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為而來哉
昨夜閑時聽了管平湖先生的一首獲麟,那麼此篇不妨由此說起。
我本人認真聽琴,是從管先生的平沙落雁開始的。細細回想還是很慶幸,第一口的感受是有深遠的影響的,如果初始就聽了不是那麼回事的錄音,大多誤入歧途,神仙難救。
相聲行里有句話叫「空相一起打」,即內行外行都叫好,那麼在琴家裡,管先生歸於此類應該是沒有異議的。初聽琴最大的障礙在於節奏難以捉摸,旋律起伏不大,乍聽易感昏沉。管先生的琴,恰好是節奏明晰,旋律悅耳,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將琴曲通俗化,降低了欣賞琴曲的門檻,因此許多人由他的琴音入門也就不難理解了。其實當下許多人推崇的姚丙炎、樂瑛、溥雪齋等幾位,大都具有這個特點。
書歸正傳,可以看看獲麟此曲的題解,摘錄如下:
臞仙按琴史曰,獲麟者,魯哀公十四年,西狩大野。叔孫氏之車子鉏商獲麟焉,折前足載以歸。叔孫以為不祥,棄之郭外,使人吿孔子曰,有麏兩角,何也?孔子往觀之曰:麟也,胡為而來哉。反袂拭面,涕淚沾襟。叔孫聞而取之。子貢問曰,夫子何泣耶。孔子曰,麟之至也,為明主出也。出非其時,而見害,是以傷焉。故作獲麟操。
簡而言之,此曲有孔子自傷身世的意味在,因此全曲聽來凄惻冷清。管先生演奏此曲的妙處在於,他的一生也是極度坎坷,因此很容易讓人遊離於管平湖、孔子、麒麟的種種際遇,以至有莊周夢蝶之感。
這次的絕響收錄了管平湖獲麟三種,除了泛音等細微處,主要差別在於整體的速度,可分為快中慢。根據王世襄先生的回憶,管先生對於打譜有一種比喻:
琴曲好比一個大盤子,中有許多大小不同的坑,每個坑內都放著和它大小相適合的珠子。打譜者開始摸不著頭腦,珠子都滑出坑外。打譜者須一次又一次晃動盤子,使每顆珠子都回到它該在的坑內。珠子都歸了位,打譜也就完成了。盤子須不斷地搖晃,要晃到珠子都歸位為止。打譜也需不斷地改正,改到對全曲的音律滿意為止。
那麼可以想見,記錄不同速度的獲麟,管先生是有一種摸索的意味在的,或者說還在晃動他手中的盤子。
如今彈琴人私淑管先生的極多,但大多失之呆板滯澀。原因在於很多人將管先生膚淺地理解為「節奏機器」,可謂只見其形不見其質。節奏規整隻是用以調息的手段而已,管先生很多地方的吟猱初聽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似乎不必停留許久的地方在反覆揉弦,顯得那麼古拗,可一旦某日聽得與呼吸暗合,那麼無論聽琴或是彈琴,均能得大利益。所以由管先生入手其實是學琴的一個方便法門,規矩到極致亦可得大自在,有此根基可謂從心所欲。
琴曲的演繹本是一件極自由的事情,但是今人學琴頗喜歡用定拍極度精確的譜本,並把極大精力投入於此。說句不客氣的話,在一口氣通暢之前,追求節奏如何精確完全是增加一分窒礙,越是用功陷溺越深。我們總說琴為心聲,但一介凡夫哪能做到此心不動,每時每刻的心境都不同,那麼琴聲理應會有差別才是。如果無論何時彈琴都是一種面貌,那必然有一份矯飾在,如此琴聲便不真誠,連打動自己尚且難言,更不要說打動人心,況且打動人心也並非我們彈琴的根本目的。如果說讓管先生再錄幾個版本的獲麟,我想是不會有問題的,因為於先生而言無非是將彼時的心境如實發散出來就是了,但是讓許多標榜學管的人來,恐怕再難有所創造了。學我者生似我者死,這是人人都會說的,可是一到親彈,就怎麼也跳不出前賢的掌心,其實還是格局太小,一嘆。
說是談獲麟一曲,其實倒是扯開了好遠,不過既然是隨筆,那麼也只好寫到哪裡算哪裡了。有朋友說管的獲麟其實還是有一分樂觀在,頗為贊同。管先生和孔夫子命途多舛,但畢竟不是一味凄苦的庸人,那麼我想獲麟還是彈出一點解脫的意思才好。
今天是教師節,無心之作倒成了對孔子和管先生的致敬,也是很殊勝的因緣了,在此也遙祝各位師長身心安樂。
二零一七年九月十日
大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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