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思恩府舊跡:喬利篇

作者:阿素喇

馬山縣中部,依山傍水的喬利街圩,與它周遭的諸多鄉鎮一樣,在現代經濟結構推動發展的當下,仍然固守著中南地區「三日一圩」傳統的圩市交易。清代的思恩府郡守金夢麟到訪此地時,曾作詩《題喬利城》:

亂峰合沓身崢嶸,經挾剛容棗屬紅;

n茅屋依山開小市,野花以錦羅荒城;

n時清已絕鯨鯢影,樹里猶合戰伐聲;

n回首金陽真樂國,千秋功德仰文成。

幾百年前古人目睹的景象,在當下看來仍然顯得極為貼切。

穿過喬利街圩,遠著小河邊往西步行,在不遠的拉舊屯石山下,孤寂殘存著的一小段被雜草裹住的壘石城牆,和周遭的農耕景象不很協調。現在的過客很難從這段破敗的城牆中看出什麼奇異之處,然而就是這段不顯眼的城牆,跨越著五百年滄桑,見證了那個久遠的年代征伐和殺戮。作為明朝中期雄極一時的思恩府駐地,喬利圩在作為府治的八十六年時間裡,伴隨它的是無休止的兵戈動蕩。

喬利街圩最早開闢於何時,已無文獻可靠。前文提到,宋朝皇祐年間(1052年),狄青征討儂智高,由此帶來很多將士兵員的駐紮。其中一位岑仲淑,浙江餘姚人,受封為金紫光祿大將。駐守邕州(今南寧市)。岑仲淑死後,他的兒子岑自亭繼承了自己的官位,但不久便被人誣告謀反,於是岑自亭退出邕州,避入喬利。由此可知,喬利在宋元時期已出現,是武緣縣(今武鳴縣)述昆鄉的屬地。當時作「橋利堡」,帶有明顯的軍事用途。因此很早就築有城池。岑自亭的後裔岑密,後來又遷往上林土司(今西林縣)那勞寨。清末叱吒風雲的政治家父子岑毓英、岑春煊就是出自這一脈。

岑仲淑的後人一直延續至岑世興這一代後,蒙古人南下,建立元朝。岑世興歸附元朝,並將其四個兒子改為蒙古姓氏:長子怒木罕,繼承岑世興官位;次子貼木兒,繼承田州路領地。第三子阿刺蘭(也作阿思蘭),獲得的封地即喬利(今馬山縣地);第四子不花也仙(或作不花也先),所屬不詳;第五子阿刺辛,繼承東州路的領地(今屬靖西縣)。另一說共有四子。當明朝崛起,把蒙古人趕到了漠北後。廣西也迅速歸到明朝統治下,於是這些土官又紛紛改回了漢姓。阿刺蘭就是思恩州長官的始祖,岑瑛則是他的後人。

在廣西西部右江上游崛起的思恩州土官岑瑛,透過政治和軍事上的作為,不斷開闢了思恩州的管轄區域。終使思恩由「州」升級為「府」,成為橫跨左、右兩江的一方巨鎮。然而,岑瑛過去統領的思恩州駐地寨城山(今平果縣舊城鎮),處地偏僻,交通阻塞,顯得不符合作為土知府辦公用地。岑瑛於是選擇了戰略上較為突出的橋利堡作為新的府治地。正統七年(1442年)起,喬利升格為思恩土知府府治。府下設十三堡,即白山、興隆、那馬、定羅、古零、喬利(上六堡今屬馬山縣地)、都陽、安定(上二堡今屬都安縣地)、舊城、下旺、上林、丹良(上四堡今為平果縣地)、三里(今為上林縣地)。

位於距離喬利圩以北四公里遠的,白馬屯西側,有一座白馬山。因其白石奔突而出,形似白馬,故名。上有二尺見方的古迹,石刻「歸順」兩個大字,落款是「明領兵官思恩州土官知州岑瑛 書」。可見是當是時岑瑛尚還是級別較低的「土知州」,領兵征戰至此。從筆勢豪縱的字跡,我們不難感受到當時器宇豐發的岑瑛,和他的雄心壯志。雖然白馬山交通不便,攀登不易,但歷來一直吸引了諸多文人墨客題詩於此。儘管水墨不易保存,但尚可見到不少90年代以來的題詩。

