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變與傳承:人類文明史的規範解構
文/寶木笑
歷史的沿革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自然而然地發生,但歷史的書寫和解讀卻讓人頗費周章。這個道理很簡單,如果平時留心,我們可以輕易地對今年發生的事情進行梳理,但不管如何留心,我們卻不太容易對十年之內的事情進行總結。同樣,時間系的逐漸延展,就像空間系的逐漸擴大,會給人們帶來極度的渺小感甚至恐慌感。這就好像尼古拉斯?奇塔姆的那本攝影畫冊《宇宙——從地球到宇宙邊緣的旅行》給人的感覺一樣,當我們的空間擴至無限遠處,直至134億光年的極限,面對距大爆炸僅僅379000年的時候,我們只能面對一面微波輻射牆,超熱的等離子體海洋阻斷了光的傳播,剩下悵然若失的人類自己。
時間對於人類歷史的效應也是如此。我們對二十世紀的歷史耳熟能詳,甚至號稱「不朽的十九世紀」也可算在內,但如果將時間軸向前推進,再向前推進,直至公元前6000萬年前上任地球的主宰恐龍一族滅亡之時呢?也許從哺乳動物的起源開始梳理人類的歷史,才能更加清晰地看到我們這一物種的路徑,或者更確切地說,才能更加認清我們的文明以及我們自己,雖然這種清醒是建立在我們的震撼和心悸的基礎之上的。延斯?哈德在《萬物:文明》中做的正是這樣一件事,他就是從公元前6000萬年的「第三紀」開始全書,一路走過石器時代、城邦時代、上古時代、古典時代、中世紀以及現代的文藝復興、啟蒙時代,最終止於近代(目前出版的是《萬物:文明》上冊,時間止於公元元年)。而這樣一項浩繁的工程,延斯?哈德全部用漫畫加以完成,2000多幅手繪漫畫詮釋400萬年的進化之美,講述人類文明的一步步發展沿革,這本身確實是一件非常值得感佩的事情。
延斯?哈德這位德國著名漫畫家的敘事野心卻不止於此,《萬物:文明》上卷只是其「漫畫宇宙史」三部曲的第二部(之前還有第一部《萬物:創世》),他要從萬物的誕生一直延續到生命的無限遠處,正是這樣的野心奠定了全書別具特色的藝術風格。按照傳統意義上的看法,歷史是屬於文字的,遠古祖先的壁畫雖然意義深遠,但後世歷史的基本面貌仍然選擇了文字,延斯?哈德要用漫畫完成人類文明史的講述,這本身就充滿著叛逆和解構的味道。延斯?哈德用了四年半的時間,以書中金、銀、銅三種底色澆築出一部人類文明史,全書主要部分從最早的南方古猿出現開始,主要時間跨度有400萬年,平均每幅圖要講2000年的故事。敘事的時間軸被極度延展了,這種時間的跨度感將同時帶來敘事叛逆的緊迫需要,解構將不可避免地發生。
這裡就涉及到《萬物:文明》藝術手法的問題,延斯?哈德作為一位漫畫家要肩負起歷史學著述的重任,頗有些舞動雙刃劍的味道。一方面,文字在著述中的退位自然會帶來文本整體敘述的難度,但在另一方面,這種敘述工具的叛逆也帶來了一種對歷史的解構——圖畫更加直觀,歷史在浩如煙海的文字中躑躅,人們似乎忘記了回望歷史其實本質上還是一種畫面的想像。正是在這一方向上,延斯?哈德做了進一步的解構,他並未一味桎梏在還原當時場景上,而是「特別著意地運用了時間跳躍這一手法,以表現某些創新的巨大潛力,並將個別發展的進程採用了濃縮的方式來表現。」比如表現人類最初嘗試取火的時候,便從星星之火一直畫到越戰中的火焰噴射器和氫彈的爆炸;表現人類的直立行走,就一直畫到現代的跑步機;表現人類開始從洞穴走出並逐漸學會建造窩棚,則一直畫到現代的德國魏瑪公立包豪斯學校。
無怪乎在2011年漢堡舉行的「視覺小說時代」展中,法國漫畫大師馬克-安托萬?馬修(大陸目前可見《畫的秘密》、《全民審判》、《方向》等,可參考拙作《妙有真空:荒誕背後的另一種可能》https://book.douban.com/review/8540349/)在「140億年與3秒鐘」見面會上,評價延斯?哈德的作品擅長時間上的前後跳躍,這種垂直的敘事手法就好比一部電梯,不停地將讀者運送到歷史進程的不同樓層上。而與這種敘事手法相配合的還有延斯?哈德的敘事腔調,誠然,整個人類文明的演進史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但延斯?哈德延續了歐洲漫畫詼諧的風格,並未一本正經地進行所謂「顛覆性解構」。但這種詼諧是被巧妙地安排在「個別發展的進程採用了濃縮的方式」之中,而非靠惡搞來達到效果,比如前面說到的人類的直立行走,延斯?哈德除了跑步機更是安排了奔跑中的阿甘、踩著月球步的邁克爾?傑克遜甚至披頭士那張橫過馬路的經典照片(披頭士最後一張專輯《艾比路》的封面)。
