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10 失望天山南
公元78年(建初三年),違命留在西域的第三年,班超終於拼湊起了一支一萬人左右的聯盟軍隊,于闐和疏勒人是主力,還有于闐的一個附庸小國,拘彌(可能在今和田地區于田縣,當地人稱為克里雅)。
這些人多數是綠洲農民,帶著或高或圓或黑或白的羊皮帽,武器多是棍棒和農具:钁頭,鐵鍬,坎土曼……年齡從十幾歲到五六十歲都有,還有父子兄弟一大家人。小販、飲食攤和娼妓追隨著隊伍,像一群攆不開的蒼蠅。
行軍時沒有前鋒斥候,宿營時沒有執勤哨兵。沒有任何軍陣隊列和戰術訓練,開戰時一擁而上,又往往在混亂中潰散。經常要等到喧囂、塵埃落定,才能發現到底是勝還是敗了。經歷過幾年的西域「戰事」,班超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不用太緊張,因為對手也是這個水平。
還有數百名部落騎兵,來自遙遠的康居國。康居在蔥嶺以西(可能在今烏茲別克的塔什干城附近),地廣人多,在西漢從未臣屬於漢朝,但當年的西漢朝廷出手闊綽,在當地還有很多誘人的傳說,所以當班超的使者抵達那裡時,康居人願意派出一支小規模武裝加盟,雖然數量不多,但它大大增長了班超盟軍的聲威。
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西端,幾條河流從群山中流出,呈扇面狀匯聚到大沙漠西北端。有的河流來自於闐綠洲,有的來自莎車、疏勒或姑墨(今阿克蘇)綠洲。匯聚起來的河水,在大沙漠北緣向東流去。在豐水季節,可以注入到遙遠的羅布鹽澤。
茫茫沙海里,這些河道孕育了零星的胡楊林、灌木叢,生息著魚類、水鳥和各種野生動物。靠近上游,在沙漠和大山的連接處,則有綠洲農田和城鎮。
旅行者往返於各綠洲之間時,經常沿著河流趕路。哪怕是枯水季節,河道里也不乏斷續的水窪,不會受到斷水的威脅,他們趕著驢子和駱駝,腰裡系一隻葫蘆作水壺,就可以在沙海里自由穿行,把玉石、絲綢或金銀製品販運到沙漠盡頭。需要擔心的,是樹叢里不時出現的虎狼,以及短路的劫匪。
班超準備進攻姑墨國,龜茲的附庸之一。
來自各綠洲的「軍隊」在疏勒匯合,然後沿著渾濁的河流(今喀什噶爾河)行進,十餘天后抵達交匯河口:一條河從北方注入,水流泛著乳白色光亮,它今天的名字叫「阿克蘇」,意為「白水」。沿著白水河逆流而上,幾天後就進入了姑墨國的繁榮綠洲。這裡的空氣更清爽,樹林更綠,不像于闐綠洲經常被惱人的塵土籠罩。
姑墨人根本沒有防備,他們以為班超要先攻下西邊的溫宿國,才能威脅自己。姑墨王也是龜茲人,率先逃回龜茲。
部分姑墨守軍向北山裡撤退,班超聯軍一路追趕,逐漸離開綠洲,進入了荒涼的山地。山體呈現出斑斕的赭紅色或黃色,西漢時人已經知道,這裡有銅、鐵、硫磺等礦石。
還有一個奇觀:山前荒灘上,散布著密密麻麻的巨大卵石,像是等待收穫的無邊瓜田。守軍堡壘「石城」在山谷內,也用石塊砌成,被班超聯軍一舉攻克,斬首七百。
向北望,是重疊的群山,白頭雪峰點綴期間。有些山脊上隱隱露出一線陰沉的鋸齒狀,那是背陰面的松林輪廓。這裡的沉靜肅穆之氣,和西域南道的濁熱很不一樣。到過伊吾、蒲類海的班超知道,那是適合游牧人的乾燥涼爽之風:翻過這片險峻大山,將到達烏孫人生活的大草原。
烏孫人是匈奴世仇,西漢時一直是漢軍的忠實盟友,曾有兩位西漢公主遠嫁烏孫。只要能和他們重建聯繫,就能擊敗北匈奴-龜茲-焉耆勢力。班超這次奇襲姑墨,就是要打通和山北烏孫人的聯繫(這條翻越天山之路,今天戶外徒步者稱為「夏特古道」,極為艱險,曾有探險者不幸喪生)。
