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100個邪邪的小故事97
(CULT向,慎入)
左邊絲,右邊工,那我就叫司弓好了。這名字聽著有些像個小廝,那我就是個小廝好了。有了小廝,就得有個主家,我這主家,就叫小紅。
話說這個小紅,生得是粉面春風,唇紅齒白,乃是一個極為標緻的小公子。紅公子沒有弓,其實這也沒什麼,小廝的名字,本來就是興之所至隨手起的。公子使的兵器是筆——想想,我還是就叫司弓好了。
一桿鐵筆,飽蘸硃砂。紅公子的功夫,是家傳的,叫做潑墨大法——原來叫潑朱大法,總是謬傳,就改了。傳得很邪乎,說我們紅公子能徒手舉起三百斤的大肥豬,然後扔到敵人身上,這豬在被扔的過程中,承受了紅公子的渾厚內力,皮毛猶在,骨肉和五臟六腑全化了血水,經此一扔,香飄後半輩子,一天洗三百回澡也沒用,所以罕有人敢跟紅公子交手——當然,這麼編排我們公子的,全是些山野村夫,想像力就局限在他們家圈裡。
不過,公子的鐵筆,蘸的也不是硃砂。對外說是硃砂,是怕嚇著人。畢竟我們公子年方四八,尚未婚配——要是傳出去,公子恐怕會孤老終生。蘸的是兩腳羊紅。這東西的做法是很講究的,最好是用「不羨羊」,也就是情竇初開、尚未婚配的小母羊;「和骨爛」者次之,乃是尚未離乳的小羊羔;最怕遇到又硬又臊的老種羊,有一次我就晃了眼,讓販子騙了,看著是個羔子,誰知是個侏儒,鹵出來連蒼蠅都退避三舍,只得連鍋都扔掉。
取生羊紅有著專門的機械,乃是一個能把這兩腳羊倒立起來的大字型刑具。據我所知,這東西可能不是這個用法兒,也不是這個用途。不過,公子改良了它。反正放個大鍋接著,再照著頸子一刀,咔咔嚓嚓——噗噗呲呲——滴滴噠噠——就一滴不剩取得了這生羊紅。
接下來,得用八字全陰的女子從黑水的鹽井裡背出的桃花鹽,在毛月亮正中天的時候先點了鹵子;再用天竺僧人持誦過七日七夜的玫瑰鹽,翻鹵七遍;最後用波斯婦人在腋下發酵過的雪花鹽,揚天去鹵。這時,一大鍋色澤純凈、質地細嫩的兩腳羊紅就做成了。可蒸血腸,也可做毛血旺,當然,煮粥也是非常滋補的。不過,這東西太金貴,而且也不堪入口,因為實在是太咸了。
上面說的這是新鮮的,現做現用,很方便。可是紅公子性喜遊盪四方,出門不方便攜帶。而且這東西要是餿了,味道著實可怕。所以,公子想出了個法子,三蒸七烤,將這兩腳羊紅在雕龍畫鳳的墨柱模子里炮製成了指頭粗細、巴掌長短的圓柱體,又起了個名字叫羊砂墨,生人面前就說是硃砂。要用時,就吩咐我:備墨!
