘴,似是有些生氣,沖著我說道:「我見著它那刻心生歡喜,它便當得最好,與它願景之力多少有何關係?」

我見她這氣鼓鼓的樣子不免覺得可愛,繼續打趣她說道:「即是最好,自己留著便是,為何又送我?」

念九白了我一眼,說道:「怎麼,你不想要?」

說著就要拿回伸出的手,我忙拉住她的手,伸出另外一隻手也從空中抓了一縷,我把她的手攤開,把我剛抓來的那縷願景放在她手心裡,同時又抓起她之前抓的那縷,笑著對她說道:「我剛瞧著這枚願景也心生歡喜,覺得最好,用我的最好換你的最好,不算占你的便宜吧?」

念九拿著那枚願景,光也有些暗淡,並不比她那枚好到多少,她卻如同得了珍寶一樣驚喜,捧在手心裡。

我將念九給我的願景放進懷裡,恰逢老大從門口走了進來,左手拎著把帶鞘長刀,右手拎著把笤帚,神色陰沉,像是憋著一股子火氣。

念九笑著偷偷對我說道:「看這樣子,定是又與老許置氣了。」

每逢寒雪時分,酆都的住戶都會清掃自家的門前雪,一為除晦,二為祈福。老大與在我們府對門的老許一向不對付,每逢這時,也不知是誰先起的頭,一家總會把自家的門前雪掃到另一家門前,而另一家發現後,便會又掃回去,還多加一些料,如此反覆,你來我往,如孩童般置氣,僵持不下,而這老許,畢竟也是上了年紀的老鬼差,不要臉的功力自然深厚,冷嘲熱諷的罵街水平也高明不少,老大每次都吃了虧回府上一個人生悶氣,然後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偷偷潛入老許家,把他珍藏的酒釀喝個夠,方能解這心中悶氣。

而此時,老大又像是吃了炮仗般神色不善,定是又被老許佔了言語便宜,我和念九心知肚明,也不去揭他的短,正好我看著他一手提著把長刀,以前從未見過,便問了他兩句。

老大把刀遞給我,對我說道:「沒聽說嗎?那偷刀的小鬼又來了,這回膽大包天的偷到總陰司府里去了,拿了某位大人的愛刀,大人氣極,下令全城戒嚴,緝拿偷刀賊。」

我接過刀,這偷刀賊年年都來,往年誰家遭了秧,頂多咒罵幾句,惹來旁人幸災樂禍一番,倒不會真去追究什麼,畢竟在酆都這種鬼地,說不準來年就往生輪迴去了,大家也只顧過得逍遙自在,誰有那閑工夫去管一個不起眼的偷刀賊?但沒想到今年這小賊竟然偷了鬼差大人的心愛之物,想來是該輪到他遭殃了。

老大繼續說道:「上頭給每座陰司府配了把好刀,還讓大傢伙兒帶著招搖過市,放出風聲,說是為了引偷刀賊上鉤。哈哈,這次可真是動真格了,各陰司府周圍都布了鬼差,只要有可疑形跡露頭,便一舉拿下。」

說完老大問了念九:「府上的菜刀都還在吧?」

念九笑著回答道:「放心吧,自前年被偷了刀後,我一直都好生注意著,他可偷不著,不過,我還真好奇那年年偷刀的小鬼生的什麼模樣,這次要是逮著了,我定要去好好瞧瞧。」

老大哈哈大笑,說了句你可瞧好了吧!說完又抬頭望著天上遮天蔽日的槐樹枝幹,呵了口氣,說道:「過了今晚的祈願,過幾日便是寒雪節了,一年可就熬到頭咯。」

寒雪節是酆都年末的節日,這一日,沒有過往生台輪迴去的鬼魂會聚集起來歡度,而在寒雪節前幾日,老槐樹會降下蒲公英形狀的願景,為酆都來年祈福,而傳說中在祈願的最後一日子時,手握願景,向著老槐樹祈願,只要心夠誠,願望便一定能夠實現。

而今晚,便是祈願的最後一日,這一晚,酆都的鬼魂們早早守在府上,候著子時的到來,然後為來年祈願。

夜幕降臨,屋外陰風呼嘯,我與念九坐在屋內話著家常消磨時間,老大天還未暗便溜出府去,說是要去幫著抓偷刀賊,讓我們等他的消息。但如今已過了個把時辰,我還與念九打趣今晚花了如此大的精力,要是偷刀賊忍住沒露面那可就有意思了,但我話還沒說完,老大忽然從屋外慌忙闖入,夾帶著凜冽的冷氣,他神色興奮得對我們說道:「抓到了,偷刀的小賊被抓到了!」

