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

章風河的水,涼得像從冰山上流下來。河面上的太陽,卻曬得人渾身發癢。

那時河風吹過岸邊的水草,可以看到它們一排接一排地倒在水裡,然後又重新立起來。草本來是黃色,倒在水裡卻變成了綠色。叫過河的人看了大為驚嘆,以為是熱昏了頭,把河上河下看成了兩個世界。

章風河是東西走向,過河的人大多是由北朝南,河北河南也是兩個世界。

那時正值天下大亂,皇室自保不暇。無人管理,許多地方長官就搖身一變,成了活生生的土匪頭子。

河的北面有一個小城,張縣令就是這裡的土匪頭子。

本來天下太平之時,張姓縣令倒也清心寡欲,吃的東西也可以看出,不過小米青菜。直到京師動蕩,張縣令那晚思索良久,猛地從床上翻起來,嚇得夫人以為他中了邪,連忙問他是怎麼了?

他怪笑兩聲,倒頭繼續睡覺,卻開始做起了皇帝的美夢。

張土匪做皇帝的第一步,乃是開了葷戒,而且吃相駭人,讓城裡的不少動物臨了難。

古人行大事之前,往往都有殺牛宰羊的習慣,冠以祭天求道的名義。張縣令雖然沒有大開殺戒,但自己的腰枝卻吃胖了幾圈,倒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由此可見,無論是誰造反,首先遭殃的都是雞鴨鵝狗一類。

張縣令雖然讀過一些書,但造反這事,除了宣告全城以外,也無別的頭緒。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這也不能怪他,第一次當皇帝,沒有什麼經驗。最後師爺給提了個醒,他撇了撇鬍子道,大人,立我皇威,何不去巡街啊?

張縣令這才反應過來,一拍大腿,先是笑呵呵地,又強裝鎮定地說:「愛卿開導的極是,妙啊!」

所以第二天一早,一排轎子就從城中魚貫而過,大大的「張」字旗迎風飄揚。街上的人紛紛停下來看,以為是演花戲。

後來大家又想起牆上的布告,這才知道這張縣令真是要反啦。於是買米的買米,屯菜的屯菜,大街上頓時亂成一團,若不是有侍衛拔刀相互,演花戲的轎子怕是都要擠爛了。

他坐在轎子里十分沮喪,奈何師爺未與他同行,外面亂泱泱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師爺也沒閑著,此刻正在張縣令的房間里,開導著他的夫人。

當然這一切縣令一無所知,知道了恐怕還要喝上兩盅。師爺睿智,既能幫他出謀劃策,又能解決其夫人的苦悶,這樣的愛卿哪裡找?

當晚回去時,縣令把白天發生的事跟師爺一說。師爺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就勸他第二天再上街,還說篤志前行,皇天不負有心人。

說完這些,他就跟縣令告辭,說是有些勞累要回去歇息了。

張縣令聽了這話,也是胸有成竹,第二天硬著頭皮再去巡街,一定要收攬民心,把他的皇號打出去!天下大亂時,所有人的想法都被放大到可怕,野心也是。

他在轎子里仔細揣摩「立威」這兩個字,想著得干一件大事,不然城裡的居百姓不會害怕他,縣令就永遠是縣令。

張縣令萬萬沒有想到,「大事」會自己送上門來。「大事」就是城北的李秀才,此刻他站在石板路的中央,擋住了抬轎子一行人的去處。

秀才站在轎子前,張縣令的「朕」字剛說出口,就被他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他頓時怒從心起,也顧不上皇威,就跑下轎子和他在街頭對罵起來。

縣令罵了一會,又突然覺得不妥,畢竟自己好歹也是個皇上,有損國運。就招呼左右把秀才拿下,定了個欺君之罪。

秀才被架著,「呸」了一口,說道:「古有屈原太息掩泣,哀嘆民生。你如今在動蕩之際,怎可干出這等荒唐之事,陷全城百姓於水火之中?」

秀才說的也是不無道理,若是日後朝廷發兵來討,恐怕株連百姓是在所難免。

但縣令讀過一些書,肚子里還算有一些墨水,只是墨水三千,全都用在了沒用的地方。可能墨水是黑的,糊住了他的眼睛,然後冷笑一聲道:「既然你想學屈原殉國,那我就滿足你!」