我就趕緊從包袱里掏出砂紅的澄泥硯,再從雞血石掏的葫蘆里倒出發酵過十八年的童子溺,兌好比例,照著研墨的樣子,給公子預備。
公子用這東西的時候,基本都是有人來挑釁。我說過,我們公子是個最和氣不過的人。可是,江湖並不是個和氣生財的地方。灰庄大名遠播,少莊主紅公子,武功獨步天下,這是人盡皆知的。獨步,就是第一了,這個第一是個好東西,人人都想要,所以,我們灰庄的下馬石個把月就得換——給踩到地里去了。
司弓跟隨公子七年,還未曾見過公子一敗。其實在公子飽蘸羊砂墨的時候,來挑釁的人就已經心生怯意了。兩腳羊有個好處,魂隨血脈,血不盡,魂不散。羊砂墨一拿出來,魂魄就跟著嗖地一聲冒了出來。這魂魄,在炮製的過程中早就做了倀,成了公子的傀儡。此時陰風陣陣、慘霧蒙蒙,只見那魂魄先是對著來者擠眉毛翻眼睛,極盡嚇人之能事,接下來便騰躍而起,直穿過來者的胸膛。我親眼見過膽兒瘦的,當場大小齊流。
當然也有堅定的無神論者,他們鞠了躬,就拉好了架子。公子斂息靜氣、含胸拔背、沉肘松肩,將那鐵筆滿蘸了羊砂墨,丹田氣發,手腕承力,直達指尖,只輕輕一甩。
——諸位,這鐵筆可是個寶貝。據說是春秋末期,一個叫張小恆的絕世高手兼發明家畢生最偉大的發明。它的形狀真不好形容,不過,據說後世有人對這個發明進行了改進,把材質也改了,改成用竹子,一頭留下竹節,另一頭劈成細如髮絲的長條,用來刷大灶的鍋,好用極了,主婦們交口稱讚。
不過公子用的,乃是張小恆祖師爺所傳之正宗鐵筆,據說就是當年張爺行走江湖的時候,時刻不離身的那一根。筆頭當然已經禿了,這也不奇怪,鐵筆也傳不了千秋萬代。不過,禿了也有好處,準頭兒更好。總之公子的第一招,總是奔著對手的眼睛去的。
羊砂墨進了眼睛,所有人的反應都一樣——收了架子,兩手捂著眼睛,流下血淚來,看上去好像瞬間就變了性別。沒辦法,這東西比鹽更咸。用鹽跟蛞蝓做過遊戲的都知道,這是一種何等舒爽的感覺。這時候,我早就預備好了清水,只等這挑釁的人求了繞,就給他當頭一澆。這時,此人再睜開眼睛,不見白睛黑瞳,只見一片血紅,好像剛從殭屍片兒的片場當完群眾演員還沒卸妝。這也不奇怪,因為這羊砂墨還是很好的永久性染料。總之,此人以後就不敢哭了,一哭必流血淚。
我們公子的衣服呢,非玄即皂。以前,老夫人看公子,總覺得還是個孩子,鮮亮顏色沒少給他穿。可是,他一練功,這羊砂墨難免四處亂濺,衣服就毀了。練上兩個鐘頭,看上去就好像即將血盡身亡。十八個裁縫晝夜不息,趕著給他做衣服,也趕不上他毀料子的速度。
不過,自從穿上這深色衣服,公子倒有了些宗師的派頭,以前那種壓不住陣的稚嫩蕩然無存了。反正,來挑釁的人,沒有不屁滾尿流落荒而逃的。公子的聲名,其實就是這些人給捧出來的。人是個很奇怪的動物,要是實力相差不大吧,他就使勁兒踩你,把你踩到地底下給他墊腳;要是實力懸殊,他就變了心思,抬著你、捧著你,他也好拉著你的褲腿兒沾沾光。
說起來,公子有半年沒出門了。主要是讓事兒給纏住了。這第一件就是七月十五的「出竅杯」比武大會,算起來也就是後天。這個比賽已經辦了三年了,公子決定參賽,還是頭一回。主要是今年的獎品,公子有點兒動心。具體說,是第二名的獎品,乃是一個江南女子,名叫綠姬。這小妞可是個人物,據說乃是亘古至今第三百八十七號的美人。這麼聽著可能不過爾爾,不過,三百八十六號可是出現在三百年前了。這麼個大美人,為什麼才是第二的獎品呢?因為這第一也是個女子,而且姓黃——這話不好明說,近年來天下大亂,姓黃是很容易招禍的——好吧,這第一就是當今聖上的長公主,名叫二十四尅——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就叫她黏手公主吧。
