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愛的名義,請選擇放棄治療|寫作營成果
編者按:新技術不僅創造生存的希望,也創造生命的新形態。但在病床前,當我們面對選擇,又有幾個人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去迎接親人的變化和內心的挑戰呢?
從今天起,我們將刊登5篇未來局科幻寫作營的學員成果。本文來自郝赫,這是一篇與新型腦科學技術相關的科幻小說,又似乎與當下社會的某些醫療困境隱隱相連,熟悉得令人觸目驚心。
寫在前面 :只有多撞牆,才能找到門
撰文 | 兔子瞧
在我們的岡恩專欄中曾提到:「在中國以及許多其他地區,小說創作能力往往被視為一種天賦,並且隨著自我進步而不斷改進,而不僅僅是一項通過學習就能掌握的技能。」
在今天的科幻寫作領域,這一特徵愈發凸顯弊端。新入者被別人的成功晃瞎了眼睛,相信自己有著尚未被證實的天賦。這種自信遇到了缺乏標準的行業,帶來了新一波的創作泡沫。當然,科幻和所有行業一樣,一次又一次的泡沫帶動著周期的更迭。但對每一個創作者來說,如何讓自己堅持到大潮退去之後,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小說寫作訓練,無論以何種方式,最重要的是讓創作者獲得反覆錘鍊的機會。因為當我們去掉大部分隨機因素之後,可以觀察到的成功要素就只剩下了一個:改進的頻率。
- 你的作品能得到多少次修改建議?
- 你能從中了解多少行業經驗?
- 你能多快得到客觀友好的閱讀反饋?
在我們的科幻寫作營中,提供給創作者最大的服務就是大量毫不留情的評價,和針對每個人每個創意每個想法每篇作品的不同反饋。在報名時,幾乎所有人提供的所謂「創意」,都或是老套或是空洞,但最終,大部分學員都最終找到了切入點,能夠寫出一篇自己想不到的完整短篇小說。
我們最終選擇的五篇作品,有人根據我們的建議完全換了想法,有人則堅持自己的創意最終找到了合適的故事,也有人靠打磨在尋常主題找到了突破。他們在這22天完成的作品當然稱不上什麼經典之作。但對我來說,可以毫不過分地稱之為今年最好的一批短篇作品。
而這還只是我們第一次的實驗性產物,如今回頭來看,作者需要的細節教學沒有充分展開,對學員的寫作基礎預期不準。這些都是問題,課程還需要大量的調整。
得到驗證的,是我堅信的這個觀念:尊重行業傳統、了解歷史和讀者,從尋常的地方尋找突破,通過大量反饋找到自己的定位。只有這樣,才能打下優良的基礎,讓一個創作者能夠度過一次又一次行業周期,成為最終傲視同儕的少數人。
把科幻看作一個並不特殊的行業,我們相信規律的存在,相信方法的力量,相信長周期的穩定性。而因此,真正熱愛這個行業的人,一定會因此從中得到自己的回報。
這一切,先從這五篇小說開始。
幼吾幼
作者 | 郝赫
我終究還是沒忍住,在我媽床前和我爸又吵了一架,直到被護士攆了出去。每次都是這樣,一談到治病,就會不歡而散。好在中風後,我媽看不見、聽不著,持續植物狀態讓她不會再介意爺倆之間的大嚷大叫和相互傷害。
我想不通他為啥不願接受再造大腦皮層的治療。這技術有幾年了,說不上百分百無問題,但臨床經驗絕對不少。雖然社會新聞上偶爾能見到一些質疑,可正面的例子更多。
是的,它價格不菲,但畢竟是一系列的手術,且用藥特殊。首先要從患者的血液中提取出幹細胞,然後混合進一種蛋白湯(用來引導幹細胞變成神經元),再注射回腦袋。這裡需要在顱骨上開個窟窿,除了注射外,還要插入刺激電極,使幹細胞最終生長成神經元細胞,逆轉大腦的死亡。
這都是醫生說的。關於再生治療,我能理解的也只有這麼多。為此他特意打了個比方,說手術其實和伺候花草一樣簡單。埋下種子,然後輔以適宜的水分(蛋白湯)、陽光(電極),便會開出新的花朵。
