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小傳(八):二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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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襄曾經坑過殷浩一次,之後,他在淮河流域休整了一段時間,投靠了前燕帝國。所謂的投靠,實際上只是通過書信完成了一個表面上的形式,他本人和軍隊並沒有進入前燕帝國的領地,仍然遊盪在淮河流域。

桓溫第一次北伐期間,江北一部分流民軍嘩變,向姚襄投降,東晉朝廷大驚,唯恐姚襄南攻建康。事實上,朝廷的擔心是多餘的,姚襄不但不敢渡江南下,反而害怕東晉朝廷來找他麻煩。當初他坑過殷浩一次,朝廷知道殷浩被算計了,但不願意節外生枝,這事就這麼一筆帶過了——只要你不渡江南下來禍害江東,你想在江北咋搞就咋搞吧。姚襄不甘心寄人籬下,真正的目的是打拚自己的基業。如果能佔據江東,那當然是好事一樁,但以實力而言,他根本不是東晉帝國的對手,吸收了嘩變的流民軍之後,他知道這一次惹到朝廷了,害怕朝廷新仇舊恨一起算,迅速揮師北上,把進攻的矛頭對準了洛陽。

姚襄是羌人,打仗往往是輸多贏少,到處亂竄,屢敗屢戰;同時,他深得人心,走到哪裡都有人爭先恐後地前來依附,有時候謠傳他戰死了,還有人哭得如喪考妣。簡單地說,這個人很像三國時代的劉備。

此時駐軍洛陽的是周成。周成原先是冉魏將領,在冉魏滅亡前夕投靠了東晉,後來見東晉對黃河流域的控制能力很弱,再次脫離東晉,自己佔據了洛陽。姚襄攻打這裡的目的,無非是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再緩圖創業大計。

永和十二年八月,桓溫率領北伐軍主力來到了洛陽南部的伊水(黃河支流)。這時候,姚襄還沒有打下洛陽,依然在城外望著城頭嘆氣。

聽聞桓溫前來,姚襄故技重施,如同當初給殷浩設套那樣,把精兵埋伏在桓溫的必經之路上,派人來獻降表,表示願意投降,為王師效力,請桓溫速速進軍,參加受降儀式。

同樣的把戲用兩次?桓溫真是要被姚襄的伎倆逗笑了。他沒有揭穿姚襄的把戲,而是順水推舟,對姚襄的使者說,我是來收復故都的,不關姚襄的事,他要投降的話就趕快來當面談,不要再派人來了。

姚襄一聽這話,知道甩出去的魚鉤放空了,只好把埋伏起來的精兵重新調出來,在伊水北岸結陣,準備憑藉地理優勢擊退北伐軍。桓溫親自上陣,披甲督戰,硬是指揮北伐軍強渡成功,一舉擊潰了敵軍。姚襄慘敗,落荒而逃。周成一看北伐軍太猛,乾脆放棄了抵抗的念頭,獻城投降。

桓溫這一年四十五歲,收復了淪陷四十五年的洛陽,彷彿一個意味深長的紀念。

洛陽皇宮南門外有兩個一丈高的銅駝,它們所在的這條街道叫銅駝街,在西晉帝國的全盛時代,銅駝街曾是繁華的商業區。八王之亂前夕,一個官員預料到天下即將大亂,有一次對著銅駝感傷地說道,你們以後必定會淹沒在荊棘之中。(這就是成語荊棘銅駝的來歷。)果不其然,不久,八王之亂開始,愈演愈烈,繼而爆發天崩地裂的永嘉之亂,衣冠南渡,經過四十五年的風風雨雨和一連串戰火的洗劫,這條大街已經殘破不堪。

宮門外荒煙蔓草,苔痕斑斑的銅駝默默地蹲伏在草叢中,似乎在訴說著四十五年里的血淚過往。

銅駝俯視桓溫,桓溫仰望銅駝,彼此有千言萬語,卻悄然無聲。

你來了?

我來了!

