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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國度別斯蘭 1

在距離阿拉罕很遙遠的地方,有一片終年積雪不化的地方,叫做別斯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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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別斯蘭非常寒冷,如果有莽撞的外地人冒失闖入,說不定就會被凍死在那兒。不過,每年還是有很多人前赴後繼地前往那裡,傳說中那個地方有一個古老的神,得到他的恩賞就可以得到幸福。但也有些無信仰主義者來到這裡,因為他們相信愚昧狹隘的村民十分好騙好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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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很多年過去以後,從別斯蘭回來的人們卻從來沒有誰真的見到了神明,他們說起別斯蘭的風貌,別斯蘭美麗的女人和那些愚昧的村民。不過他們都讚不絕口的,是永凍湖旁,那個賣糖果的小屋。也不知道那糖果是什麼東西熬制的,總之香甜美味,有人形容含著這樣的糖果就像是含著少女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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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篤,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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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聲響起時,萊辛德太太正蓋著一條絲絨薄毯午睡。村子裡的遊方詩人稱最近會一直下雪,也許幾天,也許持續數月。於是萊辛德太太關了自家店門,在給自己熱了塊乾麵包,搭配火腿和紅茶。這樣用過簡陋粗糙的早飯後,這位太太靠著自家藍桐木雕刻的窗口看向外面,外面風雪交加。她這麼看了一會兒,就穿著白色毛絨拖鞋回到卧室,從衣櫃里隨意扯了塊毯子躺在床上,在半睡半醒之際,她忽然想起這毯子是自己的妹妹萊辛斯還在世時經常蓋著的那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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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敲門聲驚醒,萊辛德太太揉揉眼睛,掀開窗帘,雪還是下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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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冷的天兒,還有客人嗎?她不情願地扭動著身體,去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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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站著一個穿著火紅披風的小女孩,扎著兩個麻花辮,大帽兜上已經有一層細細的積雪。見到萊辛德太太開了門,她就咧嘴一笑,伸出凍得通紅的雙手,舉起一張寫著字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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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請幫我實現願望。」紙上這樣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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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神甫。」萊辛德太太嘟囔了一句,然後看了看小女孩身後,那一串孤獨的腳印。她低下頭對門外的小女孩說:「你是誰家的孩子?穿這麼少會凍死的,快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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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癟著嘴,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手凍得通紅,還是固執地舉著那張紙。然後看到眼前的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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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鐘以後,門又開了,小女孩依舊站在原地,萊辛德太太黑著一張臉,語氣中充滿了不耐:「進來吧。凍死在外面,村裡那些人不知道會說我什麼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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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咧著嘴笑起來,露出一口掉得七零八落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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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德太太的客廳瀰漫著鬱金香的味道,剛進門便能看見一個充滿東方審美的隔斷,略發黃的白色擋布上面是水墨繪製的妖魔鬼怪。隔斷後擺放著會客用的沙發,其中一張沙發上覆蓋著某種動物的皮毛。在沙發旁有一盞落地燈,燈座由金絲楠木雕繪而成,上面鑲嵌的燈是圓形,像是個迷你版本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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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有些拘謹,她在沙發上坐下,一雙彷彿受了驚的小動物似的眼睛四處張望著。她看著萊辛德太太踮腳,從柜子里拿出兩隻白瓷杯和一把上面繪製著紅色斑點蛇的茶壺,然後又拿出一個綠色的陶瓷小罐,用金色的金屬夾捏了些茶葉出來。女孩自己的斗篷被掛在門口那個紅木衣架上。萊辛德太太終於兵荒馬亂地沏好了茶,她把茶盤放在茶几上,給女孩和自己分別倒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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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下第一口茶後,萊辛德太太長長舒了一口氣。她清了清嗓子,又把桌子上的杯墊弄平整,然後慢條斯理地喝下第二口。她神情優雅放鬆, 女孩捧著手裡發燙的白瓷杯,不知覺看得入迷,直到第二天她才發現自己的手心被燙了好幾個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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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叫你過來的?」萊辛德太太終於從她的茶杯里抬起皺紋縱橫的臉,她看著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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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猛地回過神來,但卻沒有說話,只是抿著嘴唇然後東張西望起來。終於她臉色一喜,晃著小腿從凹陷的沙發里跳出來,徑自走到書櫃前,從書櫃的第三層取出一支筆和一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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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彎著腰在紙上寫了什麼,然後遞給皺著眉毛看著這一切的萊辛德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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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寫:我不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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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不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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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下來就不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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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了,是個小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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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不能幫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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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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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能幫忙實現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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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還是個神甫,現在我是個買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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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眼睛裡的火焰暗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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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大家都有煩心事,要是人人都來找我,我豈不是要忙死了?