當然,這裡面的維護費用更為昂貴,需要根據年齡、壞死情況,多澆幾次蛋白湯。誰讓神經元細胞無法自然再生,只能依靠不斷注射的幹細胞。而最主要的是這些特殊藥物,包括顱內的激光電極,都不在醫保範圍之內。
不過費用不是問題,我和芳兒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我爸卻拒絕簽字。所以很多時候我覺得他不愛她,畢竟在模糊的幼年記憶里,他們都彼此背叛過,能維持到如今真心不易。
我原計划上午都在醫院,可一看到我媽像屍體似的被翻轉、擦拭,更換尿片,以及如填鵝般在鼻子里插了根流食管子,便再也忍受不了了。可我剛提起有關治療方案,我爸就瞪著血紅的眼睛讓我滾蛋,說我沒資格質問他。
這樣也好,我不用看我媽的慘狀。說真的,她就沒和他過過好日子。
而我也不想這麼早去接芳兒。她在遠郊一個閨蜜家,探望剛滿月的嬰兒。那些嘰嘰喳喳的姐妹肯定會關心我們的生活:母親的病,生小孩的打算,以及如何平衡兩者間的費用,彷彿世界除了這些就沒有別的事兒了。
所以從醫院出來,我便拐到縣級公路慢行,看著世界從繁華到凋敝。除了偶爾飛馳而過的貨運卡車,沿途已少有人跡。路過的村莊也聽不到雞鳴犬吠,大部分房子都缺門少窗的,露出牆體里的青磚。倒是野花野草繁茂昌盛,一朵朵顏色不一。
但我總覺那後面似乎隱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恐懼,於是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沒能注意到前方的大坑,一頭扎了進去。猛烈的顛簸讓頭撞了個大包。我應該是嚎叫了好一會兒,才掙扎地下了車。儘管已有心理準備,可查看後,還是禁不住跳起來罵街。
這一天都毀了。右前輪爆胎,半個車頭陷在坑裡,沒地方支千斤頂。只能將車拉出來,再行處理。我打電話到保險公司,可他們的救援要幾個小時後才能過來。
我只好沿路折返,走回剛剛路過的村子,希望能找到人來幫忙。然而直到遠離公路,才在一方院子前聽聞人聲。
院子的圍牆上嵌著細碎的玻璃,防人攀爬。繞到正面是兩扇對開的黑漆大門,其中一扇上有張一人寬的小門。旁邊的牆體抹著粗糙的水泥牆面,上面儘是些醜陋的塗鴉。左邊的門柱上掛著豎版的木製牌匾,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得福愛心苑」。
我敲了敲門,鐵皮的振動格外地響亮,驚得院子里一下子沒了動靜。
「有人嗎?」我又拍了拍哐哐作響的鐵門。
一陣雞飛狗跳後,那扇小門被一點點拉開。門縫處擠出張蒼白的臉,四十來歲,髮際線偏後,頭頂有一個怪異的圓錐髮飾。戴著副眼鏡,鏡架上卻儘是些膠帶補丁。
可沒等我開口,他就大叫一聲——「他沒角」,而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像見了鬼似的,蹬著腿飛快地向後爬。
我也下意識地轉回頭,並看見沒有別的人,於是試探著推門進去。左邊有片空地,幾個人躲著旁邊的水泥管子後面。我揮了下手,準備走過去說明情況,忽覺身後風聲乍起。來不及轉頭,便被一大坨脂肪撲到在地。額頭和肩膀都蹭了好大一塊,火燎燎地疼。
「我抓住他了!他再也帶不走我們了。」壓在我上面的胖子大吼,身上的汗臭味熏得人幾近窒息。接著不斷地有其他人撲上來,疊壓在上面,徹底地讓我無法呼吸。
伴著男男女女的爭吵和尖叫,我覺得內臟和肋骨已經快碎了。他們太沉了。迷迷糊糊間,疊羅漢的人被推開,新鮮的空氣將我重新喚醒。
「你沒事吧?」一個女人把我拉起來。她不算年輕,短髮,一身藍色工裝。右臉上幾道淡淡的疤痕,讓人顯得兇巴巴的。
