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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師

又到了梅雨時節,今天的揚州城依然是陰雨綿綿,霧靄沉沉。這場雨已經持續了三日。

他抬起頭,看著頭頂屋檐上滴滴落下的水珠,在酒館前的青石路面上碰撞,迸濺出一朵朵水花。

路面上的積水,像塊塊明鏡,反射出朱紅的門窗,黛綠的樑柱,墨色的房檐。

他是一位畫師,以賣畫為生。

每天清晨,他都要來到這間酒館門前,為過往的行人畫像,並以此來賺取些許銀兩。

他的客人多是寫文人雅士,但偶爾也會有一些達官顯貴前來求畫。

他自幼跟隨師傅學習丹青,自然功夫不差。來者坐於案前,他提筆,蘸墨,抬眼輕輕掃視一下客人的面相,然後低頭,起筆,調色,暈染,直至畫完,他都不再抬眼看一次案前的客人。而他的畫像卻又幅幅精美絕倫,惟妙惟肖,客人接過畫,心中自然歡喜,讚歎不絕。

由於連日陰雨,街市上車馬稀少。直至晌午,都還沒有人前來求畫,他心中有些焦急,怨天公不作美,心情也如這梅雨的天一樣霧靄重重。

微風輕拂,他聽見樹葉搖晃摩擦發出的簌簌聲響。

雨一直沒有要停的意思,他感到有些冷,想著就近去身邊的酒館,喝一壺燒酒來禦寒。

這時,一位女子徑直來到了案前。

畫師從未見過她,但看到她的第一眼,畫師就覺得,她絕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子。

她面容白皙,眉眼俏麗,體態窈窕,有彬彬有禮。畫師心想,她一定是哪位達官顯貴人家的小姐吧。

但仔細看時,又覺得不對。她衣著樸素,妝容淡雅,也沒有什麼精美貴重的首飾,唯一的裝飾物是她耳垂上兩顆紅豆一樣的吊墜,像水墨畫中的兩粒硃砂。如果真的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她的打扮未免顯得有些寒酸。

聽說公子畫工了得,想必價格一定也不便宜吧?她說。

姑娘過獎了,不過是雕蟲小技,僅能圖個溫飽,哪敢謀求多少金銀。畫師說。

那就煩請公子為我畫一幅吧。

語畢,她便含笑坐在畫師的案前,用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耳旁的發梢,然後靜默地看著畫師鋪開宣紙,提筆,蘸墨,描摹。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畫師畫得很慢。他細細地勾畫著女子的面部輪廓,她的眉眼,口鼻,耳廓,發梢,還有眼瞼上惹人愛憐的睫毛,每一處細節,畫師都要仔細勾畫很久。

半個時辰過去了,畫像還沒有完成,女子似乎等得有些焦急,輕聲問道,好了嗎?

師停下筆,抬頭笑道,姑娘如此美的姿色,小生不敢怠慢,當然要加倍細緻地描畫,才能不遺漏一絲一毫的美貌。

她有些羞澀地笑了。

她一笑,臉上就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眉眼彎成月牙的形狀。兩個酒窩在她的臉上若隱若現地浮動,像兩隻輕盈飛舞的蝴蝶,它們搖曳著明亮的翅膀,向著那一彎如水的月亮翩翩而去。

畫師有些心動,覺得她比月亮更美。

少頃,女子開口問道,我聽說有一種丹青技藝,畫出的畫能把人的魂給勾走,如果被畫了像,魂魄就會進到畫中,想來真是異事,不知公子可曾聽說過?

畫師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尷尬。他沒有抬頭。

不過是些無中生有的傳言罷了,小生不曾聽過。

女子若有所思地笑了。

她的笑容裡面似乎有一種冷艷的光,那光芒像清涼的月亮,能把這整個人間都照得白晃晃。畫師有些不敢看她,怕那光芒會將自己刺穿,洞察到自己內心最隱秘的地方。

持續的陰雨讓張員外有些心煩,他想躺到自己的那張紅木製的雕花躺椅上,抽一袋鴉片,但又想到,如果被太太看到,又會被罵成遊手好閒的二流子,所以還是作罷。

其實張員外並不是什麼朝廷官員,他是一個商人。

早年時,他接過父親的絲綢生意,慢慢積累起了一些財富,後來生意越做越大,他成了名震一方的富賈。人們為了表示對他的敬重,便稱他為張員外,他覺得挺有面子,就欣然接受了這個稱呼。