在等待派往烏孫使者返回的日子裡,班超給朝廷寫了一封上書,讓人送到遙遠的于闐綠洲,再托經過那裡的商隊帶往敦煌。和漢朝的聯繫已經中斷了兩年多,他不知道這封書信能否穿過沙海、出現在另一個漢人手中。
書信追溯了五年前,明帝開啟的對匈奴戰事,恢復西域也是先帝籌劃的大業之一,如今,他可以樂觀地向朝廷報告,西域多數國家都已歸順漢朝,只剩龜茲等少數小國還在負隅頑抗。
班超沒敢直言希望皇帝增兵,只旁敲側擊地暗示:莎車、疏勒的綠洲土地遼闊富饒,比敦煌、鄯善的情況好得多,可以就地屯田產糧;四年前,在西域列國都倒向漢朝的短暫時刻,龜茲人也向漢朝送出了一位質子,白霸,這是個龜茲王頗為厭煩的王子,本來準備犧牲掉;如果現在漢朝能派數百名步、騎兵送白霸回西域,就可能加速龜茲人離心瓦解……
派往烏孫的使者終於返回了,但帶來的消息並不樂觀——現在的烏孫已經不是百餘年前的烏孫了:他們勢力大為衰弱,各部落割據內鬥,沒有權威的王室。使者沒能找到一位可以代表烏孫的酋長大人。
班超心中暗暗叫苦,囑咐部下保密,對外只聲稱已經和烏孫建立聯繫就行了,別的不要多說。
龜茲人從東面、溫宿人從西面的攻勢越來越強,姑墨綠洲不是久留之地。班超帶著軍隊撤回了疏勒。
列國的戰士們都返回了家鄉,上萬人的盛大盟軍如曇花一現。他們本來都不是專業士兵,只是臨時應募,同時希望借出徵發一點小財,然後還要回到自己農民或商人的生活里去。
朝廷的回復遲遲沒有到來。班超甚至不知道那封上書最終是否抵達了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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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班超抗命留居西域的幾年裡,洛陽朝廷都在圍繞著新皇帝劉炟飛速運轉。
先帝劉庄啟動的事業過多,全靠著皇帝嚴厲的「督責」和賦稅征斂,才得以推行,多數大臣頗有意見,如今年輕的章帝劉炟登基,正是改弦更張的機會。
從元老重臣到年輕的侍衛官,紛紛給皇帝上書或面稟:到了讓臣僚和國家休息一下的時候了。遠在東平封國的皇叔劉蒼也給侄子寫信,提醒他注意聽取臣僚們的意見,他們在明帝朝已經忍了十幾年,如今天子易代,正是容易出亂子的時候,不能不尊重整個官僚機構的情緒。
於是,明帝時期的諸多舉措被廢止:因為楚王、淮陽王兩次案件入獄的大量官員被釋放,以前受到禁錮(不得做官)的官員一律解除;穿過太行山的運河工程停工;罷免那些執法過於嚴厲、在官場中口碑不佳的官員。
關於西域局勢,朝臣們也掀起了一次次爭論。
先是要不要救援被匈奴圍攻的兩支校尉駐軍;當殘兵被解救回來之後,又有人上書,要求徹底放棄西域;此外,伊吾地區還駐紮著一支屯田部隊,有人主張把他們也撤回來。
章帝將此提議交給大臣會議,然後朝堂上發生了激烈爭論。幾位老臣認為應該遵循明帝遺志,不放棄西域。班固也附和這種意見,弟弟班超的封侯事業就在西域,但班固的心情頗為複雜:西域局勢越來越兇險,如果班超被召回來,至少沒有了喪命的危險,也不必再由兄長替他操心家事。糾結之中,班固沒有過多參與朝廷爭論。
塵埃很快落定。漢朝全面撤出西域,最後一支伊吾駐軍也被召回。但班超和他的小隊沒有回來。
剛成為皇帝的劉炟,還沒有一言九鼎的威勢。他必須首先處理好和太后、舅舅們的關係。
劉炟並非馬太后親生,二人貌合神離。按照西漢慣例,先帝去世後,如果新君年幼,太后將擁有皇帝的權威,國舅家族很容易把持朝政。劉炟18歲繼位,年齡不大不小,馬太后家族不便用輔政大臣的身份參政,但趁給先帝治喪的機會,馬太后把三個兄弟任命成了禁軍軍官:負責皇帝貼身衛隊的虎賁中郎將;指揮禁軍的衛尉;以及禁軍五校尉之一的越騎校尉。
