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的心動

看到保定日報上「心動一瞬」的徵文標題,老張大腦一片空白。他想不起來心動是什麼感覺了。

作為世界嚴肅文學之都保定的資深市民,老張一直都對文字特別敏感。自打鋼鐵廠生產線停了以後,保定日報就成了他的重要精神支柱。

他偶爾會參加一下日報徵文活動,雖然投過去的文章從來沒被登用過,但沒關係,積极參与也算是對中國嚴肅文學的發展做出了一些貢獻,老張這麼覺得。

老張眯著眼,將今天的日報湊到臉前。

「心動一瞬...心動一瞬...心動一瞬...」老張念叨著,這四個字是個什麼意思呢?

老張突然心裡一緊,有點打怵了,這四個字好像不太適合他這個年紀。他一直都不太擅長寫愛情題材,男男女女這些事吧,總讓人不好下筆,什麼愛來愛去動來動去的,害臊。再加上老張確實經驗有限,他經常會懷疑自己從來沒體驗過愛情。

要不然,這期不寫了吧?對困難題材的未知恐懼戰勝了為嚴肅文學舔磚加瓦的榮譽感,老張猛地合上報紙,紙張劇烈運動時傳出的沙沙響吵醒了在前面工位上睡覺的小劉。小劉用手搓了搓臉,迷迷瞪瞪的晃起身來,緩慢轉動腦袋,試圖尋找聲音的來源。

不知怎的,老張心裡有點暗爽,他瞧不起總睡覺的小劉已經有一陣子了。

可是到底什麼是心動呢?

日報徵文標題上的這幾個字還在老張心尖上繞來繞去,他必須得仔細琢磨琢磨這事。隨著年紀越來越大,老張覺得自己心思比以前更重了。

他曾經也有話特別多的時候,特別好出風頭,喜歡跟人拌嘴,想到什麼新鮮詞張嘴就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會找朋友問個清楚,這「心動」到底是個什麼意思。而那時候,他還不叫老張,他是小張。

但隨著歲月累積,小張慢慢變成老張,他只覺得沉默逐漸佔據心智,和其他同類能溝通的事情越來越少。幾年前老張就在一個飯局上研究發現,人和人是不能嚴肅討論任何事務的。人類都是假模假式的了解彼此、為對方著想,但總跳不出自己的主觀意識。

老張這個研究其實很好理解,就像是你人生里總有聽朋友述說苦悶、情人表達不甘的時候。朋友或情人拿出個一二三四,拼了命的向你講道理,並不是真想達成什麼目的,而就是想讓你明白他們什麼意思,讓你打心底里去理解他們。

可說實話,你真不理解。或者是說你以為自己理解,但這種理解只是出於同理心,你從根上是真不理解。

雖然聽上去有點冷漠無情,但這種情況其實不算糟,你只要演的好,或者自己真信了這一點,還是能達成朋友和朋友之間的再升華,情人與情人之間的大和諧。

比較可怕的情況是,朋友或情人與你發生了衝突,你們兩個人都把刺張開,占著自己的道理與邏輯和對方撞的鮮血淋漓。冷靜下來之後,你並不覺得身上撞出來的傷口疼痛難忍,而是感到恐懼,你發現這些熟悉的人,其實遠在天邊。你確實生來孤獨,走在人滿為患的街道上,其實沒人能看見你。你在這條自我意識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你以為的這些朋友、親人、情人對你心靈上的慰藉,其實都是在安撫肉體。

伴著周圍杯觥交錯的景象,四下竊竊私語的嗡嗡聲,部長在一片歡樂的混亂里把手伸向了財務科小陳的腰間。老張突然悟明白了這個道理,他的靈魂霎然出竅,脫離開了自己那副醜陋的軀體,變成了第三視角,飛到了包廂里的吊燈上,後腿纏住燈繩,整個人倒吊下來俯視這一切。 研究清楚這個道理後,老張沒有覺得很難過,也沒覺得自己真發現了什麼大事件。