在揚州,張員外的名頭是非常響亮的,一般人家提到張員外的名字,語氣里總會帶著一絲羨慕和忌妒,還有一些由忌妒而產生的輕視和不屑。

當然張員外本人並不會在乎這些,他最在乎的是他的絲綢。那些華美的顏色,那些柔軟的觸感,那些高貴的光澤,張員外不僅把它們視為自己的飯碗、財富和立身之本,還把它們視為自己的生命與呼吸。在他看來,那些綾羅綢緞都有著自己的靈魂,當他凝視它們的時候,他能感到,那些光彩的靈魂能照亮自己內心的晦暗。

起床的時候,張員外聽到門前的兩個夥計在談論著什麼傳言,說城裡有個什麼畫師,他的畫像能把人的魂給勾走,誰要是被他畫了像,魂魄就會進到畫中……

張員外一向不相信這些鬼神之事,他覺得這些神神叨叨的傳言都無非是三人成虎,實在是無用又無聊。

所以他從來不會在意這些在下人之間流傳的所謂「奇聞異事」,他的心思全在謀劃著另一件大事,這件大事就是他女兒的婚事。

雨一直沒有要停的意思,窗外吹起了風。

張員外的私人庭院里,種植著各種珍奇的植物,還有一個人工修築的水塘,水塘中開滿了荷花。這個季節正是荷花開放的時候,所以它們都爭鮮鬥豔,極盡所能地展示著自己妖艷的身姿。

雨滴落在荷葉上,形成大大小小的水珠,水珠越積越大,把荷葉壓得歪歪扭扭。當荷葉最終承受不住水珠的重量時,就把頭一歪,水珠落入池中,荷葉伸直了腰桿,再去迎接下一顆水珠。

但張員外此時並沒有心情去欣賞這些景色,他只覺得那些荷花艷得扎眼,要把它們全部砍掉才好。他又覺得這梅雨下得沒完沒了,雨滴落入池塘的水聲也攪得他心煩意亂。

張員外有一兒一女,兒子名叫張林,現已成家,平時跟著張員外打理生意上的事務,也算是一個得力的幫手。女兒名叫婉晴,今年剛滿十八,也算生得亭亭玉立。

張員外是遠近聞名的富商,他的女兒又是如此美貌,因而婉晴自然就受到很多富貴人家少爺的追求,但張員外看中的,是薛知府家的少爺,薛沖。

前些日子,薛家派人來說媒,說薛家的少爺薛沖,才高八斗,儀錶堂堂,婉晴又是亭亭玉立,溫婉動人,薛家是官宦之家,張員外又是富商大賈,郎才女貌,門當戶對,實在是天作之合。

張員外很高興。自己在事業上雖說也算順風順水,但官場上的人脈還是有些匱乏,若是能和薛知府結為親家,那麼張家的事業一定會如虎添翼。況且薛家是世代的大家,像它們張家這樣的商人家庭,若是不接受這門親事,豈不是給臉不要臉。

於是張員外當場就許下了這門親事,告訴媒人,選個良辰吉日,前來提親。

但婉晴知道此事後卻死活不肯同意,她甚至說自己寧願去死也不願嫁給薛家。

張員外很頭疼,眼看提親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女兒卻整日哭鬧不肯配合,甚至把自己關在房裡自尋短見。

張員外在庭院前的走廊上來迴轉了很久,雨一直在下著,他眉頭緊鎖,心事重重。最終他還是決定,先躺到那張雕花的躺椅上去抽一袋鴉片。

綾羅綢緞安慰不了他,荷塘美景也安慰不了他。只有一袋小小的鴉片,才能讓他暫時忘掉現實的煩惱,在半夢半醒之間找尋到些許心靈的慰藉。

張員外來的時候,薛知府正躺在床上吸著鴉片。

薛知府家裡有一間吸煙兼密談的雅室。房門外掛著太太親手繡的門帘,房內擺著雕花精緻的羅漢床和貴妃榻,床前有上好的紅木製的屏風,茶几上擺著青花龍紋雙耳瓶,桌面上還擺著玉如意和蘇綉小品,吸煙時用的靠枕,是上好的天鵝絨枕芯,吸煙時用來保暖的毯子,是一張柔軟的老虎皮,床邊是一個精美的景泰藍痰盂。