皇帝事實上生活在(沒有血緣關係的)舅舅們的手掌心裡,而且馬氏三兄弟都住到了皇宮裡面,隨時監控著皇帝、尚書台和整個朝廷的舉動。
此後,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給各位帝舅授予侯爵。馬太后一次次發詔令推讓,表示要尊奉兩代先帝的國策,不能給外戚封侯。太后還表現得高風亮節,經常發詔令約束馬氏家族,不得有任何奢侈、僭越行為,但在這背後,她希望兄弟們牢牢控制住皇帝的權力。
劉炟在位第三年,就是班超聯軍攻入姑墨綠洲時,皇帝正式冊立了竇皇后,她是老功臣竇融的重孫女,她外祖父是被劉秀廢黜的太子劉強,即今上劉炟的伯父,早已去世。此時,竇固(竇皇后的堂伯父)已被解除了軍職,擔任主管禮儀的大鴻臚。
竇皇后的哥哥,年輕的竇憲,成為章帝劉炟最信賴的親戚,從郎官提升為侍中(比二千石)。
次年,皇帝終於使三位舅舅接受了侯爵,同時明升暗降、解除了他們對禁軍的指揮權,「退休」回各自宅邸。失去了權力的馬太后痛不欲生,兩個月後去世了。劉炟給了馬太后一個體面的葬禮,但繼續把舅舅家族貶斥到外地。年輕的竇憲被任命為虎賁中郎將(仍兼任侍中),取代了帝舅馬防。
在章帝劉炟逐漸掌控權力之際,也對郎官班固逐漸熟悉起來。
和乃祖乃父不同,劉炟喜歡詩和文學,朝廷中能滿足這個需要的大臣不多,年近五旬的班固,兼任起了陪年輕皇帝讀書的工作,有時劉炟興緻太足,談到深夜,會特許班固在「禁中」的宿舍里過夜。這是圍繞皇帝的最後一道安保線之內,一般臣僚要有「侍中」職銜才可以如此,比如皇帝大舅子竇憲。章帝還給班固升了一級,擔任皇宮北門保衛官員——玄武門司馬,六百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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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守西域進入了第三年,又進入了第四年、第五年。班超逐漸左支右絀,難以維持。
他曾向列國公開宣稱:漢朝仍在為西域提供保護,他和36名士兵的存在就是證據。但事實是這幾年來,漢朝再沒有向這裡派出一兵一卒一使,甚至沒有送來一枚銅錢、一支簡書。
綠洲里少有勇武的戰士,但滿是精明的商人,他們慢慢嗅出了班超這群人的虛弱、驚惶、虛張聲勢。
莎車人首先離開同盟,公然投降龜茲。莎車人心氣太高,本來自以為是西域霸主,被匈奴人和于闐人打回原形之後,它對一切都疏遠而玩世不恭——所以,它即使投靠龜茲,應該也不會賣命為龜茲人打仗。班超這樣寬慰盟友。
但疏勒人隨之叛變,倒向龜茲。班超徵兵打仗的次數太多,承諾的漢朝天價賞賜從未兌現,已經引發了當地人的不滿。
小團隊只能困守于闐,回到了他們的起點。至少,于闐王廣德不會責備班超是騙子,因為他們一起編織了這個騙局。
被遺忘的第五年末(公元80年,建初五年)。巨大的黃塵在東方升騰,綠洲盡頭出現了長長的步兵隊列,絳紅色是漢軍特有的旗幟,它象徵著漢朝的「火德」。還有一名騎馬的軍官,他是班超的同鄉和發小,徐幹,現在的職務是班超的副手,假司馬。
漢朝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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