我和念九隨著老大出了府,向城中央的老槐樹走去,據老大說,偷刀賊在城西落的網,手剛摸到刀鞘,就被一擁而上的鬼差壓在了地上,幾位頭頭得到消息後忙傳令讓鬼差們壓著他來老槐樹下,要讓整個酆都的鬼魂們瞧瞧這偷刀賊的廬山真面目。

當我和老大趕到老槐樹下的時候,那裡已經聚集著一大批看熱鬧的鬼魂,有鬼差也有生魂,老槐樹巨大的盤根旁坐著一個男鬼,中等身材,看魂體有些單薄,定是被這酆都陰風吹颳了好些年的老生魂了,此時雙眼迷茫,嘴裡念念有詞,我仔細瞧了瞧,發現他一直喃喃著刀字。

老大在我身旁對我說道,他被帶來後一直這個樣子,問他什麼也不說,嘴裡一直念叨著刀刀刀,鬼差們從府上找了幾把刀給他帶去,他只看了一眼便說這不是我的刀,隨後繼續發著呆。

幾位鬼差大人一合計,便想著用往世鏡照一下他的前世,方能知曉他為何執念於刀,我看了看遠處,幾名鬼差抬著一面巨大的鏡子挪了過來,鏡子花紋古樸,看上去很普通,可卻能照出生魂的前世今生。

我偷偷戳了戳老大,對他說道:「你說往世鏡會不會照不出他的前世?」

老大白了我一眼,說道:「你以為誰都和你似的?」

我尷尬的笑了笑,早前老大也是去總陰司府為我借了那往世鏡的,可惜不知怎的奇珍如往世鏡,可照萬鬼前世今生,卻也拿我無可奈何。

鬼差們把往世鏡抬到偷刀賊身前,幾位大人聯手施了法術,鏡面上緩緩發出藍光,投射到空中,許久,一個模糊的少年身影逐漸走出,那是他的前生。

少年從小和師傅學刀,師傅就教了他一招,少年腦子笨,總是學不會,奈何實在喜歡練刀,從看到刀鞘,摸到刀身的第一刻起,便立志要做天下第一的刀客,這是少年一輩子的雄心壯志,便整日纏著師傅陪他過招練刀。師傅一邊罵著少年榆木腦袋不開竅,一邊卻日夜陪著少年練刀,練著一天又一天,少年終於學會了。

少年很開心,師傅比少年更開心,他摸著少年的頭,讓他去闖蕩江湖。少年背著把刀走下山去,一別數十年,此後,少年見識了更為卓絕的刀客,更為厲害的刀法,才覺天地之大,見識淺薄,師傅教的那招刀法不過爾爾,算不得上乘。

曾經日夜苦練的刀法很快被少年拋諸腦後,他也拋棄了自己的師門,改投了刀法大家門下,如願以償的學到了更為精妙的招式。少年天賦不高,但勝在刻苦努力,在同門之中也算出彩,刀道之途順風順水,在江湖上也闖出一番名堂。

轉眼間,少年已至中年,過了年少熱血的歲月,刀法也再難精進,午夜夢回,浮現的非這數十年江湖闖蕩的生死快意,而是未入江湖的那座破山頭。少年終是倦了,忽然想念起山上的少年時光,想念最初那個教他刀法的嚴苛男人,那一年,幾十年未曾回山的男人回了山,卻發現,山還在,師傅卻不在了。

那個曾經如山般高大威武的男人如今躺在矮矮的墳頭裡,中年男人站著,沉默不說話。

同門的師弟告訴他,自他年少離了山,師傅便時常念叨他,私下裡也總是派師兄弟去打聽他的消息,心繫他的安危,總說不求他取得多大的成就,只要平平安安回山便可,誰知這一等,便是幾十年。

同門的師弟告訴他,當他改投師門的消息傳回山頭的時候,師傅好像一瞬間就老了,他一邊嘴裡罵著欺師滅祖的東西,一邊又喃喃著不怪他,師弟說他好幾次看見師傅一個人在房間里嘆氣,偷偷抹著眼淚,可在大家面前又是一副剛強模樣,他像是一切沒發生過一樣,只是,他再也沒讓大家去打探消息了。

師弟還告訴他,師傅最後那幾年神志有些不清,好多事都忘了,人也認不全,但卻總是念叨他,總是逮住師兄弟們就喚著他的小名,問道,徒兒啊,師傅教你的那招會使了嗎?

