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點燈人和他的夜晚

那天早晨咖啡店外邊露天座位上的人們都在講,昨天那場雪真是場大雪。雪停在太陽升起之前,人們很高興能看見大雪之後的晴天。這天陽光從遠處山坎上挑著積雪的林木上升起來的時候,熾熱的光線被雪洗得乾淨,清澈冰涼,隔了晴空遠照過來。街道上,窗沿上,黑紅色瓦片覆蓋的屋頂上堆滿了雪。覆蓋了整個小鎮的積雪反照著明日晴朗的光,走在街上的人們能看到反照了一遍又一遍的陽光在積雪和窗玻璃間回蕩。往來行人屏著呼吸小心翼翼,生怕驚擾雪後小鎮的安寧。

這場雪還真是大。那個坐在還有些潮濕的黑鐵座椅上的老主顧在老闆娘端著咖啡走來時放下報紙,說,收拾起來很麻煩吧。

是啊,我們從日出之前打掃到現在,才勉勉強強把門口的積雪掃開。年輕的老闆娘笑著說,每些年月都會來一場這麼大的雪。分明她沒經歷過多少年月。

老闆娘長得很像她的母親,這讓那位老主顧感覺回到了曾經。他從她手裡接過咖啡,對她快活地挑挑眉毛。她說得不錯,每些年月小鎮都會迎來這麼一場雪,在一天兩天或者三天之後積雪散去,一切又會恢復平常。這樣的天氣清越得讓人喜歡,沒有人會對此太過在意。小鎮中心街道上的積雪已經被清理乾淨,馬車行人熙熙攘攘走過留下濕濕的印記。

點燈人躺在他陰冷潮濕的小棚里病得要死。他的小棚在兩棟陳舊高樓間的小巷裡,陽光在紅磚牆上反照多少次也來不到這樣的地方。小棚狹窄的空間里昏黃的燈光跳動,把微薄的暖意敷在所有可以放置光的地方。桌子上各種石塊,木條,破舊的布片,有些時候沒洗的衣裳攪在一起,那隻斜傾著缺了一個口的白瓷盤裡發的霉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被餓死。地面上那條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地毯上滿滿當當堆著各種雜物,讓灰塵都無處落腳。小棚本應該散發的臭味被厚厚時光帶來的埃塵掩埋,此時聞起來只有種堵塞的味道。

點燈人蜷縮著躺在佔據了半個小棚的木床上,冷汗把被子浸得濕透。這張床還是十年前他成為點燈人的時候安置的,那時候他年紀還小,現在點燈人躺在會吱呀呀響的木板上已經需要弓著腰。點燈人顧名思義是點燈的人,每天傍晚來臨時他起身,往包里揣上幾塊又冷又硬好像冰塊的黑麵包,提上自己的那盞小燈,拎上長桿外出,走遍小鎮的大街小巷,把路上的每一盞燈點亮。在清晨日出之前,他又得把所有燈都熄滅,然後回到小棚睡上一整個白天,等待黃昏到來,再開始新的一天。陽光和他無緣,點燈人的朋友只有深夜遊盪的歌手和烏鴉,點燈人的生活里只有黑夜。

昨晚的大雪落下來的時候他仍舊循著往日的習慣靠在一扇窗邊等待天明,一個晚上他都沒有感覺有多麼寒冷,直到快要天亮時一直蟄伏的寒意才驟然顯現,激起一個哆嗦把他打得清醒。在大雪裡點燈人一邊發抖一邊奔跑。把所有燈都熄滅之後他身上的汗水已凝固成冰,呼出的熱氣在半空變成細碎的冰霜往下掉。在日出前他鑽進那條小巷,抖落身上的積雪,憑著手裡小燈的光走進自己陰暗的小棚。點燈人像往常一樣把燈擱在已經再沒處擱其他東西的桌子上,然後把自己裹進被子。在漫散著塞鼻味道的小棚里,點燈人的第一覺睡得很安穩。他甚至做了個夢,只是他忘了夢的內容。做夢是他在漫漫白天里唯一的消遣。日出後不久,鎮子上升起炊煙,街道上人群來去如流的時候,點燈人忽然驚醒,發現被窩裡冷得要命,汗水已經打濕被褥。頭腦一片模糊,恍惚里點燈人用了好久才把手心放上額頭,額頭滾燙,上面的汗珠卻冰涼。他意識到自己也許是病了。隨之而來的清晰感覺印證了他的想法:他渾身酸痛,兩頰像有火在燒,燒得雙眼滾燙,呼出的熱氣燙著了他自己。這把火也許還燒進了他的頭腦,讓他昏沉得暈頭轉向。

