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的母子
深秋,木葉蕭蕭,天向晚,風漸涼。
村口的石碑下,捲縮著一個衣衫單薄的婦女,面色枯萎,身形佝僂,髒兮兮的頭髮膠著在一起,像是理不清的生活亂麻。
女人身旁站著一個五六歲光景的小男孩,上衣窄小致使孩子的肩膀無法張開,腿上穿著一條大人尺寸的灰布褲子,褲腳挽起的地方已經被踩成一團破布,上面滿是泥灰,不倫不類的衣著套在小小的孩子身上,看上去荒唐又凄涼。
幾十米外的村子裡,勤快人家的房頂早早升起炊煙,兒童散學歸來早,快樂地叫嚷嬉鬧,婦人們餵雞攬柴,忙碌了一天的漢子,就著西風喝著熱茶聊閑天。繁忙祥和的景象襯托得不足百米外的村口一派蕭條。
婦人支起毫無生氣的頭顱,枯槁的柴手抬起,撫向男孩瘦削的臉,痴痴地笑了。這時才看清,那女人眸光渾濁,口水不受自身控制,順著嘴角啪嗒啪嗒下落,嘴裡咿咿呀呀不成字句,分明是個痴呆的啞巴。
沿著啞巴的手望去,男孩面色灰白,一張小臉不知經歷了多少風刮日晒,早已皸裂得不成樣子。這張久未清洗的臉倒是襯得雙眼愈發黑白分明,看向這雙眼底,你會明白他是個智力正常的孩子,只是苦痛的生活經歷壓制住了他眼中屬於孩童的清朗,留下一片不該屬於他的順遂眸光。
「呀!呀!呀!」
這是獨屬於他們母子的暗號,啞巴想讓兒子去村裡討些吃的。男孩領會了,撿起啞巴手邊的破碗,拖著肥大的褲腳向村裡走去,沒有猶疑,也沒有回答。這個五歲的人,早已做慣了這些事。
這樣的小村莊,都是熟門熟戶,一個外鄉人走進來是很搶眼的。倘若挨家挨戶上門乞討,「村子裡來了小乞丐」的流言很快便會被長舌頭的婦人們傳開,那會提早引起人們的厭惡情緒,對他趨之若鶩。
很清楚這一點似的,他並沒有走進任何人家,儘管他很餓了,也只是安靜而又緩慢地行走在村中的路上,人們會看他兩眼,帶著各種莫名的神色,這是必要的過場。在這些白眼和奚落中,偶爾會夾雜那麼一兩束溫暖的目光,再好一點的情況,那目光的主人會給他幾角硬幣,抑或一些吃食,那是他和母親賴以生存的所在。
運氣不好。幾個剛剛放學的小孩圍上來,興味盎然地俯視他。他們大他一些,比他乾淨,比他強壯,此刻蜂擁而來圍住他,他有些慌張,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
又或許他是知道的,只是不清楚他們具體會採用什麼手段。
意料之外,他們並沒有打罵他,甚至都沒有奚落他。這群孩子都不過十來歲的模樣,短暫的眼神交匯之後,一個略大些的孩子走向他,「喂,小啞巴,給你!」
那孩子手裡拿著一小塊甜瓜,斷口處浸出汁水,看上去脆生生甜絲絲的。
他不是啞巴,只是長期跟隨著不會言語的母親,極少跟人對話,發音有些走調,辭彙也單一罷了。他沒有用聲音去向他們證明自己其實可以講話,他知道沒有人在意這些。他有些怯生生的,但還是忍不住伸手接了。
「吃!快吃快吃!」那群孩子看他呆愣懦弱的樣子,有些急了,七嘴八舌慫恿他品嘗。他不再克制,咬下一大口,還沒待下咽,寧靜的人群忽然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笑聲。
「哈哈哈……粘了屎的瓜!小啞巴吃了粘了屎的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們笑作一團,清脆的笑聲彷彿他們剛剛做了此生最最得意的事情。
髒東西他吃過很多,說實在的,他甚至沒有吃過什麼乾淨的東西。可是此刻那片笑聲讓他停止了咀嚼,他很想哭,卻沒有真的讓眼淚掉下來,也沒有反抗。常年流落四鄉,他明白,反抗只會招來更悲慘的厄運,因為欺辱他的那些人,有不允許別人欺辱他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而他,只有一個痴傻的,毫無反抗能力的母親……
他噙著眼淚,倔強地瞪著那些孩子。
「害人精!滾回家吃飯去!不許在這裡作禍!」哄鬧聲吸引來一位老太太,有些於心不忍,她責備起鬧事的孩子,語氣里卻帶著寵溺。
混世魔王們意猶未盡地退了場,老太太走了過來:「過來過來!把你的碗拿來。逮著我這好菩薩,剛做好飯,給你盛一點!」
他遞上破碗,諾諾地說了「謝……謝……」,老太太耳背,並沒有聽見。叮囑他在院外等著,轉身進屋了。
老太太盛好了一碗不算稀的粥,猶豫了片刻,又從籠屜下拿出一個白面饅頭,踮著小腳邊走邊嚷嚷:「哎呦呦!你這碗都破成這樣了!給你換一個,用這個吧!去吃吧去吃吧!」