薛知府正沉浸在鴉片帶來的幻境中時,張員外一頂素緞小轎就來到了門前。

其實薛知府知道,像張員外這樣的富商,是完全坐得起更精緻豪華的大轎的,而他之所以這樣做,無非是想在薛知府面前表現得低調和本分一點。

一般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面前表現得尤其低調和本分,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受制於人,另一種是有求於人。張員外屬於後一種。

薛知府和張員外的談話一般都在煙室中進行。

薛知府躺在雕花的羅漢床上,張員外則更習慣搖搖晃晃的躺椅。他們一人握一桿銅質煙桿,嘴裡吐出白色的煙霧。

這間雅室裝飾華美,在煙霧繚繞之中,彷彿身處雲端。張員外在半夢半醒之間微微睜開眼,恍然間覺得自己到了天國。

張員外這次是為薛沖和婉晴的婚事來的。

薛知府頭枕著天鵝絨枕芯的蘇綉靠枕,身上蓋著柔軟溫暖的老虎皮,恍恍惚惚地聽到張員外說,女兒婉晴近日染了風寒,多日卧床,眼看提親的日子就要到了,女兒的病況卻不見好轉,心中不免焦急,想著若是提親之日女兒依然病重,能否懇求薛知府另擇吉日,再來提親……

薛沖是薛知府的第三個兒子。他的大兒子薛傳,整日遊手好閒,無所事事,每天在城裡仗著薛家的勢力,橫行霸道,仗勢欺人。薛知府怕他敗壞了薛家的名聲,把他關在家裡,禁止外出。二兒子薛然倒是才華出眾,文質彬彬,但卻體弱多病,前些年卻因以外而亡。三兒子薛沖,雖然資質平平,但也算刻苦用功,知書達理。以前,薛知府最偏愛的是薛然,後來薛然死了,就輪到了薛沖,所以薛知府對兒子薛沖的婚事還是非常看重的。

薛知府之所以看中了張員外的女兒婉晴,一方面是因為薛沖自己喜歡,另一方面,身為富商的張員外,每年都要打著資助鄉民,回報父老的旗號來給薛知府送些好處,這讓薛知府很滿意。

但同時,薛知府也知道,張家許下這門親事,也是另有所圖。

張員外的大兒子張林,表面上是在幫著他的父親做著絲綢的生意,其實暗中還在搞著販賣私鹽的勾當。這些薛知府都知道,好在張林倒也識時務,私鹽生意一直只敢在暗地裡操作,而且都是小本生意,不敢做大,所以薛知府礙於情面,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薛知府猜想,張員外之所以能如此爽快地就答應把女兒許給薛沖,一方面是想攀附自己在官場上的勢力,另一方面,也是在為兒子張林未來的事業鋪路。

過了晌午,張員外離開了。薛知府又回到他的羅漢床上。銅質的煙桿還保留著一些餘溫,他的手握著煙桿,像握著一條有溫度的蛇。

他朝床下的景泰藍痰盂中吐了一口痰,然後半眯著眼,感受嗎啡在血管里碰撞交踐的節奏,他感到無比愜意。

陰雨持續了三日,婉晴已經很久沒有出過門了。

她聽見雨滴敲打在屋頂瓦片上的聲音,像古琴在彈奏。窗外煙雨蒙蒙,她站在窗前,看見遠處的植物和近處的房屋,那些白牆青瓦,綠樹紅花,似乎都在雨幕之中慢慢旋轉,糅合,幻化為一副夢幻而抽象的圖景。

婉晴知道,再過兩天,就是薛沖前來提親的日子。

那個時候,薛家一定會派來大隊的人馬,他們一律穿著喜慶的服裝。鑼鼓和嗩吶的喧鬧會穿破整個揚州城,把每一戶人家的床板都震得跳起來。

八抬大轎是一定會有的,汗血寶馬是一定會有的,綾羅綢緞,金銀珠寶,也是一定會有的。

到那時候,她會被爹娘逼著穿上嶄新的嫁妝,塞進那豪華的大轎,然後被四個精壯的轎夫抬起,跟隨嗩吶的節奏,晃晃悠悠地抬進薛家那富麗堂皇的宅門。

多麼熱鬧,多麼風光啊。她苦笑。

多麼愚蠢,多麼荒唐啊。她哽咽。

所有人都說,婉晴和薛沖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媒人這樣說,父親這樣說,母親這樣說,哥哥張林也這樣說。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薛沖是個表面上詩書禮儀,實則惟利是圖的偽君子。

