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閡——第三章:機管會

我夢見了康蒙,但他還是大學時候那副邋遢的樣子,整天打著遊戲,口無遮攔,卻還總能給我們找點樂子。我問他:"你是怎麼死的?"他說:"估計是打遊戲打通宵吧,累死的。"說罷便又回到電腦前了。我又看見齊英,她還是清純的模樣,有些狐疑地望著我,我問:"你受到誰的威脅了?"她說:"你搭訕也有點水平好不好。"漸漸地,我的夢變得不那麼清晰了,直到J2392把我叫醒。

"你沒吃睡眠丸就睡著了,再睡下去要錯過火車了。"他有些焦急地說道。

我根本不想回上元,在北都經歷的一切讓我錯愕、心灰意冷。我們人類似乎控制著機器人的出廠規格,但"山陰"老闆告訴我事實上我們的控制是虛幻、可笑的。我還回去幹嘛呢?然而,自由在這個社會中更是虛無的。如果我不回去一天,我的信譽積分就會大大降低,直到機器人警察發現我成了社會的蛀蟲。那這個社會實際存在的大量無業人員又是怎麼樣處理的呢?令人費解的是,他們卻沒有信譽積分,只是沒有選擇權罷了。他們快樂的生活著,似乎沒有任何煩惱;他們的慾望被充分地滿足,甚至有些麻木。他們根本不用找工作,因為他們從勞動中得不到任何樂趣。反倒是天天看著垃圾娛樂節目和吃薯片來得快活。很多人都嚴重超重,也沒有勞動的體力。腦力勞動者絕大多數都已經被替代,只有為數不多的我們還在維持這個系統、這個"演算法",來避免長尾事件的出現。

"今年出現的所謂長尾事件多於往年。"我的領導薛鶚這麼說道。他是一個十分謙遜、沒有架子的長者形象,也是我繼續工作的為數不多的原因之一。而所謂長尾事件,就是在這套美妙的可以滿足大多數人慾望的演算法的同時,總有不到1%的人的需求得不到滿足——由於有限的資源,配給總有覆蓋不到的地方;部分地區的宗教信仰沒有能夠得到照顧;甚至有些地區拒絕機器人,而這部分地區只能和上級主管部門談判拿到生活必需品。薛鶚說他曾經看到過一個村子,連電都幾乎不覆蓋,沒有網路,沒有機器人,大家都干著農活,一些生活用品是國家配給的,這往往都是長尾事件的策源地。

即將要和J2392話別,我特別申請讓他繼續打理孟的宅子,好在我回到北都時一切如舊。他又開我玩笑了:"你這次是不是覺得北都要比上元好很多?是不是想到這裡工作?"

"去你的,就因為你,我就不會常來。"我反諷道。

J2392搖了搖頭,把我送上了無人車。幾乎分秒不差,我趕上了前往上元的火車。在車上,我突然想起了二五年那場大蕭條。在二五年之前,我是一家地區金融集團投資部的總經理,每天經手的資金都是"十億"計的。但瘋狂的印鈔和過度金融化還是大大腐蝕了人們對於價值的判斷,最終幾百萬億的債券市場出現雪崩。人們都以為做金融的都是騙子,國家原本嘗試救助,但無奈所需的資金量遠遠超過想像,不得不宣布進入緊急狀態,實施配給制和凍結金融市場。而後的十年間,無論你是誰,只要有多餘的金融資產,都會被要求上繳國家,包括房產。幸運的是,我平時積蓄也不多,房子也沒買幾套,最後上交了一套別墅和一部份現金。

隨著社會形勢的穩定,主管部門也開始少量對過去充公的金融資產的退繳,退繳的形式是換取自由度。自由的勞動市場早已不復存在,政府重新審視了形勢,認為目前已經可以滿足絕大多數的基本慾望,只留少部分參與勞動市場,讓絕大多數人享受配給制,史稱"光榮配給"。儘管如此,交易還是被允許的,有一部分想要賺儘可能多自由度的人們,還是可以生產產品或銷售,但他們不能形成企業。企業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惡詞,就跟三十年前的"法西斯"是一個意思。只要你說這個人是企業家,意思就連流氓都不如。"消滅企業,邁進新社會!"是到處可見的口號。

而兼具"金融"和"大型企業"兩大罪惡標籤的我,幾乎是出奇的幸運。我在25年前已經預感到市場的險惡,申請了半年的無薪價,而在集團資產被國有化後,我的公民標籤是"無業"。再加之我在半年間所進行的消費,使得我並沒有太多資產充公的包袱。在二五年大蕭條後,我很快找到了一份政府內校對的工作,而在一次晚會期間,我見到了薛鶚,他跟我說校對也會很快被取代,認為我應該跟他一起審批機器人。事到如今,我對他幾乎是超越了一般的上下級關係,"情同父子"也不為過。