他跪下磕了頭,捧著吃的走回石碑處。
被多事的老太太掃了興的小霸王們三五成群地湧出來,跟在他屁股後面說一些調笑的話。他不做聲,端著碗,臟手死死地扣著饅頭向前走。
石碑下,女人死蛇一般地蜷縮著,聽見動靜抬起身子,肩胛骨挺得老高。跟過來的孩子們遠遠地看見了,再次鬨笑起來,「呦呦呦!小啞巴帶個老啞巴!哈哈哈哈哈……」
婦人們做好了飯不見自家娃,循著聲兒找了過來。小男孩在看到人的一刻輕輕抽泣起來,骯髒的小手抹著眼淚望著那群不肯放過他的人,滿眼絕望與痛楚。
婦人們心善,呵斥住自家崽子,揪著耳朵領回家吃飯去了。
人聲漸寧,他的淚水瞬間閘住,搬動母親起來吃飯。就好像,那些眼淚,並不是一個孩子對屈辱的不滿和發泄,僅僅是一種逃離困境的手段。
吃罷東西,他再次向村裡走去,老太太家住在村口不遠處,不難找,他站在門口,等人望見,舉著盛飯的小盆想要送還。
老太太一開始誤以為他是沒吃飽又來討要,有些不耐煩。待到明白他的意思,神色柔和下來,「哎呦,拿去吧小娃娃!不要了不要了!」老太太慌忙擺手,眼神有些憐憫,有些吃驚,也有些許嫌棄。
他沒有推讓,再次跪下磕了頭,把小盆抱在胸前,轉身走了。盆沿上的飯糊糊搪在他的臟衣服上,老太太目送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嘴裡念念有詞。
是夜,萬家燈火,熱騰騰的飯菜端上各種款式的餐桌,有家的人們爭執著雞毛蒜皮嘮叨著家長里短,總得來說還算快活。
風更大了。
清晨,微光點亮天際,幹活的人們精精神神地走出來,好命的婦人們悠閑地嗑著瓜子,孩童三五成群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奔向學堂。
昨天母子蜷縮的那塊石碑下空無一人,連陽光都懶得把那片死角照亮。風吹過,了無痕,散盡了人們的記憶,沒人關心過那對苦命的母子從何處來,也沒人在意他們在那個寒夜裡又怎樣地輾轉去了怎樣的地方。
我是帶著上帝視角的說書人,想祈求他們來自天際,不染塵埃,又想祝福他們長留人間,守得雲開。
然,陰暗的角落裡訴說的一切祝福的話語都不過一相情願的意淫。
後記:四年前,我輾轉到上海,地鐵里有七八歲的小女孩跪地行乞,從第一節車廂跪到最後一節車廂,站起來,在下一班列車到來時繼續跪下去,逐個給客人磕頭,偶爾在列車員的呵斥中倉皇逃竄。我時常想,這些孩子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的?每次壓低自己的視角去假設他們的內心世界,都會感到無比的悲涼。列車員呵斥他們,因為他們侮辱了城市的面貌,可是,細心想想,在那樣紙醉金迷的繁華都市,那樣的孩子赤裸裸剖開自尊跪倒在每個人的眼皮底下,難道不像一面面鏡子,把體無完膚的冷漠人性映照的清清白白!
有一次,我掏出五塊錢遞給一個小女孩,問她:「你爸爸媽媽呢?」她不回答,只是盯著我手上的錢說謝謝。同伴的男生很生氣地從我手裡搶過錢,慷慨激昂地告訴我這類人手段是如何卑劣如何不值得同情。不過最後那錢還是到了小女孩的手裡,隱藏在她背後的黑幕有多大,我這樣的小老百姓無力去揭穿。我看到的,只是一個跪破了褲腿磨破了膝蓋卻無人理睬的苦命小孩而已。我們已經一不小心長成如此冷漠的大人了,真的不需要能言善辯的人來教我們如何冷漠得理直氣壯。
在微信朋友圈經常看到一些籌款救人的文章,大家被故事中主角的悲慘命運打動,紛紛伸出援手,人們說那叫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但是就在我們生活的圈子裡,有一些比文中主角更悲慘更需要溫暖的人生,活在食物鏈最低端,不懂得如何訴說苦楚,不懂得如何尋求救助,他們的生命像是被人按了靜音鍵,在喧囂的塵世中沉默地活著,活到活不下去,再沉默地死去。
世界很好,陽光很暖,人心向善,身邊有的是機會讓你證明自己是個好人,別讓愛心始於鍵盤也終於鍵盤,別等到賣火柴的小女孩凍死在新年夜裡再去大發慈悲祈禱什麼「願天堂充滿溫暖」。
推薦閱讀:
※不做低情商的劉峰式「老好人」
※羅爾:笑笑,借你的命一用
※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總有人在偷偷行善
※99%的善良,發生在你看不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