我覺得自己快成紙板了,愣是好半天沒說出話來。面前站著幾個人,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參差不齊,年齡跨度更是巨大。每個人都頂著那個滑稽的頭飾,估計就是所謂的角。正手足無措地排成一行,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違和感。
「道歉。」扶著我的女士說。
「可他是來抓我們的壞蛋!他沒角。」打頭的胖子說。他五十來歲,白白凈凈的,但我想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他身上的味兒。
「他並不是所有的沒角的,差點你壓死,得福爸爸也沒有。道歉,所以你得。」女士有些語無倫次,身子似乎被氣得顫抖。
胖子不情願地走過來,攤開手說:「要多錢?我賠。」
我還沒完全弄懂懂他的意思。其他人便依次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其中兩個還是一口的河南口音。
不過女士似乎很滿意他們的「道歉」,轉過頭對我說:「愛心捐獻的?歡迎!」
當聽見兩個鬢角發白的半老頭叫她姐姐時,我便大致猜出這裡可能是某種福利機構。一群瘋瘋癲癲的病人,被社會遺忘,缺少必要的資源。但很顯然這裡有誤會,我並非來獻愛心的,也沒那個精力,家裡的事情已夠讓人撓頭的了。
我按著擦傷的額頭,委婉地說明來意,以及想獲得的幫助。女士皺起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來早了。還沒回,得福爸爸有說你帶了什麼物資嗎?」
她沒聽懂我的意思,我不得不重申了來意。
「哦,是的。都得等他回來參觀,你可以先看看四處。」說完,她把我領向院中的三層小樓。
和北方村落里常見的自建樓房一樣。一樓是起居室,餐廳和被改成活動房的主卧,樓梯後面通往廚房。二樓的房間都是卧室,正對樓梯的便是得福爸爸的房間。
「窗外是大伙兒的花。」她說。
這裡能看到後院。確實有不少的花,但看起來和外面的野花沒什麼區別。而通往三樓去的樓梯要陰暗得多,上面不時有聲音傳下來,聽起來像是有風困在屋頂。
「上面還有人?」
「別上去!」她突然瞪著眼睛大喊,彷彿那上面藏著吃人的魔鬼。
那麼一瞬間,我有種身陷驚悚電影的感覺——與世隔絕的瘋人院,不可告人的密室以及作死的好奇心,標準的三流套路。不過我確實被嚇了一跳。何況我已意識到眼前的女士,很可能也是病人。畢竟這種偏遠、破舊的私人公益病院,沒有哪個醫生或者護士願意來,所以輕度患者做助工的可能性極大,甚至這裡是否有正常人都很難說。也許我應該回到車子那裡,等待保險公司的救援。
我清了清嗓子,正準備告辭時,樓下又響起廝打吼叫聲。女士看了我一眼,便飛快地跑了下去。很可能是真正獻愛心的來了,我也打算跟下去看看。可剛到樓梯口,卻發現未知的三樓更具吸引力。
我向下探了探頭,一樓沒人,於是躡手躡腳地攀上樓去。走廊沒設窗戶,唯一的光亮是對面通往露天平台的玻璃門。靠樓梯的一側是幾間安裝了鐵護欄的房間,更像是牢房。
這就是牢房。
透過柵欄和門縫,能隱約看到有人裡面,正發出嗚嗚的哭泣聲。
「你不應該上來。」
陡然響起的聲音讓我身子一僵,片刻後才恢復,伴著心臟「突突突」地劇烈跳動,慢慢地轉回身。是那個開門的眼鏡男,剛剛在下面時,他就躲在那女士的身後。
「他並不完備,是種悖論,需要加以限定。」他怯生生地說:「所以最好離開這兒,不然姐姐會生氣。」
「你是說他很危險,會控制不住自己?」我又透著門縫向里瞧了瞧,猜測裡面的人到底瘋得有多嚴重。不過從有限的信息上,僅能看出人被綁在床上,嘴也堵上了。不管是呻吟,還是哭泣,看起來都很痛苦。這讓我感到不適,彷彿又回到醫院,看著母親被來回折騰。萬幸的是她現在無知無覺。
「他只是有漏洞……我的意思是犯了錯,接受必要的懲罰,某種限定。」