這比賽就是聖上獨家贊助的,其實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把他最寶貝的女兒嫁出去。當然,他是先放出了綠姬這個引子,等大家都報了名,簽了「中途退場就殺頭」的生死狀之後,才公布第一名的獎品的。
這個黏手公主究竟是何許人物呢?據說她生下來到現在還沒走過一步路,也沒有自己吃過一頓飯,洗過一次澡——這也沒什麼奇怪的,畢竟是聖上的第一個孩子。四十年前,為了生下她,聖上最寵愛的皇后血崩而亡,當然,也跟公主天生異象有關,據說她剛出生時就頭大如斗,臉大如盆。臨死前,皇后拉著聖上的手,讓他允諾,不許黏手寶貝兒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聖上指天咒地答應了,皇后才撒了手。
這些年,聖上為了保護黏手公主,可是費盡了心思。公主長到七八歲,不知怎麼聽說了,世界不止皇宮這麼大,宮外還有個更大、更花哨的所在,就鬧著要出宮。聖上慌了神,召集了四海八荒的能工巧匠,騰出半個皇宮來,硬是給公主修建了一個「皇宮影視城」。裡面有集市、有民居,還有炊煙灶火,一切都像在玩真的。不過,所有人都是演員,他們的本職工作是這皇宮裡的宮女。所以,黏手公主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發生了很大的偏差。具體說,是對陰陽這件事的認識跑偏了。以為夫妻相配就是兩個宮女鑽進一個被筒,生出的孩子都是襁褓里裹個小貓崽兒。等長到十七八,她看到標緻些的宮女就會春心萌動。
那時候,聖上還沒在意,以為她只是孩子心性。這些年她的突發奇想可不少,以至於皇宮總在搞基建,不是變成海邊兒,就是變成山巔兒。土方量之大,都夠壘幾萬個墳頭兒了。聖上當然也有私心,給她招駙馬這事兒,他琢磨好久了。文試、武試,搞了好幾年,結果公主沒一個能看上眼的。後來,等公主年過三十,參加招駙馬的考試,就成了士人和武夫的恥辱,不得已,下面辦事的人就搞起了攤派。又過了十年,這攤派也不管用了,一聽到自己攤上了,士人就馬上觸柱,找不到柱子就連茅坑裡的石頭都敢撞;武夫就自刎,沒帶劍就去找屠夫借殺豬刀。所以啊,有時候這人哪,就得用連坐啊、株連什麼的好好約束一下。
為什麼大家避之不及呢?據可靠消息,這黏手公主,有點兒發福了。具體表現就是,她住的那個宮殿,原來是三層,現在變一層了,全打通了,不然睡不下。每天,她坐在皇宮的草坪上,一百八十個粗壯的宮女隨時待命。挪個地方啊,換個姿勢啊,都得齊上陣。等要就寢了,公主就儀態萬方地躺在十八頂帳篷縫製成的軟床上,由這些人再抬到寢宮去。
紅公子當然也聽到了這些謠言。他對憂心忡忡的老夫人說:我就去拿個第二名,絕不會一不小心當了第一!
老夫人說:昨日為娘卜了一卦,此去凶多吉少。為娘的意思,若是當了駙馬,行動不免掣肘,那公主估計也不是個好生養的,倒不如先留下個血脈,畢竟,你是咱家十八代單傳的唯一血脈。
公子皺了皺眉,說:娘這是不信孩兒了,既如此,小紅就發個誓——此去……
老夫人沖我使了個眼色,我連忙打斷公子:七月不起誓,哥兒怎麼忘了!
