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故事:東山村
冬天是最好的季節,純潔,乾淨。是紅爐小火,適合用回憶入酒。是雪白宣紙,適合以閑情寫詩。
在到東山村之後,許慶之不再這樣想。
冬天是最壞的季節,冷漠,嚴苛。是歹惡的老太婆,持刀的兇徒。
秋天最好,莊稼豐收,林間有獸,樹上有果。秋天是個身材豐滿的大美人。
許慶之在山道上走著,再不復三年前的氣喘吁吁。
山道很長,勉強有個階梯樣子,一直延伸到山裡。與任何一個小縣城的道路相比,都顯得簡陋,可在這十里八鄉,卻是獨一份。
這條歪歪斜斜的山道,是東山村的山民一鍬一鍬剷出來的。
許慶之嘆了口氣,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三年來的點點滴滴,讓這處山村牢牢印進了他的心裡。
最開始來東山村的時候,這裡根本沒有路,接他的山民半攙半扶著才把他領進村。
東山村裡有不少人一輩子沒出過村,他們不需要路。而且山民爬山涉水健步如飛,早已習慣崎嶇。
有一次粉筆用完了,許慶之去鎮上買,結果腳下一滑,一直滾到了山下。
他永遠忘不了那鑽心的疼痛,那喊啞了嗓子的絕望。
是二丫他爹在山底找著他,背著他硬是走了幾十里山路,送到鎮上醫院,
那是他最想離開的一次,他打好了報告,下定了決心,只是走之前想與山民們道個別。
卻在進山的路上停住了。
整個東山村的山民,無論男女老少,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汗流浹背的在山道上忙活。鏟土的鏟土,搬石頭的搬石頭,每個人都熱火朝天。
東山村的山民,硬是雙手,一鍬一鍬的剷出了這條山道。
許慶之知道,這是怕他再摔著呢。
那聲要走,便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一邊走一邊看,一邊看一邊想。好像沒什麼可看的,卻又怎麼都看不夠。
「耗子!」隔老遠就響起的大嗓門嚇得許慶之一哆嗦,「鎮上買文具回啦?」
叫他的是馬嬸,早些時候許慶之對這個稱呼表示堅決抗議,但馬嬸一句話就堵死了他。
「之,不就是耗子叫么?」
看著馬嬸無辜的表情,最主要是她敦實的體型讓許慶之低了頭。馬嬸厲害著呢,她男人死得早,一個人把閨女燕子拉扯大。力氣足得很,田裡地里幹活,也沒幾個男丁及得上她。
許慶之心虛的應了聲,徑直往學校去。
看看時間,多聊兩句馬嬸就肯定要留飯了。馬嬸日子過得難,可不能讓她費糧。可馬嬸一旦來拉他,以他的小胳膊小腿,根本掙不脫。
許慶之幾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學校。
說是學校,其實只有兩間石頭壘的屋子。一間是教室,一間是宿舍。因為這個小學,也只有許慶之一個人。但在大部分都是土屋的東山村來說,這已經算得上豪宅。
教室門口蹦出來一個歡快的小姑娘,兩條麻花辮隨著身形一搖一擺,「許老師回來啦!」
許慶之把撲到懷裡的小姑娘抱著轉了一圈才放下,「二丫乖不乖呀?」
二丫皮膚有點黑,但牙齒很白,她咬著指頭:「二丫很乖,就是奶糖吃得有點多。」
許慶之笑眯眯的,「喜歡吃就吃嘛,老師以後再給你們買。」
「但是大丫不給吃了!」二丫立馬告狀。
「你還說!」同樣瘦弱的大丫也從教室里跑出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俺的那塊糖都給你吃了,你還要吃!許老師都還沒吃呢!」
大丫是二丫的姐姐,比她大兩歲。但她們都是三年級,因為在許慶之之前,沒有哪個支教老師能在東山村呆超過半年,所以學業也都丟下了。
許慶之有些好笑也有些感動的揉了揉大丫的小腦袋,「你可是大姑娘,不能哭鼻子哦。」
「可是,可是。」大丫沒忍住,抽噎著:「許老師都沒吃呢。」
躲在許慶之身後的二丫見姐姐哭了,也有些心慌,小心翼翼去牽姐姐的手,「大丫你彆氣,下回老師給糖俺,俺也分給你。」
大丫仍在氣頭上,不肯理她。
許慶之一手牽著一個,走進教室。
今天停課,教室里沒有其他學生。把講桌的抽屜拉開,裡面還靜靜躺著一堆糖果。他平時就把糖果放在抽屜里,孩子們哪怕再饞,也不會去拿一顆。一定是許慶之拿給他們,他們才接著。
其實許慶之這次去鎮上並不是為了買文具,而是買回城的車票。
他已經呆了三年了,在這個偏遠的大山角落,他留下了滿是熱血和汗水的三年青春。
現在回城,沒有人能說他不是。
人生有幾個三年呢?
那些糖果本是用來慢慢獎勵那些孩子的,表現很好才會給一顆。
這次去鎮上之前,想著要離開了,便拿出來讓孩子們一股腦分了,
可這些貪嘴的孩子,沒有一個捨得吃完,只是一個孩子拿了一顆。
二丫想吃第二顆,大丫作為姐姐,便把自己的給了她。
想想城裡那些泡在零食堆中的孩子們。
二丫吃了兩顆糖,算多嗎?