他只是開始和自己和解了,關於自己的好多事,他能面對了。

老張不知道自己動沒動過心,他有點拎不清。

確認自己和老婆之間有沒有愛情這件事花了他很長很長時間。當然他承認,能在龍鳳豪庭這樣的一流小區買上房子確實是託了老婆的福,但福兮禍所伏,這個房子也是老張百分之四十不幸的來源。

自打搬進去之後,老張就覺得自己活到了另外一個次元,總覺得自己配不上這裡。於是老張開始瘋狂的做家務,這是為了讓自己感覺對這個房子有所貢獻。有時候地擦晚了,老婆拿起拖把開始念一些他聽不進去的話,他就只能在真皮沙發上坐也不是,卧也不是。

他甚至有點想不起來上次房事是什麼時候,也是,房子越好,房裡越沒什麼事。

房子是罪魁禍首嗎?老張仔細琢磨著。不對,也不能全怪房子,老張回想起來,當時和老婆談戀愛,也是一個特水到渠成的事。倆人都覺得到年齡了,對方也沒什麼大毛病,自然而然就戀愛結婚了。

想到這裡,老張突然全身汗毛立了起來,他覺得有點害怕。看著窩在一側玩手機的老婆,就像是打量一個陌生人一樣。他還要被關在這個房子里,和自己並不心動的人度過更加漫長的歲月。

但老張著實疼老婆,這點連一直看他不起的岳父都不能否認,他只是對老婆不心動而已。

那是一條單行道。

周圍的樹木鬱鬱蔥蔥,巨大的樹冠遮蔽了頭頂的烈日。老張走在路上,死活想不起來自己要去做什麼。

這是哪啊?老張有點暈暈乎乎。這不是上班的路吧?他有點提不起勁,左手搭在右胳膊上,整個人垂頭耷拉腦袋的。

這是以前上學那條路嗎?走到丁字路口,老張突然想起來,以前在保定一中上學的時候,這是他每次都要經過的地方。

怎麼走到這來了呢?老張特地走到沒被樹蔭遮住的一小塊陽光下,像是在等待什麼。

那是小麗吧?老張突然慌了一下。當年上學的時候,他確實經常為這個姑娘動心。

那不就是小麗嗎!她剛才正從路口的白車上下來,斜挎著背包一直往前走,走過自己的面前,像是短暫的對視了一眼,又像是絲毫沒有認出自己。

我太難看了,不行。老張這麼想著,她一定認不出來我是誰了,我現在臉上的皺紋溝壑叢生,頭髮稀疏,膚色也暗沉的得很。

小麗應該沒認出來自己。千萬別認出來自己。她剛才是看了我一眼吧?不,好像是想多了,如果認出來是我的話,眼神不會收回去那麼快。

想著想著,老張醒了。

周圍一片黑暗,老婆在旁邊悶頭大睡。老張仍然沒從夢裡完全回過神來。他又有點害怕,怕曾經在茫茫人海里,小麗真的遇到過現在的自己。

不管怎樣,只要認不出來是我就好,老張這麼想著。不過對於這件事,他也有自己的精神勝利法,他相信以現在的自己,即使小麗出現,他也不會再心動。

但不知道為什麼,老張失眠了。他確實沒因為小麗心動,只是因為自己的不自信而懊惱。

周圍一片靜寂,老張慢慢下了地,伸手在地上尋了尋睡前脫在床邊的大褲衩子,穿上,走到了廚房裡。

他打開抽油煙機最低的那一檔,從兜里摸出一顆煙來,夾到兩唇之間。老張覺得,今晚這樣不眠的夜,傷感的夢,必須得配上一支煙才行。

挺刺激!還是在家裡抽煙過癮!老張點上煙,雙唇緊抿,越嘬越起勁,頭時不時的往卧室的方向望一望,萬一老婆醒了一開門,他好趕緊把煙掐了。

心跳的砰砰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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