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如水——陳道明在《一代妖后》中同治帝

君恩如水

——陳道明在《一代妖后》(1989)中表演賞析

文/蕎麥花開

《兩宮皇太后》(長影1987)一片基本上仍是走戲說路線;而服飾、禮儀細節卻頗可圈點,比如慈安領頭祭拜先帝文宗,后妃里她打頭,獨一排,後面緊跟著慈禧獨一排,再後面其他妃嬪。這個排位是見了心思的。因為葉赫那拉氏之為太后,兩宮並尊,是母以子貴;而在文宗生前,她的最高位分只是貴妃。而且慈安跪著的蒲團前邊還空著一個蒲團——那才是真正的「第一順位」,是留給她的前任、孝德顯皇后的。又,祭拜時后妃們抬起右手,五指虛張,指向頭部,頭向右側,輕輕躬身,顯然,這是一種清宮獨有的禮儀動作。筆者不明其具體,姑志於此。再有,本片極為罕見地展現了上書房滿語教學,皇帝大婚典禮時也有滿語念誦祝禱。難得。本片中同治帝由王志文出演。王當時才20歲出頭。與今日純熟老到的表演相比,王志文在片中演出還顯得較為稚嫩、單薄。人物塑造的立體飽滿是通過幾組不同人物關係「交叉定位」出來的。很遺憾,片中王志文所演同治,在嚴母之前似乏憚懼,在嫡母之前似乏親昵,在臣僚之前似乏威褔,在近習之前似乏鬆快……20歲王志文的演藝功力,畢竟遠未如今之收放自如,準確老到。

後來想,評價任何演員的表演,不能脫離具體作品中導演風格定位和劇作基礎。編劇楊村彬與導演李翰祥合作了《火燒圓明園》(1983)、《垂簾聽政》(1983)。後之《兩宮皇太后》(1987),編劇仍是楊村彬,導演則為王學新;《一代妖后》(1989),導演、編劇,皆為李翰祥。(《一代妖后》在稱謂上比《兩宮皇太后》做得更好,如宮女自稱「奴才」,太監稱皇帝「老爺子」,皆為嚴格遵循清史。)故而評價《一代妖后》與《兩宮皇太后》兩片中演員表演,如劉曉慶、方舒之慈禧,陳道明、王志文之同治,必須根於導演風格之定位把控,乃為不離要害。就我觀感,《兩宮皇太后》既非走嚴謹考證的歷史「紀錄片」路線如後之歷史劇《貞觀之治》,在演義戲說路線上又走得四平八穩、呆板木訥,缺乏想像力(李翰祥《一代妖后》則頗具大膽想像力,該片中比慈禧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慈安,其形象一反大多數同類題材中的安和退遜,不過為大局隱忍以求全而已,她的本色正有金剛怒目,片末拿出正宮的顏色來厲聲訓斥西太后一場戲,不論台詞,還是演技,都堪稱經典,精彩),遂成一部相當乏味的平庸之作。王志文在片中塑造角色不夠立體飽滿,恐也是編導基礎貧乏有以致之。而口味一貫刁鑽、甚或可說偏嗜一些舊文人惡趣味的李翰祥完全編劇的《一代妖后》在戲說路線上則可謂是恣肆潑灑、放膽無憚了。片中安德海給慈禧捏腳,一定有什麼房中秘技潛藏於手法之內,但見慈禧體不勝衣,胸口起伏,喘息連連,渾身如火,額頭泛汗,唇焦舌燥,目中欲熾——拍慣了邵氏風月的大手來到內地拍這種尚須半遮肚兜的「准風月談」,自是牛刀殺雞,吹灰不費。捏個腳指頭就捏出了潮吹的境界,李翰祥君秒殺東瀛艾薇界矣。片中慈禧吸人奶、做「人彘」(片中將后妃四肢砍掉泡進酒缸只露出頭,與其說是呂后對戚夫人之人彘,毋寧說更類武后對王皇后之「醉骨」)的鏡頭,也是內地八十年代影視大刮妖異風之一瞥。所以片中的所謂「限制級」、「惡趣味」,並非李翰祥最好之處。李翰祥最好之處,在於歷史民俗和世情人心的表現。前者可見出他是一舊式文化浸淫頗深的老派文人(須知導演裡面這種淵雅之士十分罕有了,有一兩個也是歷史遺留),類似歷史小說寫作中的高陽,今後大概不可能再出現這樣的人物了,因為那個浸潤而成其人的時代已經不可挽回地消亡了;後者可見出他是一洞悉世情人心、不乏冷峻悲憫的藝術家。下文詳析。(李翰祥這部片走野史戲說路線,亮點在民俗和世情,歷史方面確實不可細究。譬如開篇便是安德海對皇帝嬉皮笑臉:「我說皇上,您可是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啦。」——這不扯嗎。哪有奴才敢這麼跟主子說話的?清宮最講規矩家法,太監敢這麼跟皇帝說話?)