點燈人沒把這放在心上,他從前也生過病,在瓢潑的大雨天,或者是冬天冰冷的夜,如今他依舊活得很好。點燈人抖抖被子,把它翻了個面,又重新躺回他那張會吱呀呀響的小床上,心裡還在想著在黃昏來臨前自己要去把路燈燈點亮。可是這回他沒能睡著,蜷縮在小床上電燈人感覺像是被鑲嵌在了一幅畫里動彈不得。他想要翻個身子,可是已經沒有力氣。模糊的意識隱隱約約覺得這非常不對勁,可是這種不對勁竟然給他帶來了一種額外的,他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的安適,讓他酥酥軟軟地躺著一動不動。閉著眼睛點燈人感覺到桌上那盞小燈的熄滅,小棚被黑暗填滿,可是他完全不想起身添燈油。口乾舌燥,舌頭和嘴唇的碰撞像兩塊乾枯的木頭相碰,似乎發出了碰碰的聲音,可是要取水得再走幾條街,點燈人完全不想動。他在那股讓他自己都覺得驚奇的安適里慢慢沉沒,感覺像是被泡在溫水裡,四周只有明明滅滅的水波。

這樣起起伏伏不知道過了多久,點燈人忽然被一雙手提上水面。他眯起眼睛,發現有人在黑暗裡搖晃自己。他想看清面前是誰,可是一陣暈眩襲來,他什麼也看不清。

最後點燈人還是憑聲音認出那是誰的。你怎麼了,老兄?歌手說起話來像是唱歌,天都黑了,你怎麼還躺在這兒?

點燈人感覺自己被那隻手放開,於是他又閉上眼。緊接而來的是一陣黑暗裡的摸索聲,燈被點亮,柔和的光刺痛了點燈人的眼睛,他皺起眉頭。歌手有些粗暴地把地上的東西推到一邊,也不管它們會不會弄髒會不會打碎,不過該打碎的早就已經打碎了,而歌手也不覺得這兒還能更臟,然後把他的手風琴放在雜物上邊。

可能是因為我生病了吧。點燈人用盡量輕鬆的語氣說。愧疚在他的心裡一閃而過,今晚小鎮沒有夜燈,不知道多少人要在黑暗裡摔跤了。不過也只是一閃而過而已,紛雜的過往回憶帶著他們各自莫名其妙的情感在他的心上奔涌,他覺得自己時而高興時而悲傷,這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像是一次次歡笑被一次次哭泣打斷,一次次哭泣又終止於一次次歡笑,最後他又在哭又在笑。點燈人好像飄離開來了,嘴角帶著尷尬的笑,看著這樣歇斯底里的自己,冷靜又有點訝異。

生病了?歌手的語氣變得有點凝重。他伸出手觸摸點燈人的額頭,歌手手心的冰涼讓點燈人難受地扭開頭,而點燈人額頭的滾燙讓歌手震驚地縮回了手。

你病得很嚴重。歌手失去了他像唱歌一樣的歡快語調,起身說,我去叫醫生。這是一個不大的小鎮,小鎮有不多的人。就像只有一個點燈人一樣,小鎮也只有一個醫生。

不。點燈人在昏沉里聽見那兩個字,冷靜地說,語氣殘酷得甚至有點溫柔,如果只有醫生可以治好我,那還是讓我去死吧。

歌手嚇了一跳。你在說什麼胡話?

我不想看醫生。點燈人有點疲憊地複述道。

我看你是腦袋壞了。歌手雖然這麼說著,但是還是有點心虛,因為他知道點燈人說一不二的脾氣。可是他也明白點燈人的病不能再耽擱,他曾經跟隨大車鎮四方漂游,可從來沒有見過誰病得這麼嚴重,好像一棟危樓的崩塌。也許是因為危樓本來就是危樓了。他繼續向外面走。

你要是真的要去找醫生的話,點燈人溫和地說,我就自己了斷自己。

歌手停下腳步,驚悚地回頭。你瘋了?