我們以為不會再有人來。

還有我。

進入宮城之後,桓溫率領北伐軍來到了太極殿。晉武帝當年在這裡駕崩,楊駿在這裡篡改遺詔,賈南風在這裡剪除政敵,司馬倫在這裡篡位......太極殿里陰氣森森,一個個命喪於此的幽魂似乎在看不見的地方徘徊著。他們曾經權傾天下,翻雲覆雨,最終卻在狂暴的風雨中被權力吞噬。權力,多麼令人嚮往又使人畏懼,那麼多人對它趨之若鶩,那麼多人為了它粉身碎骨,可是得到它是為了什麼呢?司馬炎、楊駿、賈南風、司馬倫,他們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結果卻是天下大亂,難道這就是他們得到權力的目的嗎?

陰氣森森的太極殿里,桓溫想了很多,關於那些幽魂,關於自己。

在太極殿略作盤桓,桓溫來到了洛陽西北部的金鏞城。這裡也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賈南風在這裡被迫飲毒酒自盡,功敗垂成的司馬乂在這裡被帶到火場烤死。

八月的金鏞城上空雲氣翻騰,一幕幕血腥的往事在雲海中若隱若現。雖然賈南風權欲熏心,打擊政敵的手段很殘酷,但她主政的那幾年裡,西晉帝國也曾有過四海晏然的局面,如果真讓白痴皇帝司馬衷主政,他能比賈南風做得好嗎?八王當中,以長沙王司馬乂的下場最為令人惋惜,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對王室很忠誠,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他一心捍衛的那個王室真的值得捍衛嗎?世事悠悠,白雲蒼狗,千載之下,後人將會如何看待他們呢?

走出金鏞城,在隨從的陪同下,桓溫又憑弔了西晉諸皇的陵墓。為了攛掇曹魏的天下,司馬氏機關算盡,司馬懿、司馬昭、司馬師窮盡一生之力,終於把司馬炎送到了皇位上,可是皇位只傳承了一代,就發生了神州陸沉的大禍。司馬炎在位期間,曾經讓一個星象師占卜國運,得出的結果是帝位一世而終,後來也確實如此。這到底是天命難違還是人為所致呢?桓溫喜歡歷史,醉心於與僚佐探討古今興廢,對於這個問題,他卻難以做出解答,漫步在破敗皇陵的松柏長草當中,仰望深淵一般的蒼天,他不由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與無力感。

故都收復了,王室列祖列宗的陵墓被桓溫修繕了,那些清談名士終於能到老家看一看了,可是當桓溫收復故都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朝廷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當初派桓溫發動二次北伐只是虛與委蛇,省得他那麼煩人,誰能料到他這麼快就收復故都了呢?

朝廷不開心,很不開心,因為拿下洛陽之後,桓溫舊事重提,再次提議遷都。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反感桓溫,至少王羲之不是。

近代歷史學家呂思勉在《兩晉南北朝史》當中,痛責王羲之「性最怯軟」,理由是王羲之反對北伐,苟且偷生。我們不知道呂思勉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但是從歷史記載來看,王羲之並不是「怯軟」之人。他的確反對過殷浩北伐,但他反對的並非北伐本身,而是由殷浩主持的北伐,事實上,如果北伐的主導者有合適的人選,他對北伐的態度是積極支持的。

桓溫出兵進攻成漢帝國之前,曾經向朝廷上奏,朝堂里的絕大多數人對此持悲觀態度,反對桓溫北伐,王羲之卻聞訊大喜,在給友人的一封書信中興高采烈地說,趕快給我送戰袍來,我也要去跟著桓溫打一仗。成漢帝國滅亡之後,喜不自勝的王羲之又給桓溫的僚佐寫信,推薦巴蜀一帶的名人賢士,讓他們為桓溫效力。桓溫一次北伐期間,王羲之致信桓溫,積極獻計獻策,並請桓溫注意糧草匱乏的問題。那麼,桓溫二次北伐期間,王羲之做了什麼呢?

