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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首發於公眾號:斯坦1995

1

阿賓終於申到了獎學金。她問我:「你知道我之前一個月花多少錢么?」

我不想猜,做好了心理準備。她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很低的數字,還是把我嚇了一跳,差不多相當於在北京一個月花400塊。

阿賓有很多省錢的辦法。她從不在食堂打飯,總是自帶便當,內容大多是一盒米飯,一份咖喱,偶爾會有塊熏魚;她每天都在一層的公共客廳待到晚上11點才回房間,因為那裡的暖氣和熱水都是免費的;她的衣服不是網購就是二手貨,雨傘也是百元店裡最便宜的那種;她也推掉了花銷大的聚會、旅行,生活就是學校和宿舍的兩點一線。

可誰也看不出阿賓沒錢。她老是興緻勃勃地嘗試各種東西,時不時拎著蛋糕來上課,說是昨天從yutube上學來烤的,硬賽一塊給你嘗嘗;也會在飯點時突然敲你房門,送來一盤超辣的泰式拌面;無論什麼時候碰到阿賓,她都能歡天喜地地和你聊很久,日語用膩了就換英語,英語沒詞了再換回日語,她不怕語法單詞出錯,只要意思能通、能說得盡興,她什麼句子都敢造。

阿賓總是用那雙大眼睛看著你說:「咦,這種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可以仔細講講么?」

阿賓還總開那種奇怪的泰式玩笑,比如:「以後一起鑽被窩吧!」之類的,讓人完全接不上話。

我們總說阿賓桃花旺。追她的人,從紅頭髮的美國小哥,到烏斯別克斯坦的穆斯林,連起來可以繞地球一圈。我如果是男生的話,十有八九也會愛上阿賓。

阿賓是泰國曼谷人,有個念高中的弟弟,家裡做生意,條件優渥。阿賓從出生到上大學,都從未獨自生活過,一直和家人住在一起。這次來日本交換,與其說是為了學習,倒不如說是為了擺脫家族的蔭蔽。因此說什麼也不肯跟爸媽要錢,硬是咬牙撐過了前三個月,熬到了發獎學金的時候。

我們趁打折,去超市裡採購,阿賓一直在隔夜的處理蔬菜區挑挑揀揀,看中盒草莓,拿起又放下了。我笑說,獎學金都發了再不用這麼節省了吧。阿賓不說什麼,但最終也沒買草莓。

阿賓或許有她自己的計劃。

2

奧來自北歐的高福利國家,世界上最有錢的地區。她是那種典型的歐洲人,內向、拘謹、慢熱,又格外認真,想找你聊天的時候,就安靜地靠過來,看著你一直笑。奧總帶著點日本式的老派,講話清晰小聲,一支筆一個包用很久,愛穿深色的衣服,最討厭自大吵鬧的美國人。

奧認真得很,在她面前想混過去簡直是不可能。聊天中出現的任何新事物,她都會講解到你明白為止,才肯繼續剛才的話題。剛認識的時候,我沒話找話,問芬蘭語難不難。然後奧就花了將近20分鐘解釋了芬蘭語的變形有多複雜。她甚至還先串講了一下德語、法語的基礎語法,來襯托芬蘭語的變化之多。

講到法語的時候,我就聽不下去了,擺手說這是什麼啊我根本都看不懂,奧很耐心地安撫我說,再堅持一下下馬上就結束了。

還有一次我們上課都快遲到了,上樓梯一步邁兩層,奧突然停下來拉我到一扇窗戶底下,對著陽光舉起眼鏡,指給我看鏡框邊緣的裂痕,說這是因為熱脹冷縮造成的。我說看到了還挺明顯的,奧一臉欣慰的說,這就是為什麼上次我不讓你帶著眼鏡泡溫泉。

奧的專業是亞洲文學,本碩連讀,今年念大四。可能因為快畢業了,可能因為家裡子女多,奧很少向父母伸手要錢,大雪天里在芬蘭手工品攤位打工,一站一天,夜裡收攤了再徒步走半小時回宿舍;她對逛街沒什麼興趣,討厭買衣服,但從春假前的三個月就開始計劃本州的環島旅行;奧留一頭板寸,白金色的直發,稍微長長一點就去理髮店剃掉,在她看來長發會浪費太多時間。

我總說奧是學霸。學期剛過一半,奧就老問我「論文定題了沒?」離截止日期還有一個多月時,她就以規定兩倍的字數完成了文學報告。我愛聽她講任何事:北歐冬天的醉漢,芬蘭人的桑拿房,難民怎麼來怎麼離開,外婆的曲奇餅爸爸扮的聖誕老人……奧說話精確、從容,像大學裡字斟句酌的上了年紀的教授。