老夫人說:這事兒也拖了很久了,擇日不如撞日,今晚你就納了小丹吧。
公子頓時臉色煞白。
小丹,是個丫鬟。此刻,她就站在老夫人後面,我都可以感覺到她的心跳,因為她把扇子搖得飛快,都打出了幾百個旗語。
我看向公子,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也難怪,莊子里七個大丫鬟,大緋、二絳、三赤、四殷、五朱、六彤還有小丹,她們的姿色,也就勉強能在這幾百人的莊子里稱王稱霸一時。
公子這樣的人物面前,實話說,這些脂粉都俗出了蛤蜊油的味道。公子想要去見識一下三百年不遇的美女,我覺得挺好,而且,我也可以跟著一飽眼福。所以,我對老夫人說:公子比武在即,恐不適宜勞心乏力……
老夫人經我這一提醒,才想起來,不再逼迫了。
第二天,我們就上路了。這個「出竅杯」比武大會,倒是個挺有意思的比賽。不動兵器,全憑意念。具體的比試方法就是——兩人上了場,鞠了躬,就各自在蒲團上坐下來,相隔一米,用內力互博,直到一人不支,吐出鮮血來。我已經為公子準備好了一隻新鮮的雞心,就等爭第一的時候用。
很多人說,這個比賽黑幕很多,甚至有個人專門寫了一本書叫《出竅者,銀票也》來諷刺,可公子說,他什麼也不怕,他有幾百個倀魂助力。公子想得很好,可就苦了我了。為了把庫存的幾百支羊砂墨柱帶進比賽場地,我只得把它們都纏在腰上,因此變成了一個巨型胖子。
進場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了什麼。仔細一瞅,是個姑娘,遠遠而坐在帷幕後面的看台上,不用問,她就是綠姬。因為她穿著豆綠的褂子、蔥綠的坎肩兒、茶綠的裙子,小腰盈盈一握,上面系著松石色兒的絲絛絡子,裡面籠著個翡翠椰子。哦,對了,她還帶著一頂碧盈盈的帽子。一般人這麼打扮,非得跟大蔥韭菜似的,反正逃不出蔬菜的範疇,不過,這個綠姬不同。她的眼珠是油綠的,淺淺的一色墨瞳,泛著幽幽的光;皮膚是奶油綠的,隔了這麼遠,都能看出凝脂的意思來;頭髮是海藻綠的,又多又蓬鬆,一直垂到地上——總之,美得上天了。
見到了這個姑娘,我頓時就走不動了。不料後面的人沒注意,繼續往前走,猛地將我撞倒在地。這下可要了命了!我腰上綁著的倀魂全都跑了出來,滿大廳亂竄。
正在準備比賽的選手們頓時亂了套。這倀魂被關得久了,一出來就是要作威作福的,因此,一時三刻之後,待我終於將所有倀魂收回腰間,這大廳內外就剩了不到十個活人。聖上、他充當裁判官的宰相,還有綠姬等一眾獎品姑娘們,是因為躲在帷幕後面才倖免的,大廳里就剩了我和紅公子二人。
這時,一陣爽朗的笑聲傳來。我和公子定睛一看,才發現,一張足有四尺多長的臉,出現在帷幕後面。是公主!
公主示意那一百八十人將她抬到近一點兒的地方。一個小時後,她終於被轉移過來了。她接著笑道:父王,這次的比賽倒痛快,挺合我的性子。不知下面那兩個,是誰勝了?
聲如洪鐘,我的耳朵都開始疼了。我偷眼望去,只見那公主一張芝麻燒餅色兒的大臉,七道燒餅糊了色兒的下巴,上身著鹹蛋黃色兒的襦衣,下身是橘子芯色兒的褶裙,傲人的上圍頂出了老薑皮色兒的中衣,還半披著一張熟杏子色兒的禙子。不知為何,我的眼睛就像進了吊辣椒一樣,流出了滔滔不絕的淚水。正要收回目光,那公主看向了我。一雙虎斑貓似的大眼,金絲貓似的長睫毛,一根就有我的小手指粗,玳瑁貓色兒的秋娘眉,跟箭豬刺兒一般支楞著,加之混色獅子貓一般的一頭秀髮辮成的一百八十個大粗辮兒,辮梢兒垂著琥珀、荒玉、碧璽、水晶各式珠子,一晃頭環佩噼里啪啦,讓我的狩獵本能和逃跑本能同時被激發了。
好在公主只是一撇,目光就又回到了紅公子身上。公子伸手向我,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小聲提醒我說:雞心!