李翰祥任情走筆,不拘繩墨。幾個小角色的設置和演出大有調劑之喜感。如跟皇帝的一個小太監小李子,經常貌若一本正經的搞笑,且太后的台盤都敢上,絕壁全片搞笑擔當。在此導演風格主導和影片整體氛圍之下,陳道明的演出也可謂是放開了手腳,大自在揮灑。如開片同治帝手裡把玩著一個物件兒(鏡頭拉近,原來竟是赤身男女交合之春宮戲),一臉色眯眯,還拉長了上嘴皮、虛著眼,從上往下瞄,神色略猥瑣啊。後邊戲小皇帝偷看皇額娘吸人奶,臉上那表情也是妥妥的大學男生宿舍群屌圍觀島國動作片即視感~再後邊戲小太監導引皇帝看字帖,皇帝翻翻,一臉提不起興緻:「這不是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嗎,有什麼好看的。」小太監提示「書中自有顏如玉」,老爺子再往下翻,一副美妙女體圖畢現於目。旁邊另一小太監小李子肯定是有意的,他做出要跟老爺子爭搶看圖的樣子身往前趨,老爺子趕忙一個餓狗圈食,揸開左手肘把整個圖蒙住……頭一側,下巴一點,斥道,「站後一點兒!」——通觀全片中數處皇帝好色的戲份,與其說是色眯眯的猥瑣,不如說是血氣未定少男的衝動可愛,如你我大學宿舍那群騷人敲飯盆等看片時的可愛~。接見來京陛見的曾國藩兄弟,兩宮垂簾於後,皇帝端坐於前——他才不是端坐呢,歪著個身子彎著腦袋從下往上瞅這老頭兒到底何方神聖,怎地有那麼大能耐。簾後傳來聖母皇太后一聲嚴厲的咳聲,小皇帝悚然坐好,這才「望之略似人君」~。好容易等到曾氏兄弟跪安,小皇帝還是端然而坐,好不容易等到兩位額娘從簾後起身邊聊著邊走遠,小皇帝頓如皮球泄氣般一口氣呼出,弓腰塌背軟在龍座上。陳道明的演出在動作細節上是處處呈現出了人物「年少」這一真實情態的。