奧的酒量很好。

3

班來自越南,是日英雙語培養計劃的學生,單純直率,像個嬌憨的吉祥物,任何人都喜歡她喜歡得要命。

我們一行人去食堂吃飯,找不到空位,幸好有一桌眼看著就快吃完了,於是大家心照不宣地在不遠處等。只有班傻乎乎地一下子衝過去,咧著嘴用日語朝我們喊:「太好啦!等他們吃完我們就有位置了!」那一桌人哭笑不得,匆匆幾口就把飯扒完了,起身離開時還對班開玩笑說:「謝謝惠顧。」

上課輪流做發表,一個同學剛上台還沒開口,班瞥見了人家的演講稿,就樂呵呵地大聲沖我說:「這麼短,比我的還短耶!」。我一時接不上話,台上的同學臉都綠了。

班的男朋友是東京大學的高材生,赴日前還在中國生活過一年,可以講流利的中文。班叫他來和我們一起吃飯,一心想試試看男朋友的中文地道不地道,慫恿他說兩句,奈何那男生守口如瓶,一個字也不肯講。於是那頓飯就只聽到班恨鐵不成鋼的命令:「說中文!」「叫你說幾句中文!」

班很喜歡中國人,因為她覺得中國人「啥都能吃」。班的同學大多是印度人或穆斯林,要麼就不吃牛肉,要麼就不吃豬肉,又或者是個素食主義者。每次聚餐,只能吃咖喱、沙拉、冰淇淋。這對於無肉不歡、什麼都愛吃的班來說太痛苦了。班總心心念念著放假了去吃中國火鍋,這在她看來是個再神奇不過的東西,一口紅鍋,滿桌大魚大肉,簡直是「啥都能吃」的集大成者。

班努力地學習,不然就不能獲得減免學費的名額,努力地打工,不然就沒有房租和生活費。她每周工作將近十個小時,在便利店收銀,去葯妝店促銷,常常深夜才下班,有時來不及回家就睡在店裡。聖誕節放了一周的寒假,大家都早早訂好了機票,湊在一起熱烈地討論著旅行計劃,問到班的時候,班卻苦著臉說:「哪兒也去不了,除了打工還是打工。」可我們還沒來得及安慰她,她就又馬上樂起來:「這樣我明年就有錢去中國了!」

有天班罕見地遲到了半小時,下課後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昨晚班的房間鑰匙丟了,等從便利店下班回到家時才發現,偏巧門衛又早早休息去了,怎麼也叫不開門。班無奈地在外面站到了凌晨一點,終於聯繫上了一個朋友收留自己,於是她又冒雪走了一個小時找到了朋友家住下。第二天雖然提前起的床,但因為路不熟,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

大家心疼地很,紛紛叫班今晚睡自己房間。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班,你今年多大了?」

班想了想:「十九歲了,去年來的日本。」

十九歲。我十九歲的時候在幹什麼呢?撒尿和泥?

如果一個人,在他十九的年紀就見識過異鄉絕望的寒夜,那未來的路他有什麼可懼怕的呢?

4

札幌市的薄野區是日本三大紅燈區之一,而這其中最負盛名的又要數熱鬧的「狸小路」。走在狸小路里,你總能看見一些穿著粽子一樣的工作服、胸前掛著「卡拉OK」牌子的年輕人。他們為附近的KTV打工,臉都快凍僵了還要笑眯眯地發傳單。遊客們哈著白氣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暖和的拉麵館,而他們得繼續站在路口喊著:「限時優惠!」

和朋友去居酒屋,喝啊聊啊轉眼就過了兩個小時。店裡的姐姐上菜擦桌子洗盤子忙個不停,等客人陸續都回家了,她怯生生地問老闆:「今天我幾點下班呢?」老闆一看錶,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哎呀,一個小時前你就該下班了呀!」緊接著又為難地說道:「真是不好意思啊,能再幫忙應付一下么,馬上就打烊了。」姐姐苦笑著點點頭,看來也習慣了這種事,只是忍不住抱怨了句:「以後可不行了,第二天還要上課呢。」

我看到那些年輕人,在零下十度的周末早起上班,在圖書館的桌子上趴十分鐘後又趕緊起來寫論文,在清晨六點的校園裡苦練網球。

我看到那些年輕人,在最美的年紀里,幾個月也抽不出時間逛次街,總頂著大大的黑眼圈,生病了就靠止疼片扛過去,大年三十的晚上,一邊吃速凍餃子一邊背書。

我看到那些年輕人,明明一無所有,卻一往無前。

5

我已然記不清上次睡夠八小時是什麼時候了,大多數時候我只能睡五個小時左右。

我甚至有陣子,成了「睡眠可恥論」的擁護者,希望自己可以二十四小時清醒,還在日記裡面寫道:「如果人能不吃飯不睡覺就好了。」

我每天至少喝兩杯黑咖啡,起床時喝一杯,放學回家後再一杯,不為它多好喝,只求勁兒大。

我曾經是「不午睡會死星人」,可日本人沒有午睡習慣,因此大學的課時安排大多中午也只給留出吃飯的時間而已。於是我從中午妥妥睡足一小時,到只需要在桌子上趴十分鐘,到現在完全放棄了午睡。