我下意識把雞心遞給了他,只見公子背過身,含住雞心,再轉過身,嘴角已是鮮血直流。他對聖上行了個禮,指著我說:是小人輸了,這位英雄才是第一名!
我眼前頓時一黑。
後來,我娶了公主。
我不樂意,可不敢說。公主也不樂意,她鬧了很久,具體就是三十分鐘,絕食抗議。聖上說:小黏,你能有點兒契約精神嗎?說好了這次怎麼也要把你嫁掉的!
公主撒潑打滾,當然,具體表現就是臉上的肉左右甩了幾圈。
可是,聖上也就是我的岳丈,他也有殺手鐧。拿出了一個剛出爐的巨大的空心燒餅,蔥香油重,給她套在了脖子上。三秒鐘之後,她就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啃了起來。
也許就是那一刻,我愛上了公主吧。她吃燒餅的技術真是登峰造極。啃得無比均勻,不會出現還沒啃完就掉了這種情況,到最後,燒餅變成了一個蚊子腿兒粗細的項圈兒,公主才想起我,她梨花帶雨地問我:你餓不?
她的一滴眼淚滴在了我頭上,我頓時全身都濕透了。不過,我還是很感動。一直以來,我以為紅公子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可是,他那麼輕易地就擺了我一道。而公主,她是這麼高貴,卻會對我這樣的人噓寒問暖。
婚姻生活還算愉快,畢竟我不經常見到公主。本朝法令,我得住在駙馬府,不到月圓之夜,我這駙馬是不能進宮見公主的,因為怕我們新婚夫婦,情不自禁,做出一些只能在月圓之夜做的事兒來。對此,我只能說,大家都太多慮了。公主可是個大家閨秀,自從我們進了洞宮——沒辦法,洞房她鑽不進去——她還沒有讓我碰過她的手。
我沒見公主站起來過,不過,我偷偷量過,公主小腿骨的長度大概是我身高的兩倍,小腿肚的圍度是我腰圍的十倍有餘。
一個月圓之夜,我們對坐著,大眼瞪小眼。我問她:你能站起來不?
她反問:我為什麼要站起來?
我在她面前跑了兩步:難道你不想像我一樣,能跑能跳?
她再問:跑有什麼意思?跳又有什麼意思?
我想了一會兒,對她說:我在跟了紅公子之前,生活在海邊的一個小村子裡。黃昏時分,我喜歡光著腳在沙灘上奔跑。沙灘是一種柔軟的半流體的狀態,沙子鑽進我的腳趾縫兒,痒痒的。我有時候迎著夕陽跑,海面一片金光,我跑著跑著,海水就齊了我的胸口。我用力一蹬腿,就浮了起來。我划動雙臂,打碎那些金光,向著夕陽游過去,那時候,我覺得我永遠都不會累。有時候,夕陽在我身後投下長長的影子,我就跟自己的影子賽跑……
一陣啜泣聲傳來,我抬頭望去,公主哭了。她說: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影子,我低頭只能看見自己的肚子,轉身也只能看見自己的屁屁。
我沉默了,不知道怎樣才能安慰公主。
公主說:司弓,我想跑。你再跟我說說跳吧!
我說:在我們村口,有一個斷崖,一面兒連著村子,一面兒連著大海。從小,孩子們就喜歡在那斷崖上面跳水。七八米的高度,就算橫著摔在了水面上,也不會疼。不過,要是在夏天最熱的時候,倒退一段兒距離,來個助跑,再筆直地伸展雙臂,跳將下去,穩住水花兒,直直地入水,你會感覺到整個世界的清涼都屬於你,睜開眼睛,你可以看到搖曳的海白菜,那些扒在礁石上的淡菜和鮑魚,還有長脖子的藤壺,無數的彈塗魚被你驚擾,紛紛逃竄,海水在片刻的渾濁後重歸澄澈,那感覺,真是無法形容。
公主說:哇!真想去看看啊,你說的這些東西,聽名字都很好吃。可是,我要怎麼做,才能跑能跳呢?