毫無疑問,這種巨大的跨越會給讀者帶來極大的衝擊力,延斯?哈德的這種詼諧風格深諳歐洲漫畫幽默的精髓——通過整體的氛圍營造達到某種荒誕的震撼。而要達到這種效果,顯然並非一件簡單的事情,畢竟延斯?哈德的敘事對象是整個的人類文明史,如果一定要從更細節處進行藝術分析,《萬物:文明》推薦語中的一段話則很能說明問題:「一部引用和反引用的奇書,充滿隱喻的詮釋和反詮釋:每一個格子都有出處,每一個符號都有所指:從《2001:太空漫遊》到《逍遙騎士》,從小布希到甘地,從《銀河系漫遊指南》到《星球大戰》,從達芬奇到蒙德里安,從張曉雨到《高盧英雄傳》。」正是延斯?哈德在2000幅手繪圖畫中的這種「苦心孤詣」讓《萬物:文明》給人一種全新的歷史作品閱讀體驗,原來歷史還可以這樣好看。
然而,這種「充滿隱喻的詮釋和反詮釋」背後卻並不簡單,延斯?哈德處理人類文明史的這種敘事手法和敘事腔調是深和解構真諦的。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提出「deconstruction」,指出解構的原意應為分解、消解、拆解和揭示,開啟解構主義時代的一代大師德里達完成了對解構的最終定義,其中最為重要的核心則是指出在萬物背後都有一個根本原則,一個中心語詞,一個支配性的力,一個潛在的神或上帝,這種終極的、真理的、第一性的東西構成了一系列的邏各斯,所有的人和物都拜倒在邏各斯門下,遵循邏各斯的運轉邏輯,而邏各斯則是永恆不變,它近似於「神的法律」,背離邏各斯就意味著走向謬誤。因此,閱讀《萬物:文明》的過程是一個近乎玄妙的體驗,我們明明知道延斯?哈德在大膽地將遠古和現代進行雜糅,也能感受到一種微微的輕鬆和荒誕,但就是無法將其列入「膚淺」或者「不嚴肅」的範疇,反而時時被其「濃縮式」的「垂直敘事」所震撼,也許這才是解構最為理想的狀態——「剛剛好」。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說延斯?哈德的《萬物:文明》是一種「規範解構」,延斯?哈德保持了德國學者和藝術家嚴謹的傳統,並未將解構作為一種嘩眾取寵的手段,而是將其視為認知世界和歷史的另一種科學的維度。而要做到這一點,僅僅憑藉前面提到的藝術手法和敘事風格的剋制還是遠遠不夠的,真正讓延斯?哈德做到「規範解構」那種「剛剛好」狀態的,還是其對於人類文明史的獨到思索和信守的文明史觀。延斯?哈德坦言:
「文明與文化發展史中,我比較感興趣的並非史實,也非各個王權與王朝的更迭(這種強調單純背日期的歷史教育指導思想曾經害了幾代學生,只引導他們去重視某些特定時期),而是各種事件的發生與發展過程,以及當時的背景與各種互動關係。可能『法則』這個詞有些誇大,但是在促使某些文明達到高峰的有利條件出現之前,的確是存在某些顯而易見、不容逆轉的趨勢的。」
是的,就歷史而言,真正的解構絕不可能是完全的天馬行空,它必須也必然是一種「規範解構」,圍繞的正是解構主義的核心——「終極的、真理的、第一性的東西構成了一系列的邏各斯」。從歷史研究角度講,延斯?哈德的史學觀是一種「大歷史觀」,與歐美當紅的歷史作者賈雷德?戴蒙德、大衛?克里斯蒂安等一脈相承,這種從人類起源開始重新梳理人類歷史的做法,很容易讓人產生「巨變」感。比如,《萬物:文明》總是將一個在遠古發生的貌似「微小的進步」聯繫到後世「偉大的奇觀」,前面已經提到人類掌控火直至氫彈的爆炸等。而延斯?哈德對人類文明史進行的「規範解構」的真正魅力更在於這種「巨變」背後的「傳承」,因為這種「傳承」才是歷史解構中真正圍繞的「邏各斯」,也是延斯?哈德口中的「規則」。