她覺得有點多。
許慶之莫名想起第一次來東山村的時候,他幾乎癱軟的在宿舍靠了一會兒,看著四處漏風的宿舍,咬咬牙打算拿起行李轉身就走。
轉身的時候,卻看到一群怯生生的孩子擠在一起。
他們穿著滿是補丁的衣服,有的乾脆就沒穿衣服。他們臉上手上都髒兮兮的,沒有一個白凈的孩子。
他們目不轉睛的看著許慶之:「你是新老師嗎?」
「欸!」他應了那聲,便應了三年。
但無論怎麼說,三年的勤勤懇懇,也已足夠了。
這裡是大山,蒼涼卻貧窮的大山,他難道還要把一輩子都丟在這裡嗎?
他不是一出生就在這裡的山民,他見識過外面的繁華,他從小也是衣食不缺的長大。昨晚吃飯的時候,他對著那一碗鹹菜沒有了動筷的勇氣。
他想念啊,想念羊肉串,想念烤鴨,想念紅燒肉。
他也饞啊,饞得胃直抽,饞得掉眼淚。
他看著旁邊的窗子,上面亂七八糟的糊著報紙和碎布。
這是什麼時候糊的呢?
那是冬天剛來的時候,窗子的玻璃早已碎了,漏進來的風讓他講課時候直跺腳。
他剛說了聲下課,孩子們就沖了過來,七手八腳的把這個窗子糊上了。
那一刻他心裡可真暖。
許慶之在講桌前怔住了,這間簡陋的小小教室,有太多太多回憶。
「老師,老師。」二丫最是磨人,她小聲的叫著許慶之,烏溜溜的眼珠子卻總在糖果堆里打轉。
他好笑的抓了一把給她,二丫忙忙接住,笑得一口好看的白牙全露出來了。
「老師!」大丫卻不滿地嘟起了嘴:「二丫已經吃兩顆了!」
「還有這麼多呢。」許慶之不以為意,又抓了一把往大丫手裡塞。
「我才不要呢!」大丫很是不高興,但終究小孩子管不住饞蟲,挑了一顆:「俺就拿俺這顆,俺可不能沒皮沒臉。」
不愧是東山村學霸,成績最好的姑娘,小小年紀都已經學會了含沙射影。
可惜她白眼丟給了瞎子看,作為東山村學渣代表的二丫全不在乎姐姐說了什麼,早迫不及待的撕開了一顆糖果包裝,美滋滋的吃了起來。
許慶之笑看著這一幕。山裡人的淳樸和善良都使他牽掛,但最捨不得的還是可愛的孩子們。十七個孩子,個個都招人疼。
回城之後,可不能忘了定期給他們寄糖果和衣服。許慶之想道。
就算再不舍,還是要走啊。
這樣窮苦的大山,用多少時間能熬得到頭?
太難了,太累了,太苦了!
他想著怎麼支走兩個孩子,去跟才叔說這件事。
才叔年歲長,是能理解他的。
然後拿著行李,現在就走吧,趁天還沒黑。
火車票買的是明晚的,可以在鎮上住一晚。他不能在東山村過夜了,如果孩子們知道他要走,一定會哭鬧。
如果孩子們求他,他哪裡狠得下心呢?
許慶之咬咬牙,正準備去找才叔,忽然呼啦啦一大群孩子跑進教室,亂糟糟頗有雞飛狗跳之勢。
今天停課,怎麼孩子們沒有去幫家裡幹活,卻跑到學校來?
許慶之正疑惑間,一群孩子里身量最高的大壯擠了出來,手裡拎著一隻尾羽好看極了的山雞,很是得意:「許老師,聽二丫說你昨晚上吃鹹菜沒咽下去飯呢!俺自己放夾子逮的山雞!拿給你吃呢!」
門牙漏風的栓子也雄赳赳氣昂昂地把手裡的一尾鮮魚提到面前,「許老師這是俺給你捉的魚!」
孩子們紛紛獻寶:「許老師俺給你抓的螃蟹!」
「許老師這是田裡的泥鰍!」
……
最後輪到了年紀最小的柱子,他光著膀子,只穿了一條褲衩,手裡舉著兩隻雞蛋,頭埋得很低,很是羞愧的小聲說:「許老師……俺……俺……家裡偷的蛋……」
許慶之忍不住笑了。
笑了之後又哭了。
看著這些孩子,眼淚也不知從哪裡來,怎麼也忍不住。
他知道,這些孩子走不出大山,他便也再出不去了。
「欸老師,老師!」
「老師你怎麼了?」
「老師你別難過呀。」
看到許慶之忽然流淚,孩子們都慌了神,不知所措。
二丫雖然年紀小,膽子卻是最大的。
她伸出小手,牽住了許慶之的手,「老師乖,你是大男生了,不能哭鼻子哦。」
許慶之老臉一紅,一把將二丫手裡的糖果搶了過來,「數學這麼差你還好意思吃糖啊?下次考六十分才有糖給你吃!」
【每周五晚十點,用枕邊喃語,換你一個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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