說完這話,他就在街上就地治罪,差著兩個衙役,把秀才捆上石頭,送到河裡去餵魚。

說到餵魚,就是「捆石頭」,乃是當地一種特色刑罰。被施術者會背上百斤重的石板,然後繞在身上多道死結,下水後會隨著石頭一直沉到河底。

而且這種方法故意不捆住手和腳,讓落水的人在絕望和痛苦中死去,由於背著石板的樣子,活脫脫像一隻甲魚,這種刑罰又叫做「放王八」。

秀纔此時就有點害怕了,他沒想到縣令吃定了秤砣,一定要當這個皇帝。而自己無疑成了棋子,讀書人不怕死,就怕死的沒有價值,想到這裡他哭了起來。

這麼大的地方,能殉國的河水,只有章風河一條。

所以一胖一瘦,兩個差役押著秀才,來到了章風河邊。他們挾著秀才,在河旁邊的小草棚里,給他捆上了石頭。

小草棚看上去密不透風,卻漏下來許多細碎的光。這些光打在秀才身上,叫他不覺悲從心起,又開始落淚。

胖的那個看到,當頭就是一巴掌,喝問道:「哭什麼哭!就這樣還哀民生之多艱?」

秀才被當頭打了一下,終於止住了哭聲。心想都要死了,再被人打幾下,也沒有機會撈回來,不免太虧。

就這樣,一行三人借了漁夫的小船,往河中央進發。

小船晃晃悠悠,像一枚枯葉來到了河裡。秀才身上捆著石頭,被冰涼的河水打濕了身子,又看到水裡變換莫測的水草,不覺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他頓時覺得頭暈眼花,烈日當空,被曬得喘不過氣來。一切都像是一場夢,都像是一串泡影。自己為什麼會坐在船里,又為什麼會被別人「放王八」?這些都一無所知。

而能夠知道的是,要被沉河的原因,竟然是冒犯了一個皇帝。

想到這些,又看到章風河上的一切,他覺得這確實是一場夢,不久後自己就會在床上醒來,而之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

想到這裡,秀才又心情舒暢,有了蘇子泛舟赤壁的感覺,放聲大笑。

瘦子看到秀才又在發瘋,也是劈頭一個巴掌,說道:「笑什麼笑!」

這一個巴掌把秀才從夢裡打醒,叫他看清楚了眼前的狀況。

眼前的狀況是,三個人乘一葉小舟,向著行刑現場進發。

到了河中央的時候,水流湍急,胖子伸手去摸河水,一陣冰涼的感覺流遍全身。不覺一個激靈,身上佩戴的長劍竟落入了水中。

在瘦子眼中,兵器於衙役,乃是和老婆一樣的存在。如果不是麻煩,他甚至會抱著這鐵器睡。於是他便趕緊大叫道:「不好!快去撈劍!」

胖子卻是一副不緊不慢地樣子,對著瘦子說:「無妨無妨,這河底那麼大,還是差事要緊」

瘦子聽見回答道:「那你的劍怎麼辦?」

胖子胸有成竹地在舟上做了一個記號,接著說:「我們等下回到岸邊,可以照著這個記號慢慢找啊」

瘦子大呼:「還是胖哥聰明,厲害厲害!」

兩人說罷,便把秀才抬起來丟到了河水裡,然後劃著船離開了。

冰涼的河水沁透了秀才的身體,他從水底望去,發現景色異常美麗。這機會不常有,能夠躺在河底,看著波紋和光影一點點流過水麵。

而那隨波而動的水草,是一派碧綠的顏色,這是岸上看不到的情景。原來河上河下,真的是兩個世界啊,看來自己沒有曬昏頭。

秀才終是念了一輩子的書,想起胖衙役說的話,沒想到處死自己的還是個「刻舟求劍」的笨差。

然後他手一動,碰到了插在水底的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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