思恩府在岑瑛後,傳位給他的兒子岑鍵繼承,岑鍵之後就是岑浚。岑浚天生桀驁不馴,成年後更是飛揚跋扈。一旦部下有過失犯錯,隨時處決。天性驕橫的他開始擴張軍力,甚至輕視政府軍不接受調遣,並經常出入劫掠於賓州(今賓陽縣)、上林、遷江(今來賓市遷江)、武緣縣等地。大力屯兵,製造戰船,於夷江(今馬山縣金釵鎮)造300艘戰船。築建城池,於都陽(今大化縣地)、丹良堡(今平果縣城關鄉)等築軍城18所。

當是時,岑氏同族的田州府(今田陽縣、田東縣)土官發生家變,土官岑溥被自己的長子岑猇殺害,原因是岑猇失寵,嫉恨父親寵幸自己的弟弟岑猛。因此犯下弒父之罪。田州的頭目黃驥於是就按岑猛的祖母岑氏指示,誘殺了岑猇。同時因為黃驥和另一位頭目李蠻有矛盾爭執,所以黃驥把十歲的繼承人送交給思恩府的岑浚護送。岑浚本非善類,便和黃驥合謀,劫持了其十歲的繼承人岑猛(依照輩分,岑猛其實就是岑浚的堂弟)。要求田州府割讓屬地。祖母岑氏和李蠻就請示朝廷,逼迫其釋放岑猛。由此開始兩家締結仇怨。岑浚非但不從,還率兵兩萬攻入田州府,劫走田州岑氏家室妻子婦女五十人,並廢掉岑猛的知府官位繼承權,改由自己指定的岑珙上任。並在接下來的幾年時間裡,屢次兵犯周遭各地官族。在弘治十二年(1499年)到十五年(1502年)之間,聯合泗城(今凌雲縣)土官岑接、東蘭土官韋祖鋐率四萬眾兵攻打田州,繼而攻龍州。十七年(1504年),又率兵破上林、武緣等縣,再度破田州。儘管廣西的官員上奏岑浚惡行,但也被他使用賄賂等手段躲過。

岑浚終於惹惱了朝廷,弘治十八年(1505年),朝廷以總督潘蕃、總兵毛銳等集結了兩廣、湖廣官軍十萬八千,分兵六路進剿。岑浚不敵,敗入寨城山自殺。一說被城中人割下首級獻出。官軍將他的首級懸掛在集市中。清代一部神魔志怪小說《野叟曝言》,其中有一回描寫虛構的主角文素臣隨軍出征田州府,並大戰岑浚的場景。岑浚之亂後,朝廷決定廢除岑氏土官對思恩府的世襲繼承權,改由朝廷指派,即所謂的「流官」。在岑浚死後多年,鎮安府(今德保縣)有一位自稱是岑金的人,偽托為岑浚後代再次起兵叛亂。

在岑浚亡命之時,岑猛年僅十六歲。由於顧忌這些土官後代叛亂無常,朝廷決議將他降為「福建平海衛千戶」,調離田州府。但因後來多方遊說,得以留任田州。這位少年幼時命運多舛,成長後更是心懷怨恨,經常四處劫掠攻打周邊的官族,擴充領地,終於又躋身成為威脅左右兩江一帶的豪強。而在這一期間,思恩府的頭目之一劉召反叛,但隨及被岑猛擊敗。岑猛並帶領自己的官族岑關、盧蘇等聯合思恩府的繼任頭目王炁謀劃攻打思恩府。安排兒子岑邦彥駐守在定羅堡(今馬山縣永州鎮)。終於又引發了一場比岑浚影響更大的,和官軍對抗的叛亂事件,史稱「岑猛之亂」。