從不午睡的金老師在講台上問:「睡午覺能有什麼好處呢?」

我心裡附和道:「就是就是。別說午覺了,睡覺都沒半點好處,都拿來幹活才對。」

6

《麥田裡的守望者》中,霍爾頓每次穿過馬路以後,總「覺得自己好像失蹤了似得」。

因此每次他要穿過一條街時,他就假裝跟弟弟艾艾里說話。

他這樣跟他說:

「艾里,別讓我失蹤。艾里別讓我失蹤。艾里,別讓我失蹤。勞駕啦,艾里。」

等到他走到街對面,發現自己並沒失蹤,就向艾里道謝。

我們也常常覺得自己快要失蹤了似得。在擁擠的火車站,在人聲鼎沸的西單商場,在前往異國的飛機上,在雪後空無一人的山裡。

因此在每個獨自寫稿的深夜,在每個早起背書的清晨,在每個跑完五公里的傍晚,我們都咬牙對自己說:

「勞駕啦,再堅持下,別讓我消失,請別讓我消失。」

在這茫茫人海里,我不要變得透明。

7

前些日子,是日本一年一度的成人禮。年滿十八歲的少年少女們,穿著自己最貴的和服,參加典禮,上街遊行,喝下人生中第一口酒,去理髮店把頭髮弄得五顏六色。

搖滾樂隊One Ok Rock,從新成人中甄選出了幾百人,來與他們一同表演新專輯的歌曲《we are》。那群漂亮的孩子們,唱著唱著留下了眼淚。

When you』re standing on the edge

那時你站在懸崖邊上?So young and hopeless

如此年輕 如此絕望?Got demons in your head

惡魔盤旋在你腦海?We are, we are

我們就是 我們就是?

No ground beneath your feet

你腳下踩不到堅實土地?Now here to hold you

唯有把握此刻?cause we are, we are

因為我們就是 我們就是?The colors in the dark

漆黑中的色彩

9

最後,附上一封Sol LeWitt寫給Eva Hesse的書信,給我自己,也給與我同處於二十代,對這個世界愛得要命又很得要命的年輕人。它也曾在英國節目《letters live》的現場,由莫娘朗讀過。

(翻譯:春妹)

Dear Eva,?親愛的伊娃

It will be almost a month since you wrote to me and you have possibly forgotten your state of mind (I doubt it though).

距你給我寫的上封信快有一個月了,你可能已經忘記了你當時的心態(雖然我不這麼覺得)。

You seem the same as always, and being you, hate every minute of it. Don』t!

你似乎一如往常,憎恨作為你自己的每一分鐘。不要這樣!

Learn to say 「Fuck You」 to the world once in a while. You have every right to.

學會偶爾對這個世界說「去他媽的」你有權這麼做。

Just stop thinking, worrying, looking over your shoulder wondering, doubting, fearing, hurting, hoping for some easy way out, struggling, grasping, confusing, itching, scratching, mumbling, bumbling, grumbling, humbling, stumbling, rumbling, rambling, mumbling, gambling, tumbling, stumbling, scrambling, hitching, hatching, bitching, moaning, groaning, honing, boning, horse-shitting, hair-splitting, nit-picking, piss-trickling, nose-sticking, ass-gouging, eyeball-poking, finger pointing, alleyway-sneaking, long waiting, small stepping, evil-eyeing, back scratching, searching, perching, besmirching, grinding, grinding, grinding away at yourself.

停止思考,擔心,多慮,徘徊,懷疑,恐懼,受傷,期盼有簡單的出路,掙扎,固守,困惑,瘙癢,抓撓,自言自語,裝模作樣,憤憤不平,自卑自賤,磕磕絆絆,喃喃自語,東拉西扯,鑽營投機,滿口應聲,淡淡塗抹,倉促完成,搭便車,畫影線,發牢騷,抱怨,呻吟,嚎叫,挑刺,滿口胡言,吹毛求疵,雞蛋挑骨,遷怒於人,自作多情,漫天要價,奪人眼球,轉嫁責任,偷偷摸摸,漫長等待,亦步亦趨,詛咒仇視,虎視眈眈,結黨營私,搜索,停留,糟蹋,消磨,消磨,消磨殆盡你自己。

Stop it and just DO.

停止這樣,放手去做!

2017/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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