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人

一道閃電從一個小山村上頭劈過，一聲啼哭便此降臨。

接生婆一看孩子這般面目，頓覺大駭，失聲驚叫。心想接生這麼多年，今天這情況還是頭一遭。老漢聞聲就沖了進去，前腳沒扎穩，兩眼早已盯著孩子看，看罷只覺頭腦暈眩木然，胃裡直犯噁心，張著嘴卻說不出半個字。母親一聲不吭，早已昏厥。

送往省城醫院。

「王醫生，您看……」老漢緊跟在王醫生身後，面色焦黃。

「這個……」王醫生正了正眼鏡說「這一身毛髮是嚴重的返祖現象，不要緊，只是……」

「只是什麼」老漢用手抹去額頭上厚厚一層透著酸氣的汗漬說。

「只是他頭上的腫瘤很奇特，不是普通的一兩個，而是隨著毛髮長滿全身，大大小小，不計其數，就算你有再多錢也怕不能醫好，況且這小醫院……」

「那怎麼辦，難道他就要這樣……」

「你也別這麼快絕望，那些都是無害的『腫瘤』，也可以說是他身上的肉，惡化的可能性很小，所以……」

「所以……」老漢抹了把淚，強擠出笑，看著醫生說「所以他還是可以活下去的」

「理論上是這樣」

「老天還是長眼哩！」

他不幸出生的轟動就這樣平息了下去。

時間過的很快，七年後，他長得越來越大，只是毛髮依舊未減，面孔醜陋，加上渾身的腫瘤，這一切都可以輕易讓他與小夥伴之間形成一道銅牆鐵壁般的隔閡，年長的人個個為之同情「老漢家的娃真是可憐……唉」

到了上學的年紀，老漢送他去私塾，孩子們一見到他，都躲得遠遠的。老師無奈，只得讓他坐在角落。下課沒人願意和他玩，卻總是欺負他，甚至拳腳相加，然而他始終不言語，拿眼睛弱弱回看。不是他願意忍受，而是每動一下，腫瘤就會摩擦碰撞，疼痛不已。

放學後，等同學們陸續回家，他才收拾好東西，緩慢挪動身體，朝著遙遠的家蹣跚而去。突然，一個趔趄，他便摔在了黃土地上，吃了個狗啃泥，他拍了拍頭上的灰，皺了皺眉，回頭看去，是王家的王大鎚。大鎚是孩子王，孩子們都怕他。他只看著，不做聲。

「你這麼丑為什麼還能長這麼大，早點死了算了」王大鎚拿指頭指著趴在地上的他說。

他仍然只看著，連嘴角都沒動一下，他在等王大鎚發泄完，然後回家吃飯。王大鎚見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上前又補上幾腳。他疼得嗓子眼裡直冒煙，嚎叫著打了幾滾，這是他第一次慘叫，更像是嘔吐。王大鎚鬆了腳，只看著他打滾喘粗氣。

這時，過來幾隻家貓和野貓，當它們走進他跟前時，那貓臉竟化成了可愛模樣，像是要成精了。有隻貓看到了王大鎚，只聽「喵」一聲厲叫，原本可愛的貓臉馬上猙獰起來，瘋也似的沖向王大鎚的臉，鋪頭蓋臉一陣狠抓厲撓，其他幾隻見狀也是如此。王大鎚馬上便被撲倒在地，沒多久，衣服褲子成了稀巴爛，身子血肉模糊，哭聲喊聲一片。他看著眼前一幕，也是納了悶。看著這般慘狀，他想上前幫忙，受傷了的身體卻怎也動不了。

幾個大人聞聲趕來，見狀，捎上鋤頭便來救人，貓被趕走了，王大鎚早已血肉模糊，早不知在何時咽了氣。他嘆了一口氣，一個大人將他抱回了家。

晚上，父母都已熟睡，可他依舊清醒，眼睛盯著稻草泥巴糊的屋頂看，心裡想著今天發生的事。突然，木門處傳來幾聲抓撓聲，十分輕微。門開了，他屏氣看去，只見在月光下出現一個貓影。之後，兩隻深綠色的眼睛出現在他面前，霎時，他以為這些貓還是不肯放過自己，他開始不由自主搖起了頭。但是，事情並沒有他想像的這樣，進來的貓們都保持著可愛的模樣，如同白天一般。它們並沒有來到他身邊，只是看了一眼便離開了。

第二天，王大鎚的死訊傳遍全村，無不駭然。

王大鎚的父親拿著斧子來到老漢家，老漢忙攔住問怎麼，一個大人訴說如此。分明兩人在場，死的卻是王大鎚，王大鎚父親對此是既憤慨又懷疑，他一把將老漢推在井柱沿，頭撞在壁上昏了過去。又是一聲慘叫如同昨日，響徹大半村落，餘音仍在空曠的山風中縈繞不絕。

王大鎚父親來到他跟前，拿斧子指著他說「我兒子就這樣死了，你說，是不是和你有關係，如果今天不說清楚，我就讓你去見我兒子，快說」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沒做，是他自己的事，我什麼也沒做……」他低下頭，不再說話。

「不說是吧」王鐵鎚父親用腋下夾了斧頭，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磋磨了幾下，便掄起斧子就要嚇唬他，正是在這時，不知從哪冒出一道黑影，轉眼間，那掄著斧子的指頭便落在了地上，霎時鮮血四濺，想喊出聲，眼瞥西方，毛髮直豎而起，不再敢造半點動靜。