還哪有時間做糖?」萊辛德太太嘟囔著,起身把空掉的茶杯收起來。待她將杯子和茶壺都洗乾淨後,回過身才發現小女孩還跪坐在茶几旁,從裙子里伸出的腳掌凍得青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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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德太太只覺得小腹好像被某種東西壓迫著,毫無理由的焦慮讓她感覺想要摔壞什麼或者,砸毀什麼。她忽然想起來多年以前,自己曾經生下一個孩子,那孩子剛出生時血淋淋的,皮膚充滿褶皺,哭叫哀嚎著宛如一個魔鬼。接生婆把它拿到自己面前,告訴自己:是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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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盯著那東西,只覺得噁心和虛弱,並沒有任何憐愛和愉悅。自己的丈夫出門做生意,一晃也有數月未歸。她只能獨自照顧那個看起來邪惡異常的小東西,直到有一天午睡醒來,萊辛德太太發現那小東西手裡抓著一隻鎏金戒指,白藕一樣的小臂揮舞著,那個小東西對著她露出潮濕的帶著乳酪味道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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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給它取名斯琳達弗洛,古希臘語里玫瑰花的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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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的斯琳達弗洛死去的日子,她在它小小的墳塋前,放了一隻玫瑰。斯琳達弗洛死去的原因,可能是堵在她喉嚨里的那個東西,那東西害得它無法喘息,當牧師用刀將孩子屍體的喉嚨剖開,取出那枚沾滿了血污的戒指時,萊辛德太太將它戴進自己的中指,代替了原本在那裡的婚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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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德太太回過神來,女孩還在茶几旁,客廳里安靜得很,只有滴答滴答的水聲。萊辛德太太巡視了一圈,終於發現是女孩火紅的斗篷在衣架上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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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萊辛德太太提著小女孩的後脖頸,像是拎著一隻雞一樣將她扔出門外,連同她的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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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想過還會見到這個女孩,也未曾想過是在這個地方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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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子後面不遠處,挨著永凍湖再走兩百米左右,有一處溫泉。村子裡一個頭腦靈光的男人在溫泉旁蓋了一座小屋,邀請大家沒事就去溫泉里泡一泡,村子裡許多男女在這裡相識,很多離異的夫妻和生死仇敵在這裡解決仇怨。過了幾個月,大家習慣於泡溫泉,若是時間久了不泡上一次,便覺得渾身不舒服。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小屋的主人開始向村民收取溫泉的門票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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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泉是村子的,我們為什麼要給你錢?」一開始,有村民質問小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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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開墾了一塊荒地,種了自己的莊家,你說這荒地是不是屬於你的?」小屋主人這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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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覺得有道理,何況門票並不貴,便也接受了。沒人提出疑問,這溫泉並不是他開墾的,他只是在旁邊蓋了棟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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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德太太不願意付錢去泡溫泉,於是她和小屋的主人,那個無數次對自己表達過好感的瘦削男人達成協議,她可以用糖果來交換泡溫泉的門票。後來萊辛德太太發現那些糖果被送給了村子裡的單身女人,或者結過婚身材還沒走形的婦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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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德太太從溫泉里爬出來,用柔軟的毛巾裹緊略鬆弛的乳房和身體。過熱的溫泉水使她面色紅潤,看起來年輕了好些歲。她走進男人的小屋,小屋有一個房間是專門提供給村民換衣服用的,當然小屋主人偶爾也把夜壺放進來,但只要味道不過於濃郁,村民也就不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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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德太太一隻手捏著包裹著身體的毛巾,推開更衣室的門,然後吃驚地發現小屋裡不再有中年男人那種腸道糜爛的味道,也沒有酒氣和狐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海水的腥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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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玫瑰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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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原地愣神,身上的毛巾幾乎滑落。然後女孩從柜子後面,雙手捧著一坨疊得整齊得過分的衣物,腳步輕快地向她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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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德太太迅速換好衣物,然後問女孩:「你怎麼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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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穿著紅色的小褂,她從小褂里掏出紙張和鉛筆,跪坐在換衣凳旁,寫下:「我要找到能讓我能說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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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說過好幾次了不可能,這村子裡沒有人有那樣的醫術……還有,你在這做什麼?你不會以為斯芬克那個奸商能幫你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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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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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小屋主人,斯芬克先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口。