似乎和想的不一樣。我皺了皺眉問:「犯了什麼錯?」
「互質,不道德的東西。」
我聽不懂他的描述,這或許是他發病的癥狀。而我之所以還沒話找話,完全是被激起的好奇心在作祟。「你們經常被懲罰嗎?」
他後退了一步,搖搖頭,然後指著樓梯說:「我們得除以一樓,我可以帶你去看書。」
「數學書嗎?」
「故事書。我最喜歡小角的故事。」
「小角?那悖論、互質代表什麼?」
「我不知道!這些詞總是不斷地冒出來。」他抓弄著前額為數不多的頭髮,「得福爸爸說這都是我曾經的記憶。想到就說出來,會有助推演。不,是成長。這樣我就不用再往角里打葯了,可以把那些因數省下來,留給其他人。」
我想上前看看他們所謂的角,卻被躲開了。「你們都往那裡注葯?」
「得福爸爸和姐姐不,他們是公理。」
「那玩意兒疼嗎?」
「不,很漂亮。」他露出一臉的痴迷,「不過很貴,我們得按數列排序。」說完,他便拉我下樓,想來這應該是那女士安排的任務,怕我胡闖亂入。
這裡肯定有秘密,但我強壓下好奇心,不想參與其中。如果得福爸爸不能幫我把車子拉出來的話,我就自己在路邊等救援。相較關心與世隔絕的精神病人的人權,該怎麼說服我爸簽字才是正事!。
「這本就是小角的故事。」
來到活動室,眼鏡男遞給我一本手繪的畫冊。訂裝簡陋,書頁都卷了邊,不少畫面已被水洇得模糊,或掉了顏色,讓原本就不好看的畫變得更加醜陋。
「你們得福爸爸啥時回來?」我胡亂地翻著書問。
上面的故事很簡單。講的是一群迫降到地球的外星小孩,他們酷似人類,相貌卻千差萬別,只能通過頭頂的角來分辨是否成人。他們想融入地球,卻被人類抓去做各種實驗。最終逃出來一些,藏了起來,靠用角吸食花蜜過活,只盼能快些長大,褪掉角,徹底變成人類。
這就是唬小孩的東西,或者說是唬傻子的,倒解釋了進院後的那一幕。我覺得肩膀的擦傷又開始疼了,於是邊胡亂地翻著畫冊,邊問:「你們得福爸爸幹啥去了?」
「採花蜜。」他認真地說。
所以我決定閉上嘴。
這時,前院響起拖拉機的轟鳴和歡呼聲。透過窗戶能看見大門打開,其他人都圍在那兒。
「是得福爸爸,他遞歸了。」眼鏡男說著便跑了出去。
我跟過去的時候,拖拉機已停在空地上,後面的板車裡堆滿了從城市邊緣收撿來的電子垃圾。一個略有駝背的黑漢子,從上面跳了下來,伸手過來說:「感謝,我太需要……」
好吧,我不得不重新解釋一次來意,不過最後我表示可以付些辛苦費。
他略顯尷尬,但還是用力握了握手說:「這都沒關係。不過得先等我處理完這邊。」他指了指早已等在一旁的女士。
而不等他發問,女士便說:「太好了你及時回來,胖熊二次必須懲罰,採取暴力,必須!」
「我無意的。」那個撞倒我的胖子(一看見他,額頭和肩膀便又疼了起來)插嘴說:「而且我會賠錢!」
「就是無意才可怕!」女士拉高了嗓音,「喜歡你會習慣這樣解決問題,傷害到採用暴力。」
「可我並不想……」
「所以要接受懲罰自己,必須讓自己管理。」
看著越來越激動的女士,我突然生出難以抑制地厭惡,感覺她就像是程序錯亂的機器。很快,我發現這種厭惡並非是因對三樓那種不人道的監禁的同情,而是源自她莫名其妙的固執。
這讓我想到了父親,話語便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你沒資格處罰他,不管他做了什麼,何況你同樣也是病人。難道就因為你沒有那個什麼角,就有權折磨別人?」
她猛地轉過頭,憤怒讓臉看起來更加地猙獰。我開始後悔剛剛的頭腦衝動。
「那又是誰給你我的角,有權胡說八道?」她猛地扯下頭髮,下面是塊透明的人造顱骨,能看到更裡面蠕動的粉色肉團。
我差點吐了。那絕不是正常的大腦。
得福爸爸攔下了我們的爭吵。「不知者不罪。再說這位先生也是出於好意。」而後對那個胖子說:「我們都得約束好自己,不然就無法長大,無法去掉角。所以你必須接受懲罰。賠錢並不能抵消處罰。」