我委婉地說:你需要少吃燒餅,多吃大白菜。
公主說:可是我不愛吃大白菜。我只喜歡燒餅。我喜歡芝麻在我的口腔中爆開時的香氣,讓我想到先生講過的耕作之景。我喜歡香蔥那微糊的質感,我也喜歡新麥的芬芳,有著一種草漿的氣息——是不是新麥,我聞一聞就能分辨出來。而大白菜,據說是用糞水澆灌出來的。
我說:這世上,想要做一件事,總要付出代價的。想跑想跳,還是想頓頓吃一百八十個燒餅,就看你的選擇了。
公主聽了,若有所思。
第二天,我回了一趟灰庄,可是沒見到紅公子。據說他贏得了綠姬之後,回到灰庄,當晚就大擺筵席娶了她。七個大丫鬟見到綠姬,都自慚形穢,在那個月黑風高的花燭夜,各自服毒,全都一命嗚呼了。仵作來了,驗視半天,是鴆毒。
過了幾天,老夫人留下遺書,說看到公子已得佳婦,心中再無牽礙,要到那陰曹地府尋找她那死鬼老頭子去了。仵作又跑來,發現老夫人也是飲了鴆酒。
再後來,灰莊上上下下幾百女眷,上到八十老嫗,下到八月女嬰,都鴆亡了。紅公子這才想起來追查這鴆酒的來歷。綠姬掩口一笑,說:妾身姓綠,名鴆,相公難道是想用妾身釀酒不成?
據我所知,綠鴆是一種鳥兒,長得就像掉在了鹹菜缸里的鴿子。公子當然也知道,他覺得頭皮陣陣發麻,因為他對眼前這個俏佳人的生物學分類產生了質疑。不過,我覺得他肯定還有更需要操心的,比如說,現在整個灰庄正人仰馬翻。屍體停在了幾乎所有的地面兒上,周圍那片護莊子的老槐樹林,全都給砍了。本來槐樹這東西,沒人拿來做棺木,不利子孫,現在也顧不了這麼多了。胳膊粗細的小苗兒都給砍光了。
綠姬委婉地表達了她對於自己成為了灰庄唯一的女人這件事的不安,她總覺得害人的鴆酒會自己飛到她的口中,為此,她緊閉嘴巴,還戴上了面紗。據說紅公子懇求了她一整晚,她也不肯把面紗摘下來。
等到第二天,紅公子就帶著綠姬走了。他們是在天沒亮的時候悄悄走的。其實他們走了之後的事兒,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過了些年,道上傳出了很多消息,畢竟綠姬姑娘是千秋萬代都能排上號兒的,她的八卦,是當時所有飯局開場的小菜。
據說,這綠姬有毒。頭髮、皮膚、眼淚、唾液,當然還有別的東西,統統有毒。只是,她自己是不知道的。其實這是說得通的。綠色就是毒藥的顏色。她這毒,卻只對女人有效。也不止是女人,如果紅公子留心觀察,他就會發現,馬圈裡的母馬都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了,豬圈裡的母豬也都四腳朝天第一次看見了天空,就連蚊子也不叮人了,因為母蚊子全都翹辮子了。當然,這綠姬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有毒,只有在她精神緊張的時候,毒素才會從她的每一個毛孔里冒出來。
諸位,行走江湖,就沒有一日不是在刀尖上打滾兒的。據說綠姬緊張的程度不同,釋放的毒素強度和範圍也不同。有些好事之徒,為了考證,養了許多母螢火蟲——對了,據說這綠姬在黑暗中通體會發出瑩綠色的幽光,特別招蟲子——漆黑的夜裡投到綠姬的房間里去,然後再用不同的東西嚇唬她,計算螢火蟲熄滅的速度與半徑。做這個實驗的人,不止一個,都想著先弄出個成果來,好揚名後世。