薛沖以前經常來張家拜訪,表面上,他是為追求婉晴而來。但只有婉晴知道,他來張家,其實還另有所圖。

有一天夜裡,婉晴無意中偷聽到薛沖和自己的哥哥張林正在房內密談著什麼。四顧無人的黑夜中,她分明聽到,薛衝口中說出了「殺人」二字。

原來薛沖一直在和張林一起做著私鹽的生意。他們的合作幾年前就已經開始了。張林負責供貨,而薛沖負責打通各種關係。就在他們的事業蒸蒸日上,準備進一步發展壯大的時候,薛沖的秘密被他的二哥薛然發現了。

薛然是薛知府最為偏愛的一個兒子,薛知府常常委任他去負責一些官府的事務,而這些事務中的其中一件,就是管理鹽務。

薛然認為,薛沖和張林的想法非常危險。販賣私鹽的買賣,偶爾在暗中做些小本生意倒無什麼大礙,一旦做大,就很容易被上層的官員抓到,萬一事情敗露,不僅會牽連到自己,連薛知府也會在劫難逃,而到那時候,他們薛家的命運就在晴雨難測了。

薛然成了薛沖和張林的一塊絆腳石,他們在暗中謀劃,除掉了薛然,然後把薛然的死亡偽造成了一場意外。這樣做一舉兩得,一方面在生意上掃平了道路,另一方面,薛然死了,那麼薛知府自然會讓薛衝來接替他管理鹽務的工作,這樣一來,他們的生意就能更加暢通無阻了。

由於張林和薛沖的合作一直都是在暗中進行,彼此往來交流多有不便,於是張林便提出,讓薛沖娶婉晴為妻,有了這樣一層關係,他們之間的往來就可以更加明目張胆了。

婉晴很聰明,自己的哥哥和薛沖之間的秘密,她早已心知肚明,但她卻不敢告訴任何人。薛沖已經殺了哥哥薛然,她知道,如果自己敢在張林面前表現出一絲的不安分,等待她的將是和薛然一樣的命運。

婉晴覺得,自己就像是一件被用來交換的物品,父母和哥哥把她送給薛家,用來換取金銀財富,換取人脈關係,換取張家事業的未來。而她本人,不過只是薛張兩家用來交易的一個籌碼而已。

每想到這些,婉晴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和無力感向自己襲來。她不甘心,她想要掙脫,想要逃避。

她曾在深夜裡幻想,有一直雪白的鴻鵠,將她托起,帶她飛到一個沒有黑暗,沒有欺騙,沒有邪惡的世外桃源,那裡有朱紅的門窗,黛綠的樑柱,墨色的房檐,宛如畫境一般。

不知什麼時候起,揚州城裡開始流行起一種傳言。據說,有一種丹青技藝,畫出的畫能勾走人的魂魄,如果誰被畫了像,魂魄就會進到畫中,變成畫中人。

「若是真能活在畫中也好啊。」婉晴喃喃自語。

持續多日的陰雨終於停了,久違的日照再一次包裹了整個揚州城,雨霽初晴,街市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喧囂。

小酒館的門前,一位畫師正伏案作畫,路過的行人注意到,他正在描摹一隻雪白的鴻鵠,那鴻鵠目光銳利,羽翼光澤,宛如神鳥。

清晨的路面上,殘留著昨夜的積雨,像一塊塊明鏡,反射著朱紅的門窗,黛綠的樑柱,墨色的房檐。

揚州城裡的人都知道,今天是薛知府家的三少爺和張員外家的二小姐結為連理的大喜日子。

薛張兩家都是揚州城裡的名門望族,一邊是世代為官的官宦世家,另一邊是名震江湖的富商大賈,這兩家聯姻,不能不說是揚州城裡的一件大事。

這一天,揚州城裡的每一個人都在談論著這件大事,好像他們和薛張兩家都有著某種不尋常的關係。他們相互談論著,薛家的少爺是多麼的才華橫溢,張家的小姐又是多麼的貌美如花,迎親的隊伍是多麼的風光氣派,送出的彩禮又是多麼的闊綽豪華……