女士點點頭,附身拾起假髮,對我低吼了一句「什麼你都不懂」,便領著胖子進樓了。
我不想引起誤解,本意更不願牽扯進這裡。於是忍著噁心,攤開手對得福爸爸說:「抱歉,我無意質疑……」
「沒關係。」他擺了擺手,「我還得謝謝你。這裡確實有不少正常人看起來古怪的地方。有你這邊演習,我們至少知道了哪些需要改變。不然真的捐助者來了,也得嚇跑。」
他笑了下,接著說:「希望剛才沒嚇到你。她有些與眾不同,那是過度治療留下的創傷,讓神經元過於活躍,而過熱的激光電極則融掉了一大塊顱骨。所以她很聰明,也很敏感,卻也容易忘事,更無法形成固定的經驗迴路,甚至因思維過快,說起話來缺乏邏輯。但她絕對沒有惡意。」
不過他說到一半時,我的關注點就不在這了。「她接受過什麼治療?」
「再造大腦皮層的新技術。」得福爸爸嗤笑了一聲,「這的每個人都是。」
「怎麼可能!」儘管已猜出答案,但他的最後一句話仍嚇了我一跳。「這技術很成熟了。最早治癒的那幾個人不還活得好好的,還時不時地出來走穴,參加各種真人秀。」
「不是技術的問題,是人。」
「人?」
他點點頭,「但不是病人,是家人。經濟是一方面,而治療一旦開始,和要付出的精力與愛心相比,經濟花銷根本算不得什麼。你有小孩兒了嗎?」
我不明其意地搖了搖頭。
「在治療過程中,你相當於要養大另一個孩子。」他掐著鼻樑說:「但又不一樣。他們有一些固有的記憶和習慣,所以很多時候會表現很怪異。而這也會影響到他新生的人格,你最後會發現他並不是你印象里的那個人。」
他停頓了一下,抿了抿嘴,「這麼說不容易理解。可以把新生兒想像成白紙,你能在上面肆意地畫畫。而腦損傷的病人則是被水浸過的、受了破壞的畫,你很難再修復回原來的樣子。再造大腦皮層治療就是這樣,你得到的只是另一個人,儘管他們看起來一樣。」
「但記憶總不會變的。」
「你說的對。所以原來是數學教授的王平,每句話都會冒出幾個術語。曾經很有錢的胖熊,還是習慣用錢來道歉。但那只是記憶,他們不會再理解。」他又沉吟了一下說:「也許這和他們被遺棄、沒能徹底治療有關係,但不可否然,他們不同了。而與希望的巨大落差和無奈,還有耐心耗盡,家裡人最終將他們遺棄,也有些確實是金錢難以支撐。這些都不少見,只不過是城市的燈光太過閃亮,讓大家看不見罷了。」
「我還是不敢相信。」我搖頭嘆氣。
「這兒還說明不了問題嗎?」他抬起頭,緊盯過來,「你對這項技術也很熟悉?」
「因為我媽。」
這沒什麼不能說的。於是我簡述了我媽的病,以及與我爸之間的爭吵,各自的傾向。
「這種事情沒有對錯。」他說:「只是你要作出一種選擇時,最好對其全部後果有所準備,尤其是不理想的。更不要以愛的名義,那隻會更糟。為了所謂強烈的愛,而肆意加大治療頻率,最後傷害的是所有人。」
我知道他說的是誰,不由地望了望樓上。
「這不算是最糟的。」他接著說:「停止治療後,神經元細胞不會再生長,他們的智力水平只能維持現狀。而大部分被遺棄的人,都只是做了七八個療程,僅相當於四五歲的孩子。試想一下,一個擁有足夠經驗、成人身體、又缺少善惡是非,且剛剛被傷害過的孩子,被扔到社會上,他會做什麼?最直接、最有力的存活。惡意報復、搶劫、賣淫……所以一旦染上暴力,他們就戒不掉了。我們不可能像對待真正小孩那樣,以暴易暴來樹立權威。當他們發現可以挑戰權威後,就不再懼怕懲罰了。」
這時他看起來更像是個神父,某種道德導師,但我不願打斷他。
「不過我諮詢過醫生,只要治療下去,他們的智力會繼續發展,直到正常。可染上習慣,很難再改掉。而且這裡的人太多,治療永遠也不夠,光幹細胞提取的錢就把我老本兒吃完了。現在只能靠撿垃圾,維持基本的生活,至少不會餓死。」他嘆了口,走到拖拉機旁,開始拆卸板車。