在朝廷決議派都指揮沈希儀等進攻岑猛時,後者因擔心自己落得和岑浚一樣下場,於是下令部隊不和官軍交戰,併到官軍門前乞求明察。朝廷自然不會聽信。接下來略掉交兵的過程,結局就是岑猛不敵,逃往岳父岑璋的領地歸順州(今靖西縣),但岑璋因為早已經被沈希儀事先安撫過了,他決意和岑猛劃清界線,並將其誅殺。值得一提的是岑璋的女兒——即岑猛的遺孀,便是後來聲威大震的抗倭名將瓦氏夫人。

當岑猛的叛亂遭到撲滅後,朝廷決議廢除田州府的世襲土官,改由明朝指派官員上任。也就是常說的「改土歸流」。這無疑是觸動到了原本依附土司家族利益生存的土族官員。原屬岑猛派系的土官盧蘇繼續領導著田州府,因為不滿朝廷政策,遂於明朝嘉靖五年(1526年),挾持岑猛的遺孤岑邦相策動民變,率兵沿著右江而下攻打官軍。

盧蘇的反叛,得到了在丹良堡的另一位重要土官,王受的支持。王受是丹良堡的世襲土官,他的祖先王青是跟隨狄青征戰儂智高時的將領,獲得的丹良堡的封地。盧蘇、王受兩人詐稱岑猛未死,一路高歌前進,不久就發展到七萬兵力,並佔領了喬利的思恩府,左、右兩江為之震動。朝廷為應對,總督姚鏌急忙調遣四省兵力進攻,但毫無湊效。於是派遣出都御史王守仁,就是後來的一代大儒王陽明主持應對。

王守仁到南寧後,採用柔性招撫政策,陳情於是非利害,爭取和盧蘇、王受進行和談。後者感念王的恩德,到赴王守仁軍門下自縛請罪,表示願意歸順朝廷。王守仁也沒客氣,先給兩位論罪各打了一百杖,以示公正。之後又收編了兩人七萬的民兵。王受後來隨王守仁出兵鎮壓上林縣的「八寨」農民叛變,領有戰功,成為了白山土司(今馬山縣)的首任土巡檢長官,他的子孫也繼承和統領白山司長達五百年之久。而盧蘇在不久後再度反叛,並遭受剿滅。

當王守仁行軍到喬利時,感嘆道:

「臣等看得思恩舊治,原在寨城山內,尚歷高山數十餘里。其后土官岑浚始移出,地名橋利,就岩險壘石為城而居,四面皆斬山絕壁,府治亦在琅確之上,芒利砱砑之石沖射抵觸,如處戈矛劍戟之中。自岑浚被誅,繼是二十餘年,反者數起,曾不能有一歲之安。人皆以為風氣所使,雖未可盡信,然頑石之上,不生嘉禾,而陰崖之下,必有狐鼠,要亦事理之有然者。況其地瘴霧昏塞,薄午始開,中土之人來居,輒生疾疫……」(《處置八寨斷藤峽以圖永安疏》)

基於此處環境險惡,不利作為府治。王守仁仔細審度後,於嘉靖七年(1528年),將府治由喬利搬往了二十公里外的荒田驛(今武鳴縣府城鎮)。並將思恩府裂變為九個土司巡檢:白山、古零、定羅、興隆、那馬(今皆屬馬山縣)、下旺、舊城(今皆屬平果縣)、都陽(今屬於大化縣)、安定(今屬都安縣)土司。白山土司司治即定於喬利,並且列為九土司之首,稱為「頭司」。

即便在思恩府從喬利遷出後,仍不能保證這一塊地方的平靜,尤其是明清交替的時期兵戈不止,崇禎末年隆安縣一位巫師馬日仙詐稱有巫術,蠱惑群眾,最終釀成兵災。南明大將李定國的部下李三元、高興國盤踞在喬利以及吳三桂領導的叛軍也都長期蹂躪於此……

待到改朝易幟的許多年後,乾隆年間,田州府一位土官來到了喬利探訪並留宿,他是瓦氏夫人的九世孫岑宜棟。岑宜棟不無感慨的留下一首頗具深意的詩《晚宿白山司喬利圩》,這裡將其附於文末:

駐馬投村店,支床伴老農。 n聽人談往事,懷古念吾宗。 n怪鳥聲如鬼,飢蚊毒似蜂。 n正憂眠不得,何處響疏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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