斯芬克戴著一副眼鏡,稀疏的頭髮三七分開。更衣室的潮氣覆蓋在鏡片上,讓人看不清楚他的眼神。村子裡的人都知道,斯芬克的眼睛好得很,結賬時少算一毛錢都會被他發現,大家都知道他戴眼鏡可能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比較斯文,但無論如何,這眼鏡對於他瘦高的身軀和枯槁的外表來講,並沒有斯芬克自己想像中的那樣起到掩蓋和裝飾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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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喲喲,不知道哪個狠心人,把這樣一個小姑娘丟在外面。你說這風雪多大啊,這麼可愛得像烤麵包一樣的小女孩,多可憐吶。」斯芬克一副無辜的語氣,還聳了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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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德太太正欲發怒,旁邊小女孩卻扯了扯她的裙子,女孩的小手攥成一個拳頭,把她的裙擺捏出一塊褶皺。萊辛德太太拍拍女孩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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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騙她,她怎麼會在這裡替你幹活?」萊辛德太太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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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沒強迫她。」斯芬克從門口走進房間,擠出一絲和善的笑意,伸出帶著兩枚厚重銀指環的手,似乎打算拍萊辛德太太的肩膀。「她一個女孩子,這麼小,就獨自來我們村,我可真的不忍心看她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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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德夫人不動聲色地向旁邊邁了一步,轉身盯著小女孩頭上的紅頭繩,然後她拉著女孩就往門外走。斯芬克伸出手攔住了萊辛德夫人,換上一副嬉皮笑臉的潑皮模樣,萊辛德太太心想,不知道這人當年離開北地後和人家交易時是不是也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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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是我的了,在我這裡吃穿用度都沒結算,你就要帶走她?萊辛德太太,你看到別人的東西好,也不能搶啊,是不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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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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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塊別斯蘭銀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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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敲詐!她才在你這裡做幾天活兒,你居然要這麼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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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斯芬克頓了一頓,接著用緩慢而優雅的語氣說道:「這點小錢對於您根本不值一提,誰都知道,當年您丈夫……」他乾咳一聲,「撫恤金有幾千塊銀幣吧,這指頭縫裡打賞我幾塊,對您而言根本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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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毛錢都不會給你,我寧願給村裡的壺匠做把夜壺,也不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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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斯芬克大聲嘆了口氣,愛憐地看著站在一旁的女孩,「你還是繼續幫我在這裡做活吧,我會好好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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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德太太眼睛盯著斯芬克,只覺得渾身都在顫抖,心臟不堪重負,使得她幾乎嘔吐。她擺擺手,幾乎是逃跑一般,用厚重的圍巾把自己包裹起來,然後飛快地走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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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傳出斯芬克毫無掩飾的笑聲,萊辛德太太胸口憋悶,只覺眼前一黑,一個趔趄栽進了風雪裡。她呆坐在雪地里好一會兒,才像是覓食未果的母雀一般掙扎著起身,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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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德太太病了,有牧師來看過她,卻並沒有發現病因。只是安慰著說她著了涼,又摔了一跤,可能是受到了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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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德太太裹著毯子躺在床上,若無呼吸聲作證,她簡直不像是一個人,而是一團霧氣。她保持著呼吸,眼睛死盯著屋頂,直到屋頂那隻糖果罐子製成的燈融化,整個屋頂融化,她只覺自己順著雪落的方向,穿過分叉的小路,穿過鄰居烘烤紅薯的爐子,在村子裡最古老的石頭神像徘徊一圈,然後沿著教堂大門的縫隙,穿過那些發了霉的木桌,還有冷清的,似乎帶著人語聲的長廊,從教堂頂部的天窗飛出去,最後降落在斯芬克的溫泉。繚繞的熱氣里,小女孩的頭髮上還系著紅色的頭繩,她跪在地板上,認真仔細地疊著一套髒兮兮男人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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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紅色的頭繩是斯芬克的腰帶。萊辛德太太終於想起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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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想像到斯芬克那個男人,眼鏡下那雙眼睛是怎麼樣軲轆轉動,從褲子上扯下那紅色繩子,然後交給安靜微笑的女孩。她能想像那時斯芬克那份隱秘的慾望。所以她十分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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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睡夢中醒來,萊辛德太太覺得被褥潮濕,然後發現自己流了太多汗,已經脫水嚴重。她起身給自己燒了一壺茶,然後蓋著小羊絨織成的毯子,蜷縮在沙發里。她看到杯子里自己的影子,蒼白而布滿皮屑,看上去疲憊不堪,就如她那遠方歸來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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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離開家時,她站在家門口張望,看著她的男人的背影漸漸遠去,她有一種感覺,好像這個人最後停留在她視線里的姿態是一去不歸。回到房間後她感覺到空虛和飢餓,在吃下了一籃麵包之後,她衝到廁所嘔吐。一個月後,牧師告訴她,她懷孕了。後來孩子生了下來,再後來孩子死了。她不知道怎麼告訴自己的丈夫,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憐憫她的糾結,丈夫還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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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被人送回來時通體蒼白,整個人非常安靜地躺在棺材裡,丈夫的眼睛不見了,留下臉上兩個黑色幽深的孔洞。這使她想起丈夫向自己求愛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月光像是最美的綢緞一樣絲滑柔軟,男人背對著月亮,眼神幽深。他問她: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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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德太太嘆了口氣,沒有理會村子裡其他人的反對,堅持按照別斯蘭的傳統習俗,安葬了自己的丈夫。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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