綠姬是個睡眠質量很差的人,八百里外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讓她從睡夢中驚醒。為了遷就她,紅公子搬進了大山深處,又將那山上所有會發出噪音的生靈統統殺掉了。不單是聒噪的秋蟬和大肚子的蟈蟈,還有會撲棱翅膀的鳥,喜歡跳來跳去的猴子,甚至是用腹部爬行的蛇。綠姬說,蛇爬行的聲音是一種高頻的噪音,一般人是聽不到的。對了,還有蝙蝠,那些倒掛在洞里與世無爭,只跟老鼠有世仇的黑衣的傢伙們,也遭到了滅頂之災。綠姬說,蝙蝠的聲音,能穿透厚厚的天幕,她還斷言說,嫦娥就是受不了這個聲音,才跑到廣寒宮去的。
紅公子有點兒生氣了,綠姬這是委婉地告訴他,她想上天啊!紅公子拒絕了她,綠姬就耍起了小脾氣,具體表現就是不肯與他行夫婦之大義了。紅公子也是少年人心性,兩人僵持不下。直到有一天,紅公子借酒消愁,不小心酩酊大醉了。綠姬卻還在一邊嘮叨,非常直白地表達她對於嫦娥的居住面積的深深妒意。紅公子突然拿出了鐵筆。
這天以後,綠姬再也不會失眠了,她也很少說話了,反正說什麼自己也聽不見。不過,她似乎也挺滿意。至少在紅公子看來,她是滿意的。因為不論他對她說什麼,她都只甜甜地一笑。雖然從此無論綠姬走到哪裡,她身邊的雌性生物都立刻倒斃,但她始終沒有忘了在臉上掛上甜甜的笑容。
再後來,綠姬就老了。畢竟,笑多了,容易長皺紋。紅公子也老了,他坨了背,背著柴,走在通往大山深處的家裡的那條小路上。
突然一群黑衣的俠客出現在他面前。這是一群躲過了清掃的傢伙,它們活了太久,久得超出了物種的定義。它們就是在等他老,等他牙齒掉光,等他顫顫巍巍再也握不緊拳頭。它們身長不過三寸,各個牙尖齒利,嗜食鮮血。紅公子向著腰間摸他的鐵筆,突然想起,那鐵筆早已被綠姬硬生生折斷了。紅公子又想喊我磨墨,只是他忘記了我的名字。這是他在離開我之後,第一次想起我,那一刻,我狠狠打了三個噴嚏。
後來,他就倒斃在路上,離家門還有幾十米遠的地方。黑衣俠客們喝光了他的血,又嘗試著吃他的肉,只是那肉絲又粗又柴,特別塞牙,最後,它們就放棄了,一聲呼哨,騰空而起,如一片黑雲漸漸飄遠了。
那一刻,綠姬就坐在家裡,她還是那麼端莊,即使腿壓麻了也不肯改變坐姿。她看著牆上自己的影子。不知何時,她那海藻般的頭髮都快掉光了。房間里沒有銅鏡,她不知道,自己早就變成了一個又聾又丑的老太婆。她也不知道,就在不到百米遠的地方,她的夫君正在忍受著蝕骨之痛。她等在那裡,滿懷希望。
很久之後,一個尋寶人闖入了這座大山。他看到路上有一具白骨,保持著向前爬去的姿勢。他大喜,以為寶藏就在前方。可是,等他到了小屋,才發現,裡面也只有一具枯骨,穿著綠衣,即使雙目都變成了黑窟窿,還能感覺到她期盼的目光。尋寶人一腳踢掉了那骷髏的腦袋。突然,他看到了那綠衣上的絲絛,他取下那個絡子,掏出了翡翠椰子。他咧嘴笑了,不知道自己見證了三百年不遇的那個美人,最後的時光。
我跟公主坐在沙灘上。她不停地讓我跟她講這段故事。她對我說,其實她也曾對綠姬芳心暗許。
我一笑,心中完全沒有一絲波瀾。畢竟,公主已經超越了她的身體,變成了一個——我也不知該如何形容。
那天,我從灰庄回到皇宮,正看到公主鬧著要站起來。我的岳丈也就是聖上苦勸無果。公主的腦袋就像棒棒糖有甜味的部分,當然,她身體的其他部分也很可觀。總之,她站起來了,這是人生中第一次。我看到她的眼睛裡閃出異常興奮的光芒,她對我說:司弓,你說得沒錯,我現在感覺好極了,我想走起來,想跑起來!