上文說人物塑造的立體飽滿是通過幾組不同人物關係「交叉定位」出來的。同治自小畏懼生母如鼠見貓,親昵嫡母如狗撒歡,但他大了,自不可能如小時候那樣一頭扎進懷裡抱大腿。但陳道明的表演能讓觀眾感受到他是去哪個皇額娘那兒請安——哪怕抹去東宮西宮之額。但見他一踏進門就如是回到自己個兒寢宮一樣的感覺,放鬆自在毫不拘束——那一定是到東宮太后那裡去了;當嫡母愛憐地給他緊緊衣領一邊兒還「教訓」他該先去長春宮那兒請安時,小皇帝低著頭嘟著嘴滿臉不情不願的神情真是可愛極了。打小兒,在親媽那兒吃了憋受了屈,他就愛往嫡母懷裡扎,慈愛安和的慈安太后就是小皇帝的保護傘啊。有不笑之笑;有笑之非笑。皇帝在母后皇太后處,心安神定,能自在地撇撇嘴嘟嘟嘴,此所謂不笑之笑;在聖母皇太后處,心顫神驚,不得不裝出笑臉好生奉迎,此所謂笑實不笑。片中,皇帝與皇后正在「打花巴掌」,擊掌唱詞,其樂陶陶:「打花巴掌來正月正,老太太要逛蓮花燈,扭搭扭搭就進了城,燒著香兒捻紙捻啊,茉莉茉莉花兒啊,芍藥尖兒啊,玉簪棒兒,茉莉花兒啊;打花巴掌來二月二,老太太回家接寶貝兒,寶貝兒不來她掉眼淚兒,燒著香兒捻紙捻啊,茉莉茉莉花兒啊,芍藥尖兒啊,玉簪棒兒,茉莉花兒啊;打花巴掌來三月三,老太太要上花果山,想找孫猴兒上西天,燒著香兒捻紙捻啊,茉莉茉莉花兒啊,芍藥尖兒啊,玉簪棒兒,茉莉花兒啊……」聖母皇太后猝然駕到,皇帝從床上仰卧著猛地驚起,請安後躬身侍立,大氣不敢喘一口兒。太后責難:「唱民謠就唱民謠好了,把我編排進去幹什麼?」兒皇帝一臉堆笑,點頭哈腰:「您聽錯了,不是老太后,是老太太!」但皇帝畢竟是皇帝,當微服出宮被太后知曉,太后欲行家法,安德海諂笑著湊過來要伺候皇上解下忠孝帶,皇帝一擺袍角,凜然喝道:「放肆!」伸臂戟指,「你給我站遠點兒!」然後收回目光,緩緩解帶,「我自己來。」凝重而威。這一刻,陳道明身上那獨有的清貴之氣出來了。

片中有兩個細節前後一貫而筆法不重:先是皇帝從母后皇太后那請安出來,跟冒冒失失往裡趕的桂連撞個滿懷,把桂連的玉鐲碰掉在地打碎了;這番又是皇帝大婚,桂連夾在宮女隊里往裡送瓷器,皇帝要進來找她,冒冒失失前後張顧,跟桂連正好又撞個正著,把桂連端著的瓷器盒子碰掉在地,瓷器都打碎了。前之碎,是為皇帝與桂連定情之引子——皇帝因為打碎桂連的玉鐲而為她新打造一對玉鐲;後之碎,是為皇帝與桂連無分之預兆——桂連因為打碎瓷器而被慈禧重罰。

上文說李翰祥對民俗有特別嗜好,看他的晚清系列電影不啻進一回民俗體驗館。李翰祥執導、同為陳道明主演的《八旗子弟》片中有數段八角鼓唱詞,本片《一代妖后》中則前有「打花巴掌」民謠,後有天橋藝人的數來寶說唱。(然而王學新電影《兩宮皇太后》就沒有這些。嘆,才人學士,不可強也若是。)巴爾扎克有言,「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李翰祥以自己的創作實績,表示電影家也是闊以舉手地!筆者也算一個偽民俗愛好者,故不憚煩難,特對照影片,逐句全文錄下片中數來寶唱詞:「噯!我說天橋,這個道天橋。只皆因,當今的天子年年拜天壇。他求蒼天,保佑那,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五穀豐登的太平年。噯!如今的天橋五行八作樣樣有,藏龍卧虎是非等閑。這茶館、酒館、落子館,說評書,大鼓,樣樣全。變戲法的快手盧,嘿,快手盧。耍罈子的名叫賀蘭山,他名字就叫賀蘭山。滿天飛的杠子盤得好,摔跤的賈三耍中幡。嘿!左擔山,右擔山,懷中抱月,單提劍。這個拇指單挑朝山一炷香。嘴咬幡根兒稱『牙鍵』。您在這兒,拔牙,鋸腿,不用上麻藥。相面,算卦的賽神仙。雲里飛的爸爸飛不動,大金牙的爺爺拉洋片。剃頭的師傅他手藝好,取耳,打眼,外加五花拳,外加五花拳。噴火,砸石,吞寶劍。鋼叉耍得飛上了天,鋼叉耍得飛上了天。最迷人是坤書館,這唱小曲兒的小妞兒個頂個的賽貂蟬。這小姑娘,假情假意的唱小曲兒。闊大爺,真動花心花大錢。窯子里的姑娘飛媚眼兒,連拉帶扯的把門兒關。嘿!她連拉帶扯的把門兒關。」尤為難能的是,本片圖文十分相符,數來寶大爺每一句唱詞,皆有相應內容的鏡頭與之相配,影片創作者所下心力可謂細矣深矣實矣。著實大彩啊。如果說央視版《水滸傳》(1998)開篇一段長鏡頭戲,是對宋代市井繁盛的工筆細繪,可謂用影視再現了《東京夢華錄》、《清明上河圖》;那麼,李翰祥《一代妖后》片中這段天橋民俗戲份,則可謂是對老北京人煙輻輳街市繁榮的立體呈現,也可謂是對《春明夢餘錄》的影像重構啊。天橋,就是李翰祥的清明上河圖。(片子後邊還有一段天橋藝人說唱圓明園,不啻一部簡版的《火燒圓明園》。)