四百多年之後,中國發生了安史之亂,著名詩人杜甫在流亡途中聽聞王師收復了洛陽,喜極而泣,寫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文,「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其實,這句詩也可以作為王羲之聽聞桓溫收復故都之後的心情寫照。此時的王羲之雖然已經稱病辭官,但他對桓溫北伐極為關注,接到故都收復的消息,他興奮至極,心情大好,寫下了著名的《破羌帖》,並且在與友人的書信中再三提及此事,甚至將桓溫比作東晉的周公,同時也表達了對北伐軍糧草不繼的憂慮。

桓溫二次北伐,動用的是他自己的兵力,從王羲之書信中一些言辭簡略的記載來看,糧草是由朝廷供應的。那麼,為什麼會出現糧草供應不繼的問題呢?聯繫到朝廷不願意遷都的事實,我們很難說王羲之所說的「運遲可憂」,不是朝廷阻撓遷都的一種手段。

收復故都之後,眼看朝廷百般推脫,就是不願意遷回老家,桓溫上了一道奏文,請求調動豫州長官謝尚北上,鎮守故都。

桓溫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呢?為了控制朝廷。

據《晉書》記載,桓溫消滅成漢帝國之後就把持了內外大權,這個記載是錯誤的,準確地說,是這句話說早了。因為當時的桓溫只是控制了上游諸州,中下游的江州、豫州、徐州還不是桓溫能說了算的。如果當時的桓溫真控制了內外大權,那他主持北伐的時候何至於遭到這麼多阻撓呢?

如果謝尚北上,豫州長官的位置就出現了空缺,桓溫就會因此得到掌握豫州的機會。不知道是看穿了桓溫的用意,還是年紀老邁,謝尚以疾病為由,拒絕北上洛陽。桓溫無奈,只好留下少量守軍駐守洛陽,然後率領主力軍班師南歸。

皇宮南門外,夕陽山外山,銅駝悵然,桓溫亦然。

你走了?

桓溫無言。

還回來嗎?

桓溫沉默,銅駝嘆息。

不久,鮮卑人大舉南下。因為權力傾軋和勾心鬥角,桓溫二次北伐的成果淪為權力鬥爭的祭品。

說到這裡,我們來回顧一下祖逖北伐吧。當年,祖逖北伐的時候,朝廷沒有撥付一兵一卒,只是提供了一些少得可憐的物資。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中流擊楫的祖逖渡過長江,率領自行招募的幾百人(宗族和江洋大盜)推鋒北上,像滾雪球一樣把戰線推進到了黃河南部。用幾百個人起步,就能一路打到黃河流域,說這是奇蹟並不為過,如果可以給祖逖加一個封號,那麼這個封號就是——神。祖逖是一個英雄,一個具有神性的英雄,從精神層面上來說,他主導的北伐也是在神的高度,因為他不計個人成敗得失,支持他北伐的動力是光復河山的信念,而在他之後的屢次北伐,都多多少少變成了權力遊戲的點綴。

二次北伐結束之後,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桓溫產生了啟用殷浩的念頭。

殷浩本人的歷史作用微乎其微,本來不值得多說,但是作為東晉風流名士的代表,我們不妨在這裡談談這個人。

殷浩的特點,是矯情做作,其人並沒有濟世之才,只是依靠隱居這一終南捷徑而欺世盜名,被譽為江左管仲、諸葛亮,進而得以入居中樞,執掌政權,浪費了北伐的最佳時機。桓溫曾經問他,你我相比誰更高一籌?殷浩說,我與你周旋這麼多年,我還是寧願做我自己。由於這句話,殷浩看起來似乎還有那麼幾分骨氣,被廢黜之後,他一副安居世外的樣子,自家人也看不出他因為被廢黜而有絲毫悲傷,只是整天用手指在空中書寫「咄咄怪事」四字。然而,這一切只是偽裝,事實上,他還是盼望著能復出,有一次他送一個官員到京城上任,念及當年門前車水馬龍而今門可羅雀的凄慘,當場潸然淚下。接到桓溫的書信後,得知自己即將再次進入仕途,他喜出望外,甚至歡喜得亂了分寸,為了給桓溫回信,他把信寫了改、改了寫,反反覆復幾十次,最後忙中出錯,居然寄給了桓溫一張大白紙。桓溫見信頗為不快,以為他還是端著名士怪誕狂傲的架子,於是與他絕交。幾個月之後,殷浩去世。

殷浩,就是那個時代風流名士的縮影,了解了殷浩,我們也就基本上了解了風流名士。

經過二次北伐,桓溫明白了,他的敵人在江北,更在江東,江東的敵人比江北的敵人更難對付,不消滅江東之敵,盪滅江北敵寇就無從談起。對付江北的敵人,可以用刀劍,但是在江東不能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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