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妖記》:相濡以沫(二)

蕭道成探視陶弘景完後,便回到位於建康的將軍府前,才剛一踏入大門,丹陽尹蕭順之、中書令褚淵便一併出來迎接。

「快快入府,免叫閑人看到。」蕭道成向蕭順之與褚淵抱了抱拳。

這二人一為蕭道成之弟、一為蕭道成心腹,是以蕭道成也不多寒暄,徑直領著二人進入了內室,拉上幕簾、屏退左右,仔細觀察再三之後,這才領著蕭順之和褚淵一一入坐。

蕭道成替褚淵斟上一杯酒,問道:「蕭某連日在外,就勞煩褚公你先說說,城中這幾日可有何動靜?」

褚淵乃是太常褚秀之孫,驃騎將軍褚湛之之子、文帝之婿,滿門顯貴,在朝中威望甚隆,曾為顧命大臣、與尚書令袁粲共輔國政。

可無奈主上昏弱、荒淫無道,執政以來,日顯兇狠殘暴,動輒誅殺大臣,作為朝中重臣,他亦無日不感到惶恐不安。是以對於宮中城內的風吹草動,尤為注意。

他蹙了蹙眉,不安地說道:「最近建康城中,流傳著一首歌謠,叫做「寧為袁粲死,不為褚淵生。」」

蕭道成捋了捋須,說道:「褚公莫要慌張,這定是袁粲、劉秉二人故意散播的歌謠,目的就是為了引起宮內注意。」

當時朝局,共有四位重臣,分別是蕭道成、袁粲、褚淵和劉秉,而這四人之中,又旗幟鮮明地分為兩派:

一派以蕭道成和褚淵為首,一派以袁粲和劉秉為主。一派戰功赫赫、手握兵權,一派親近宮內、掌控輿論和宮中耳目。

這「寧為袁粲死、不為褚淵生」的意思便是暗諷褚淵有不臣之心、寧願像袁粲那樣為國盡忠,哪怕是死了,也比褚淵這類不忠不義、投靠權奸來苟活的人要光榮。

這首歌謠,明面上是諷刺褚淵,其實背後的真正所指乃是蕭道成。

蕭道成知道袁粲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暗示民心所向、來敲打皇帝,讓其儘快向自己下手,可縱是朝局險惡,他在此時此刻,也不忘飲酒談笑、絲毫不懼。

蕭順之也跟著向兄長吐露情報:「兄長,據我影門部下情報,皇帝其實已有殺心,他曾於酒後在宮中大罵,誓要殺掉兄長。」

「哼….」蕭道成冷笑一聲,「然後呢?」

「幸被太后阻攔,他這才沒有狂言下去…..」

蕭道成不動聲色地問道:「文緯,如此機要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兄長說笑了,這近二十年來,順之一直不忘畜養刺客死士,網羅天下高手,為的不就是能助兄長一臂之力么?影門中人,不論輕功、身法和膽氣,皆是天下無雙,袁粲自以為奪得天子寵信,便能肆無忌憚了,卻不知宮中也有我們的耳目。」

蕭道成並不立刻回話,只是緩緩掀開了衣裳,只見他的肚臍左側,一道新添的箭傷赫然其上。

「這…這是?」蕭順之驚詫不已。

「前些日子,皇帝剛封我為齊王,就在我歸途之中,埋伏下弓箭手,意圖趁我得意而歸之時將我殺卻。幸而我早有提防、這才躲過了此難,雖然仍是中箭,但並未傷及要害。」

蕭道成捂著肚子,把衣服緩緩放了下來:「文緯,看來、還有許多事,是你未能得知的啊!」

蕭順之誠惶誠恐地埋下頭:「順之無能,未能早日探得報,險些害得兄長遭難。」

蕭道成擺擺手:「你與我是親兄弟,說這些話卻是作甚?天子眼下已是容不得我了,他忌憚我的麾下兵馬、不敢在明面上有所行動,但像這樣的陰謀暗害…..往後還會接踵而至的。」

「我這就從影門中再多調一些死士過來,保兄長周全。」

「防得了一時、防得了一世么?」蕭道成嘆了一口氣,陷入了深思之中。

蕭順之已然猜到了兄長心中之意,他觀察了一眼左右,跟著便上前一步道:

「當今之世,天子昏暗、國勢衰頹,若非兄長力挽狂瀾,宋國早已分崩離析,依順之看來,兄長效法伊、霍,另立明主,才是保全天下之大計。」

蕭道成聽後,沉默許久,轉過去望著褚淵道:「褚公,你也覺得蕭某如今非此不可嗎?」

褚淵知道蕭道成這是在等待他的表態,他心中亦是對天子怨憤久矣,僅略一思忖過後、便答道:

「安城王劉淮,年僅十歲,生性純良、仁德寬厚,想來日後在蕭公的輔佐下,定能成為一代明主。」

褚淵雖未明言,但他其實已經表明了擁護蕭道成的態度,不僅如此,還為蕭道成推薦了新君人選,年才十歲,性格孱弱,正是傀儡天子的不二人選。

蕭道成並不多言,只與褚淵推杯換盞,許久之後才緩緩道:「蕭某能有褚公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只是這….這袁粲與劉秉二人,怕是會從中作梗,我若貿然帶兵進殿,怕是終無全地….」

褚淵也跟著皺了皺眉,這袁粲在石頭尚有數萬兵馬,劉秉在朝庭之中,也素有人望,縱使蕭道成能夠帶兵控制宮城,可若袁粲和劉秉在城外鼓動諸王、借著清君側的名號來起事,怕也棘手得很。

蕭順之看出了兄長的焦慮,便道:「如今四海未定,內有諸侯割據、外有強魏虎視,當今天下,非同於桓、靈之世,兄長之勢,不比於操、馬其時,貿然廢立恐會四面樹敵,依愚弟看來,不若由我命三五敢死之士,潛入皇宮….」蕭順之說道此處,做了個「死」的手勢:

「天子若是無聲無息地暴斃而亡,新君人選自然可由兄長定奪….朝臣縱然不服,也只得屈從。」

蕭道成笑了:「文緯,你這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啊!若他們刺殺不成,在嚴刑逼供之下,把我們給拱了出來,到時候,我便是與天下為敵了,怕是唯有舉兵謀反這一條路可走了。各路藩王也定會結盟攻討,我又豈能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天下?縱然僥倖功成,這個弒君的罵名我也是背定的,到時我豈非是連司馬昭之輩不如?」

這一層顧慮蕭順之自然不會沒有考慮道,他解釋道:「影門中的死士,皆是我從小帶大的,他們都是一群沒有靈魂的木偶….我既讓他們守口如瓶,他們就絕不會透露半個字。」

蕭順之深知自己在部下眼中,乃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他們從小到大,事事皆對自己言聽計從,全然不知反抗為何物。

他見兄長仍是心有猶豫,繼續說道:「若兄長實在放心不下,我也可以事先在刺客的踐行酒中暗藏毒藥,等到時辰一過,不論成功與否,他們便會盡數毒發身亡,不會給宮中留下嚴刑逼供的把柄。」

蕭道成仍是擺了擺手、笑道:「文緯,你太相信人性了」

「可天下之事、全賴人為,縱使不信,也只能如此」

「非也非也!此事,亦可求助於鬼神。」

「鬼神?」蕭順之素來都與兄長心心想通,兄長內心的想法、顧慮他總是一望便知,可此時此刻,突然之間,他竟完全聽不懂兄長的深意。

蕭道成見褚淵和蕭順之皆是一臉驚詫,也不賣關子了,他抿了一口酒道:「你忘了張庭雲那小子了么?」

「他….他怎麼了?」縱使心思機敏的蕭順之,在這一時半刻間,也想不到他一個道士和此事能有什麼聯繫。

「我前些日子去探望他,他也算是個聰明人、察覺到了當今局勢之變,他向我進言、說他掌握一種秘法,可憑巫術殺人於無形之中。但有此法術相助,便可神不知鬼不覺將天子除掉….沒人能夠查出死因、更沒人能夠查出主謀,到時,我們便可跳過廢帝這一步驟,直接迎立安城王入宮,袁粲、劉秉他們縱是不服,也別無他法….」

「殺人於無形之中?世間真有如此法術?」蕭順之臉上布滿疑問。

「文緯,放心吧。是真是假,到時候我會先讓張庭雲試上一試,備好萬全之策。」

他經歷了殭屍圍城、又於江流之下見到了那條巨蛇,對於這各種各樣奇怪的道法術數已是深信不疑,他亦是明白,唯有善加利用這股力量,才能在未來的中原逐鹿中奪得先機。

蕭順之知道兄長一向行事謹慎、應該出不了什麼差池。可他仍是面有憂慮,顯然是覺得不該將如此重大之事寄託於巫術身上。

蕭道成知道弟弟所慮何事,他走到蕭順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文緯,世道不同了。當今之世、妖怪橫行,奇人異士也紛紛下山入世,意圖在俗世建立一番基業。這張庭雲亦是胸有野心之人,他既想以此投誠,我們自然可以善加利用。」