人們在談論此事時,語氣中都帶著羨慕和忌妒。羨慕是對內心慾望的寄託,忌妒是對自身無能的憤慨。

薛家迎親的隊伍佔滿了一整條街,鑼鼓和嗩吶的節奏在揚州城裡的每一條街巷中橫衝直撞。

薛沖穿著喜慶的紅袍,騎著一匹健碩的寶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身後跟著的,是豪華的八抬大轎,還有數不清的綾羅綢緞,金銀珠寶。

這是薛沖一生當中最風光,最榮耀的一刻,他感到所有人都向他投來無比羨艷的目光。他騎在馬上,胸前戴著一朵極其誇張的大紅花,他感到自己就像至高無上的國王。

鑼鼓聲,嗩吶聲,鞭炮聲,還有嘈雜的人聲,在潮濕的空氣中相互碰撞,交錯,纏綿,刺破朗朗的晴空,直達青雲之顛。

婉晴被母親逼著穿上嶄新的嫁衣,嫁衣的布料是上好的江南絲綢,質地柔軟而光滑。丫鬟們服侍她盤好髮髻,塗上胭脂,抹上腮紅,再穿戴好沉重的金銀首飾。

周圍的人都說,婉晴看起來更美了。

而她面無表情,心如死灰。

鑼鼓嗩吶的喧囂漸漸近了,張家人知道,迎親的隊伍來了。

婉晴的頭上蒙著紅蓋頭,被人牽著坐上豪華的花轎。轎子通身都塗上了紅漆,門帘是紅色綢緞,上面綉滿了金色和黃色的龍鳳、牡丹,轎門上貼著「囍」字,轎頂上的纓穗隨風飄搖,四角上還掛著四個富貴綵球。

短暫的歇息以後,嗩吶與鑼鼓再次齊鳴。婉晴聽到一個尖銳而高亢的聲音喊了一聲「起轎」,她感到自己被緩緩抬起,花轎跟著鼓點的節奏開始搖搖晃晃。

轎門緊閉,窗戶被帘子遮擋,周圍密不透風,婉晴覺得,這花轎好像一個牢籠,而她是即將赴死的囚徒。

嗩吶的聲音高亢而鋒利,婉晴覺得那聲音像凄厲的哀啼,像憤怒的嘶吼,像壓抑的吶喊,像掙扎的迴音。

那聲音像一把把利刃,刺向自己悲哀的命運和脆弱的靈魂,將她原本飽滿而鮮活的生命刺得千瘡百孔。

薛家的宅院里,高朋滿座,賓客如雲。

他們懷著激動而忐忑的心情,看著新郎新娘款款邁進宅門,順著紅毯走進大堂。

盛大的宴席即將開場,桌上擺滿了豐盛的佳肴,醇香的美酒,酒肉的味道在整個宅院里遊盪,刺激著每個人敏感的鼻腔。

吉時已到,焚香拜堂。

「一拜天地,敬天地結金玉良緣!」

此時,門外忽然颳起一陣大風。

「二拜高堂,敬高堂壽比南山!」

天空中開始陰雲密布,風颳得更大了。

「夫妻對拜,願夫妻永結同心!」

雨點開始落下,瘋狂拍打著屋頂的琉璃瓦。

「共入洞房!」

凄厲的嗩吶再一次奏響,悠悠然飄入雲端。突然,一聲霹靂驚雷自雲端而來,隕石一般地砸向地面。

剎那間,電閃雷鳴,風雨大作。

天空被一道道閃電撕裂,嗩吶被一聲聲驚雷淹沒。狂風暴雨毫無預兆地席捲而來,像要掀翻整個揚州城。

此時,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雪白的鴻鵠,它的目光銳利,羽翼光澤,發出悠揚婉轉的長鳴,如古老而遙遠的牧歌。

人們說,那是一隻神鳥。

這一天,整個揚州城裡的人都看見,那隻雪白的鴻鵠,在薛家的宅院上空盤旋了三圈,然後徑直飛進了薛家的大堂中央,托起淚流滿面的新娘,頭也不回地飛向陰霾的天空。

人們看到,被鴻鵠托起的婉晴,臉上帶著神秘的笑容,她的衣衫在風雨之中,如旗幟一般飄搖。

婉晴和那神鳥徑直穿過了厚重的陰雲,沒有人知道她們飛去了哪裡。

那是人們最後一次看到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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