片中演員演出最驚艷的一筆,我以為是鞏俐演的桂連淪為底層娼妓後大罵嫖客的戲份。人物從前期善良卑微的宮女,到後期風塵淪落身染花病的娼妓,鞏俐的演出非常傳神而具區分性。桂連追著嫖客要錢,嫖客來了句讓《金瓶梅》也當嘆服的金句:「給嘛錢哪,魚口腫得跟桃兒似的,還給錢哪!」衣衫不整、鬢髮蓬鬆的桂連拎住嫖客衣領,一壁左右開弓大閃耳光,一壁破口大罵,「草泥馬勒戈壁的,你特么的給錢!想白玩兒,不給錢!王八蛋!不給錢!」——最尷尬最杯具的事情發生了。為尋桂連而再度微服出宮的皇帝尋人未果,正怏怏而歸,正巧經過此處,他聞聲回頭,吃驚地看到了這一幕。這一刻陳道明的表情是全片中在我腦子裡刻下最深烙印的一個鏡頭。他顯然認出了桂連,認出了這個他日思夜想的桂連。按一般童話世界裡王子拯救落難灰姑娘的美好情節,他會撲上前去心疼地摟住她,他動情的熱吻落在她的額上,如靈藥般癒合了她渾身的瘡痍,她泛著光,和他一起,飛升天上……然而人生沒有童話,人生不許有童話,真實的世界是殘酷的,這個與她曾經兩情相悅、也許還山盟海誓過的男人看到她今天竟已是這個樣子,只是側著頭,抿著嘴,冷著眼,凝定有頃,終是掉頭而去。他那一瞬的目光里,有痛心,也有鄙夷;有憐憫,也有嫌惡。桂連沒有看到他,他的表現不用表演。他是最真實的他。最真實的男人,最真實的帝王,漢武帝李夫人早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徹徹。《漢書·卷九十七上·外戚傳第六十七上》:初,李夫人病篤,上自臨候之,夫人蒙被謝曰:「妾久寢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帝。願以王及兄弟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將不起,一見我屬託王及兄弟,豈不快哉?」夫人曰:「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妾不敢以燕媠見帝。」上曰:「夫人弟一見我,將加賜千金,而予兄弟尊言。」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見。」上復言欲必見之,夫人遂轉鄉歔欷而不復言。於是上不說而起。夫人姊妹讓之曰:「貴人獨不可一見上屬託兄弟邪?何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見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從微賤愛幸於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復追思閔錄其兄弟哉!」——「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真洞悉人心之語、千古不刊之論!鄙前文說李翰祥最好的地方一是民俗,二是世情人心。他是勘破了世情人心。洞穿了人性中令人絕望的冷酷自私。但李翰祥畢竟是仁慈的,他讓桂連畢竟沒有看見那個扭頭而去的男人。哪怕在餘下貧病交迫的日子裡,她日日夜夜眼枯見骨地望著皇宮。凄風冷雨,霜朝露夕;倚門遙望,九重殿台。天長水闊,從來何懼;隔山隔海,郎會歸來。

蕎麥花開寫於成都

2017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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