中年男人對著師傅的墳頭,跪了下來,他閉上眼睛,彷彿回到了兒時,那些個師傅手把手教他刀法的夜晚,那些因為不開竅而挨過的打,那些師傅背著他偷偷掉過的淚,男人不禁流下眼淚,哽咽得說道,師傅,徒兒回來看你了。

只是,偶有山風呼嘯吹過,卻無人應答。

男人把頭死死的磕在地上,心如刀絞,眼淚落在土裡,許久,他緩緩答道,是一句遲到很久的話,師傅,徒兒會使了。

男人下了山,在之後一場刀法比試中,落敗而亡。

魂魄過了鬼門關,飲了忘川水,卻因心有執念而過不了往生台,來了這酆都鬼地。他忘卻了一切,唯獨只記得自己在找一把刀,一把被自己丟棄很久的刀。

鬼差們為他找來很多刀,什麼樣式的都有,可他都不喜歡,那不是他要找的刀,久而久之,鬼差們卻也不知該如何化解這執念,慢慢的,便任由他在酆都住了下來,一住便是漫長歲月,連當初負責此事的鬼差都已轉世輪迴了,他還憑著一腔執念留在酆都,他一直在找他的刀,慢慢的,成了酆都坊間流傳的偷刀賊。

往世鏡的光芒漸漸淡去,空中的景象慢慢消散不見,此時,少年成了中年,坐在老槐樹下,神情恍惚,口中喃喃念叨。

酆都的鬼魂們圍著他,默默的都不說話,連一開始被偷了愛刀的鬼差大人面色也緩和了許多,忽而間聽到一聲悠遠的鐘聲,遠處傳來打更鬼的悠長喊聲「子時到,萬鬼祈願,來年酆都大善。」

鬼魂們騷動起來,祈願的最後一日,子時已到,傳說中只要對著老槐樹祈願,心夠誠的話,願景就一定能實現。

聽著鐘聲,望著頭頂的老槐樹,我忙從懷裡掏出早先念九送我的願景,在夜空下散發著淡黃色的光芒,有些微弱,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便想著試試看。

我在心中默念我的願景,將手中的蒲公英輕輕向上托,蒲公英趁著陰風扶搖而上,微弱的光芒在夜幕中毫不起眼。

這願景之力似乎還是有些弱啊。

我不自覺的嘆了一口氣,卻發現周圍也紛紛亮起了光芒,我看向四周,念九托著微弱的願景而上,轉頭對著我笑,老大一邊冷哼著,有什麼用,又不會真的實現,一邊也托著他的願景而上,我看著大家,鬼魂們一個個得都托著自己的願景,那位被偷愛刀的大人板著個臉也將願景飛向空中。

一時間,星星點點有亮有暗的願景朝老槐樹飛去,原本黑暗的夜幕被點亮的如同白晝一般,那些願景慢慢的匯聚到一起,形成了一把刀的形狀,在看到那把刀後,大家都歡呼了起來,而坐在老槐樹旁的偷刀男人眼神也終於清澈,不再混沌。

那把刀自空中緩緩而落,男人站了起來,接過了刀,那是一把木質的刀,沒有刀鞘,也不鋒利,男人卻像撫摸著稀世珍寶一般一寸寸小心之至。

他還記得,小時候,師傅怕他練刀傷了自己,特意進山伐了根好木,花了三天時間做了這把木刀,為此,師傅的腰還疼了好幾天,就是這把刀。

男人摸著刀,眼中滿是淚光,他緊緊握著刀,閉上眼睛,那次回山,他翻遍了所有地方,終於在師傅的房間柜子角落裡,找到了木刀,卻發現木刀已經折斷,就剩了半截,師傅惦念著他,卻終究仍是沒原諒他。

身要正,刀要直。男人至今還能想起師傅那故作嚴肅的僵硬表情,看起來著實好笑。

男人口中喃喃念叨,身要正,刀要直,身要正,刀要直。

他睜開眼,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在夜色下揮舞起木刀。

師傅啊,你教徒兒的刀法,徒兒會使了。師傅啊,你教徒兒的刀法,徒兒沒忘。師傅啊,你送給徒兒的刀,被徒兒不小心弄丟了,不過沒關係,徒兒還是找到了。

男人揮舞著刀,漸漸的,木刀亮起淡黃色的光芒,一點一點消散,男人拚命的去抓,可什麼也抓不到,男人跪在地上,把頭死死磕進土裡,咬著牙留著淚。

那些消散的願景之光又在空中浮現,那是一個如山般高大的中年男子,不苟言笑的樣子有些嚴肅,他伸出手,摸著男人的頭,笑容慈祥。

男人抬起頭,終於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我站在鬼群中,望著老槐樹下哭成孩子的落魄男人,周圍是默默祈願的生魂鬼差,頭頂是明亮的祈願之光,將這夜裡的酆都,照的明朗如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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