點燈人在燈光的陰影里無聲地笑笑。他盯著破爛的天花板,雪水從天花板裂了的縫裡流下,把點燈人以前塞著的布條浸濕以後一滴一滴掉下來。點燈人看著那一滴一滴融化的雪水落下,那股規律的安適感又湧上來了。

你知道我沒瘋。點燈人覺得自己還能保持冷靜,如果你願意的話,給我再拉一段琴吧。

歌手於是嘆了口氣,點燈人總是這麼固執得莫名其妙,拿他沒有任何辦法。他們第一次的相遇在一年前的一個夜晚,大車鎮經過這個山谷里的小鎮的時候。那個夜晚月色如水,還未到達,坐在樓房頂的歌手就遠遠地看見了小鎮的燈光,像繁星像霧氣又像誰的眼睛。從那一刻起歌手就決定留下。夜晚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他靠在燈柱上拉著手風琴,點燈人緩緩地提著燈拎著長桿走過,駐足聽他拉完了一曲。於是他們開始變成朋友,一年以來,歌手已經非常了解自己這位朋友的脾氣,只是他不知道點燈人了解不了解自己。應該是不了解的,點燈人看起來沒有興趣去了解任何事情。歌手曾經打趣地問點燈人,他是不是得了什麼憂鬱症。

點燈人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這應該只是很久的悲傷。

歌手不大知道兩者區別在哪兒,大概是憂鬱症憑著自己是治不好的,可是悲傷時間久了自己會消失不見。不過時間已經很久了,點燈人還是這副模樣,對什麼都沒有興趣,活得比一個死掉了的人還沒意思。事實上歌手覺得點燈人已經很想死了,只是他對死亡的興趣還沒有濃厚到足以讓他去死。

於是歌手緩緩拉出一首聽起來不那麼悲傷的曲子。可是他好像失敗了,那破爛似的手風琴拉出來的聲音像哮喘病人的喘息。音符堆積,鬱結在昏暗的小棚里,點燈人盯著天花板,感受著自己的感情在音樂聲里旋轉,隨著歌手拉手風琴的動作分離靠近分離靠近。他感覺自己病得要死,渾身上下難受,思緒粘稠得像煮爛了的湯。他不是不想活下去,他只是找不到理由不去死。浮浮沉沉的音樂聲里,點燈人模模糊糊地回想起過去的事情。十年前老點燈人得病死掉了,他有幸變成點燈人。他那時候非常高興,因為他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裡的人,每天只能以乞討為生,雖然點燈的工作也報酬微薄,勉強餵飽自己之外連只貓都養不活。但是點燈人喜歡點燈。白天的時候小鎮是不屬於他的,他是外來客,是乞討者,他必須低著頭彎著腰,去乞求別人的一點施捨。他害怕和別人交流,因為他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對於小鎮來說他是若有若無甚至不應該存在的東西。他害怕別人的眼神,因為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些眼神里有怎樣的不屑訝異和嘲諷。而他能做的只有把頭低得更低,把腰躬得更彎。

而晚上就不同了。夜晚的街道上空無一人,他可以自由自在地遊盪,找地方睡一覺。他可以大踏步在街上走也不會有人管他,可以去聞窗沿擺著的盆栽生長出的小花的芬芳,可以在咖啡店門口遮陽傘下面的座位上欣喜地打量四周,想像街道上來去的人流。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抬起頭去看路燈灑下來的光,想像那是太陽的光,那麼溫暖那麼明亮,然後肆無忌憚地笑。那個時候點燈人的心裡是快樂的,事到如今也一樣,每當他看見路燈光一盞一盞亮起來的時候,都會高興得像十年前的那個小孩子。那時他不害怕黑暗,害怕的只有雨天和雪天,那些日子裡他總是凍得睡不著覺,事到如今連這也一樣。那時候他沒有多費心思考慮未來,因為他也沒有什麼未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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