我還未及阻止,她就跑了起來。整個皇宮的地面不停震動,後來史官把這個事件記錄成了一場6.7級的地震。公主跑得很快,我們都追不上。她跑遠了,又跑回來,我們遠遠地看著,怎麼看怎麼彆扭。等她跑到近前,我們恍然大悟——她的腦袋不見了。那斷裂的頸子,並沒有流血,身體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們找啊找,在內河的拱橋下面找到了她的腦袋,它被卡在了下面。從此,公主就變成了兩個人。她那碩大的頭顱,原來早已進化出了一套獨立的身體系統,從神經到消化,無所不能。她那沒了頭的身體,始終不肯停歇下來,因為它接受的最後一個來自大腦的指令,就是——跑。
據說,那身體現在還在皇宮裡跑個不停,沒人能把它攔住。具估計,身體中儲備的脂肪還能使用大概三百年。不得已,聖上只好遷了都。畢竟沒人喜歡住在一刻不停地震的地方。雖然沒了頭顱,震級下降到了3.6級,可因為震源深度淺,震感還是無比明顯,睡個午覺,醒來都有可能給顛倒地上。而且這個震動頻率,跟某些活動的頻率相同,產生了共振。這就很尷尬了。搬吧,於是,大家都搬了。
不過,這件事對公主來說,還是很有好處的。那天把她的腦袋搶救出來後,她發現自己可以用面部的笑肌走路,具體做法就是大吼一聲發力,然後在地上飛快地滾起來。這麼走是很快的,就是臉上會紮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不過,堅強的公主不在意這個。
當然,現在公主早就不用笑肌走路了。我說過,她是個喜歡奇思妙想的女孩子。她指揮著那一百八十個宮女,將她的滿頭秀髮辮成了彈簧一樣的辮子。現在,她想要去哪裡,只要發力一跳,就能跳出十丈之遠。
她就是這樣跳到我兒時生活的小漁村的。她也早就不吃燒餅了。現在的她,只要迎著風站在那裡,張大嘴,幾分鐘就能吃飽。渴了,就扎進海里,喝個痛快。她早已進化出了一套非常先進的排泄系統,不但能過濾海水,還能產鹽。
前面說過,練兩腳羊紅需要鹽。一個偶燃的機會,我發現用公主產的鹽來滷製羊紅,只需要一道工序——點鹵子。做出的羊紅香噴噴,晒乾後,我就用它來給小姐太太們漂~唇和染胭脂,還有做全身保養。經此一漂,比做了整容手術還要有效,我的生意好極了。
打了烊,我和公主去了海邊,我們要趕著去看日落。這麼多年,我們從沒有錯過一場日落。公主用一根辮子握著我的手。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辮子里早長出了神經和肌肉,公主變成了一個擁有無數只手臂的球狀物,就像蒲公英一樣。不過,我還是很愛她。
我們在海邊,看著夕陽落下。公主說:真美,這景象,一百年也看不夠。說完之後,她一蹦一跳上了斷崖,然後一頭扎進了大海。我看著十幾米高的巨浪四散而去。三天之後,遙遠的倭國估計要迎來一場大海嘯。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後退幾步,一個助跑,也跳進了大海。
海水,又溫暖,又涼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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