如果一定要以「巨變」和「傳承」對人類文明史進行分類,技術進步更多承載著「巨變」,而人類的情感、藝術、宗教和政治等則體現著一種令人震驚的「傳承」,這種震驚才是《萬物:文明》讓讀者感受到的主要藝術魅力。史前時代人類求生的慾望很自然地引發人類對各種形式「永生」的渴望,當延斯?哈德在這部分的最後展示出正在被推倒的列寧和薩達姆的巨大雕像之時,人們也許會突然對政治有了一種頓悟感——那些歲月中的冠冕堂皇原來也只不過是「永生渴望」的延續和變體。這種在巨變中找尋傳承的文明史觀與目前歐美史學界主流不謀而合,比如安德魯?瑪爾在《BBC世界史》中就舉過一個非常貼切的例子:
「想像一下,如果你可以復活耶穌時代的農婦或者阿茲特克族的勇士,你能夠讓他們理解你手裡正在刷屏的手機么?你能夠向他們解釋清楚手機的原理么?他們根本不會理解你在講什麼。但是,如果你給他們講斯大林的故事,揭露政治家的腐敗,或者談論當前阿拉伯世界人民與獨裁者的戰爭,他們會很快了解你要講的事情。」
由此看來,對歷史真正的解構一定是具有穿越巨變表象,直擊傳承實質的特徵的。也正因此,延斯?哈德雖然只是以漫畫的形式表現跨越百萬年的人類文明史,但卻以更加直觀的方式讓讀者得以看到人類歷史發展的實質,甚至讓人有一種恍然大悟的閱讀快感。譬如宗教,如果從《萬物:文明》的角度解讀,不管是古埃及的、古希臘、瑪雅,還是現在的世界三大宗教,甚至後世的迪拜塔,從本質上講無非仍然是人類精神生活豐富的產物,是對未知的敬畏和渴望。延斯?哈德展示了現代的大型超市、道瓊斯指數和紐交所的喧鬧,而本質上這仍然是人類遠古時代以物易物的延續。巨變的永遠是形式,而傳承的永遠是本質,不知不覺中,延斯?哈德接近了歷史研究和閱讀歷史的終極目的——喚醒人類自身卓越的理性。
所以,我們說解構的目的絕非解構本身,「規範解構」最令人尊敬的地方就在於其對自身的剋制,並將解構作為工具,為世人搭建了一座通向真知的橋樑。延斯?哈德對社會生物學家愛德華?奧斯本?威爾森推崇備至,甚至引用愛德華在2013年某次接受採訪時的話為全書的跋作結:
「我們今天所擁有的技術手段可以說已經接近神力,而我們的社會體制還滯留在中世紀,我們的情感更是自石器時代開始就沒有過任何進步。」
其實,這仍然是一種「傳承」,被譽為「近世以來最偉大的歷史學家」的英國學術大師湯因比所開拓的文明史觀正是這個核心之義。湯因比就認為技術和經濟雖然高速發展,但是人類並沒有在精神上和政治上取得同樣的發展,而是存在著諸多嚴重的問題。正是在這樣的文明史觀指引下,延斯?哈德對戰爭和政治等方面的展示是尤為精彩的,我們看到了羅馬帝國的征戰,看到了特洛伊木馬,甚至看到了「9?11」中正在倒塌的雙子大樓,戰爭的形式在漫長的時間軸巨變著,但一切仍然是遠古部落利益較量的傳承和無奈——人類似乎永遠無法邁出超越己身和社群利益的那一步。
儘管如此,我們仍總是彷彿找借口似的把「世風日下」和「現實殘忍」掛在嘴邊,然後就自覺或不自覺地學著「清宮戲」的套路去對待周圍的人和事,當然,從個體角度講,這是個人的選擇,更是每個人的權利,無可厚非。但最可怕的是人們從此忘卻了底線和夢想,進而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甚至整個人類都忘卻了未來和追求。正如湯因比反覆指出的,人類現在已經有力量終結人類歷史甚至全部生命,當代人類正共同面臨著許多迫切的問題,必須以全人類的平等為前提,以自主的方式去實現文明的傳承和再生,而不是繼續以一部分人統治另一部分人的方式去延續古老的利益觀。或許這正是延斯?哈德選擇在湯因比式的文明史觀指導下進行「規範解構」的現實意義所在,也是《萬物:文明》讓人眼花繚亂的畫面背後的終極意圖,畢竟雖然「我們只能學著在這樣的現實里過活」,但我們的後代仍然值得擁有更加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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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述老百姓自己的讀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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