「兄長,我…我只是覺得,這類三教九流….不可重用。秦始皇求仙問道、徒為天下所笑;漢武帝寵信方士、致有巫蠱之亂。」蕭順之雖然知道這番話恐會冒犯兄長,但思索再三過後、終於還是說出了他的顧慮。

蕭道成聽完、臉上果真已是有了幾分不悅:「文緯,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豈如秦皇漢武那般醉心於長生?我只是想將道門勢力收為己用而已,豈能胡亂類比?以後別讓我再聽到似你這般胡說八道!」

蕭順之見兄長動怒,也不便再說些什麼,只是在心中不住地嘆息。

蕭道成發作過後,氣漸漸消了,語氣也已平靜了下來:

「文緯,你當把此事往長遠了看。張庭雲乃是正一教教主,正一教這一兩百年來,一直備受朝廷打壓。如今我將張庭雲拉攏過來,正好便能夠以正一教為切口,以團結教門為由,推舉張庭云為盟主,借著他的盟主身份、來把我們的勢力安插入教門當中進行滲透和監管,從而一舉將天下教派、盡數網羅。

若有哪些教派對我等有不臣之心,我們亦可藉此機會一一剪除,留下來的,皆是我等鷹犬。等到天下教門盡數整合之時,我們再將張庭雲架空,由我們直接統領天下教眾。當年太祖皇帝不正是憑藉著道教聯軍的相助才平定孫恩之亂、進而成就霸業的么?我們若是能將天下教門、掌控於手,北擊魏國,又有何難?統一天下,又豈非指日可待?」

蕭順之從方才便一直看著兄長的眼睛,他從那對瞳孔之中,看到了無窮無盡的野心,他知道兄長意志堅定,自己不論如何也是勸不住的,既然攔不住,那也只好為兄長出謀劃策、盡一份力。

只有褚淵,從始至終聽得是一頭霧水,什麼張庭雲、什麼天下教派,他全都懵懵懂懂,只是聽到那殺人於無形的邪術,這才感到不寒而慄。

蕭道成也不多加解釋,只是把手放在褚淵肩上,笑道:「褚公,你就等著好事臨近吧,天子死因,除了我們座中三人和張庭雲之外,不會再有任何人知曉。」

褚淵知道蕭道成這是在敲打自己,此事斷不能為外人道;他見蕭道成如此信任自己,竟連此般機要之事都說予他聽了,又聽聞那神秘的殺人於無形的邪法,哪裡還敢去亂傳此事。當即便連連點頭:「如此甚善,如此甚善….國中若無齊王,何人能夠收此殘局?」

蕭順之沉默良久後又問了一句:「兄長此次帶回來的,除了張庭雲….不是還有一個姓陶的道士么?他眼下如何了?」

「我正準備說他的,他亦是個人才,只是….似是不大願意歸附。」

「哦?這卻是為何?」

「不清楚。」蕭道成搖了搖頭:「想來這種方外之人,心中所想和我們這些人不同。不過所幸他現已身負重傷、不能走動自如,我們得趁著這段時間,儘快將其說服、免得他日後傷愈,恐怕就留不住了。」

「那兄長可有籠絡之法?我府上還有些金銀錢帛,可以當作收買之用。」

蕭道成搖了搖頭:「他對這些不大感興趣。」

「那駿馬豪宅、華服美眷….?」

蕭道成再次搖了搖頭:「這些東西也說不動他。」

「既然是人,總會有弱點的。」蕭順之不相信陶弘景竟會毫無所求。

蕭道成笑笑,把酒盞輕輕放在了案上:「練兒。」

「練兒?」蕭順之吃了一驚,「練兒怎麼了?」

「練兒就是說服他的關鍵。陶弘景他倒是個頗重情義之人,他與練兒有舊交。我們可以讓練兒前去說服他,正好也可藉此機會鍛煉鍛煉練兒的口才和機謀。這孩子,日後總是得挑起大梁的。」

「如此也好。」蕭順之想了想,也覺這是個鍛煉蕭衍的好機會,便道,「我去把練兒叫來。」

蕭道成大手一擺,「不勞賢弟親去,我已經命人去傳練兒過來了,相信要不了片刻,他也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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