我在上元的家,是我唯一被允許持有的個人固定資產。我家裡沒有J2392這樣全能的機器人,但卻通過工作有著各式各樣功能的機器人,比如專門搞清潔的,做飯的,幫你按摩肩膀的,甚至是帶你健身的。有一次孟南下的時候,他享受了這個"一條龍"服務,最後丟給我一句:"你這廝整天在幹什麼?" 但我回到家的感覺卻與以往的輕鬆大不一樣。既然機器人已經控制人類,我豈不是成為了這些機器的"俘虜"了?但回家後我仔細拆解了各個機器的裝置,沒有任何智能的成分,甚至無法聯通網路。至於"山陰"老闆所述,人類已經完全聽命於機器這點,我也難辨真偽。儘管他是我見過消息最靈通的人,但我必須謹慎地問薛鶚這件事了,不然我該如何繼續工作?

第二天來到市機器人管理局(簡稱"機管局"),我好像沒事人一樣的照常上班。希楠是我的助手,戴副時髦的眼鏡,瘦高白秀。我一開始是排斥有一個助手的,但希楠學得很快,而且經常發現一些我們忽視的問題,我和薛鶚都對她評價很高。"去北都喝酒回來啦?"她漫不經心地問道。

"恩,每次都差不多這樣。"

"我說你是不是在那有情婦啊?"希楠最大的缺點就是她口無遮攔,什麼都問得出來。

"我說希楠,情婦是指已婚男士找第二個女人,我未婚怎麼能說是情婦呢?"

"強詞奪理的人,往往都很心虛哦。"

我也懶得理她,和薛鶚聊一下見聞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走進薛鶚辦公室,他正在閱讀最新的機管局簡報,我便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北都之行還好吧?"

"事實上,這次還有不少事情發生。"

"哦?什麼事。"

"我的大學同學孟鐸升級了,因此不會再見到了。然後我的另外一個同學康蒙,過世了,聽說是違反規定,在逮捕前自殺的。"

"那你需不需要再放幾天假?"

"不需要。事實上我從我的朋友那邊聽說。人類早已經是機器的傀儡了。這是真的嗎?"

薛鶚頓了一下,悠悠地說道:"你還是知道了啊。"說罷嘆了口氣。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真相是殘酷的。知道真相後你每天起床都會面對一個和以前不同的世界。但事實上,世界本質上沒有任何不同。"

"我不同意!我們是負責管理、審批機器人的。怎麼可能反過來被控制?"

"你只是這個機器的一個螺絲罷了,所有設計的新人訓練材料,還是業務標準也好,都是機器制定的。讓你做這個事情,只是讓你安心地活著而已。"

"那有什麼辦法改變呢?難道我們就是碗里的螞蚱了?"

"我們活著為的是什麼?為了更好的生活。這樣做並沒有什麼不同啊。"

"你所謂的價值,早已經是演算法中的一個公式了。你所謂的活著,其實等同於死亡。只不過過程比古代人好一些罷了。"

"人類超越不了生死;擺脫不了慾望;控制不了情緒;更喜歡自相殘殺,難道現在這個演算法不比以前好嗎?難道你要回到二五年那個樣子?"

"我想主宰我們自己的命運。而不是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棋子!"

"那你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

"去競選上元機管局的執行委員會成員。"

"這有什麼用?"

"你成為執委會成員。你就可以成為國家機芯的成員,擁有投票權和被投票權。之後你就可以成為五人委員會的一員了。你就真正知道誰在主宰我們。"

我此前激動的心情明顯冷了下來,這不就是政治嗎?我最痛恨的東西。

"只有選舉,成為上層建築的一員,你才真正能見到機器的核心成員,才能想辦法改變。不然的話,你在這裡叫的越響,也只是徒勞而已。" 薛鶚有些關切、但又十分冷靜地說道。

"我怎麼選成上元執委會成員?"我對這些流程毫不知情。

"執委會是由職工代表選出來的。你還年輕,我們這邊年輕人多,多數年輕人又不屑於選這個。你挑頭,大家應該會很高興。但到了北都,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你沒有想過選過這個嗎?"

薛鶚拿出了五年前他在北都作為上元執委會成員開會的照片。但他從來沒有更進一步了。他解釋說自己年齡大了,跟北都溝通方面也有些問題,連機會都沒有。

走出薛鶚房間的時候,我似乎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這並不是什麼讓人光彩的事情,但為了康蒙,為了齊英,這是必須要去做的事情。薛鶚的房間里響起了古琴演奏的音樂,那首曲子是《陽關三疊》——"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我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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