我知道這時表達同情,或者提出物資資助會更符合社交禮儀。但幾番猶豫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知道我為什麼要弄這個嗎?」他沒抬頭,邊干著手裡活邊問。不過沒等我接過話頭,便自答道:「我兒子是因車禍造成這裡出問題的(他點了點腦袋),而肇事者就是一個被遺棄的腦復甦病人。所以我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關注這個人群,直到兒子接受再生治療,我覺得應該做點什麼。」
「這應該是政府的職能。我們只是納稅人。」
「是啊,」他笑了一下,「可惜政府要做的事太多,總會有照顧不到的。我不做,也會有別人。」
「您孩子呢?現在情況怎麼樣了?」我問。
「徹底的解放了。就在院後的那片花園裡。」
好半天,我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抱歉……」
他擺了下手說:「都過去了。我們現在去把你車子拉出來。」
於是我過去幫忙。等我們把垃圾堆好,準備離開時。眼鏡男跑出來,送給我一盆花,說是他種的,可感覺卻像是從院外拔來的野花。而姐姐女士不知是原諒了我,還是忘了我,站在小樓的門口揮了揮手。
我領著得福爸爸來到車禍地,一起掛上纖繩,將車子拉出來。他幫我換了備胎,而後我們擦了擦滿是油泥的手,蹲在路邊抽了顆煙。
「你是個好人。」當只剩下煙屁時,我說:「很偉大,真的。我永遠也做不到,只能高山仰止。」
之後,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我殺了他。」他沒頭腦地來了一句。
「誰?」
「我兒子,」他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是我殺了他。我原以為能用愛喚醒他,可那真的不是他。我退縮了,但我發誓沒放棄。然而就是那一點點的疏遠,他便恨我。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染上暴力的,哪怕把他關起來,仍變得越來越危險。」
他抬起頭,滿面淚痕。「相信我,我不得不這麼做!」
我只能點點頭,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
最後他起身爬回拖拉機,本就駝背的身子似乎變得愈發的佝僂。「不回去洗個手嗎?」他發動機器問。我搖了搖頭。開走前,他把那盆花扔了下來說:「這花挺好養的。」
看著遠去的背影,我俯身拾起花,放進車裡。
我想我媽應該會喜歡這花。
創作體會-郝赫:
參加寫作營前,一直也在寫些文字,但都是感性的,是看過一些書後憑感覺的寫作。這或許也是周圍的人都覺得寫作是講天分的原因,因為沒人講寫作,尤其是科幻寫作。
而經過寫作營,有了系統化的學習、練習,才了解該如何寫,怎樣寫。當然,這需要反覆翻課堂筆記,不然很快就忘了。
收穫最大的是要明確主題。因為科幻寫作往往是一個點子,或一個場景在頭腦中蹦出,便提筆要寫。而這樣太過隨意,很容易寫散,寫到後來忘了初衷。這正是之前一直欠缺的。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科幻小說真的一定要去科幻小說寫作營。這點尤為重要。因為其他寫作營會教會你寫一篇好小說,但那不一定是好的科幻小說。
這也是科幻小說的魅力所在。
責編:宇鐳
作者:郝赫,從事和機械摩擦等相關的潤滑工作,自認是和熱力學第二定律做鬥爭的男人。在媳婦懷孕時,想寫些東西給兒子看,卻發現寫出來他也看不懂,留以後再說吧。未來局簽約作者,代表作《完美入侵》,《不可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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