說也奇怪，也不知什麼時候，就連圍觀的村民也沒有發覺周圍竟來了這多的狼，豹等猛獸，它們已經將眾人圍了個嚴嚴實實。身龐如牛的狼王以為他有危險，就將王鐵鎚父親的手指抓去。狼王仰頭威吼，幾匹狼箭也似的從狼群中竄出，還沒等王鐵鎚父親感知疼痛，身體早已分成了數十段，血流一片，滾落的人頭面若猙獰。眾人見狀，絲毫不敢再動一下，各個拿眼側目而視。

他躺在地上看著幾匹狼在他身邊徘徊，眾人見狀面色既有害怕又有同情。可出人意料，狼只是咬住他的衣服，將他放到狼王背上。隨後，所有猛獸便隨著狼王迅速撤退了。

一路上，他沒講一句話，只是任由狼王馱著自己。他累了，眼皮一合便睡去，睡醒又睜開眼，狼王依然帶領群獸風行，一路風景看得他睏乏，便又睡去。這樣反覆不知幾次。最後一次醒來，他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四周有斑馬在吃草，還有山雞在不遠處的淺水灘上喝水，水邊是那幾隻熟悉的貓在向他招手……

他揉了揉眼睛，扭頭看見一個醒目的「建築物」矗立在淺水灘對面，那是一塊巨大的岩石，上面爬滿了無數螞蟻，不斷有岩石碎屑從上面掉落，看著，螞蟻像是接到指令，紛紛從上面撤離。他覺得渴了，他艱難站起身來，一瘸一拐來到淺水灘前，蹲下身，正要用手舀水喝，就在低頭那一刻，他看見了水中的自己，馬上抬頭一看，只見那「建築」的形狀正是自己。

看到這裡，他想起了夏天傍晚坐在凳子上聽老爺爺講的故事，那是一個傳說：萬物之主分配給所有動物一個使命：那是不同於人類世界的生命，那對於其他物種來說是至美，那種審美只有動物界才具備，動物們奉命去尋找的這種至美。找到之後，那就會被動物界視為美的圖騰，並為之建一座化身像。

「原來傳說真的存在，難道自己就是……」他內心感嘆。可是，如果真要這樣，勢必要拋棄自己的父母，但他不想離開父母，因為他知道他們非常愛自己，對自己不離不棄，如果就這樣離開了……他心裡開始隱隱作痛起來。他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哀嚎，這一聲引來了幾隻駝鹿，他將自己的苦衷用人類的語言說了出來，說完，它們竟點起了頭，像是能聽懂。逐漸的，周圍已經聚滿了各種各樣的動物，頗為壯觀，猶如童話故事裡的動物大會。動物們開始商量，它們發著各種聲音，奇怪的是，他覺得自己明白裡面的意思。

有的說，應該送他回去見父母。

有的說，那裡的人這樣欺負他，要不是狼王，他早就沒命了，怎麼能再送他回去呢。

有的說可以，有的說不行……

最終，還是他說「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但我還是希望能回去，我想念我的父母，你們能送我回去嗎」他看著動物們，儘管有些體形看起來驚人的大，此時它們卻如此乖巧近人。

「好」狼王目光黯淡了下去「我們送你回去，我們會保護你的，絕不會讓你受到傷害。我們都聽你的」

它們馱著他就地起程了，一路上，他內心激動萬分，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在動物界中竟然是這般美麗。

又經過漫長的時間，他又回到了那熟悉的山村，狼王放下他，他讓所有動物遠處待命，怕嚇著人們。他慢慢朝家走去，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不覺間哧哧笑出了聲，這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如此開心。迎面走來了那個講故事的老爺爺，挑著擔，裝滿了橘子，爺爺見是他，結巴起來「你你你……」老爺爺的眉毛彎了起來，眼睛也眯了起來，半天才說出話來「老漢啊老漢，你的寶貝兒子回來嘍」正當這會兒，腳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呼啦啦，兩擔橘子全跑了出來，滾得哪哪都是，爺爺哎喲喲低吟著，彎下身子就撿。他急忙向遠處的草叢中揮了揮手，狼王會意，招呼狼群就沖向爺爺這邊，爺爺一看，手裡的橘子又滾落下來。他忙解釋「爺爺沒事，它們幫您吶」說著笑了笑。

爺爺鎮了鎮神，看了看精壯的狼群還有那大過一隻老黃牛的狼王，又看了看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之後，全村都知道那傳說是真的，而且所有曾經嘲笑過他的人都老實了。好心的他不但沒有究其往事，反而對他們更好，總是召集動物們幫助他們。

而事情並沒有就此順利下去，他身上的腫瘤在某一天突然惡化了，腫瘤開始破裂，流出的膿水又感染了傷口，他的生命危在旦夕，但是仍然不忘召集動物們幫助人們，直到有一天他連呼吸也變得極其困難，他家沒錢，不能去大醫院治療，就算去了，就算有再多的錢也不一定能治得好。

經過所有動物的協商，最終決定帶他去大城市，讓醫生給他治病。

所有的動物出發了，它們並不知道城市裡的人害怕他們，也因此厭惡它們。就在它們浩浩蕩蕩進入城市的時候，街上的人們紛紛四處逃竄，而猛獸們只是想給他找個治病的地方。進城沒多久，政府就發動軍隊對這群來歷不明的猛獸們狂轟濫炸，射殺了無數生命，但是，它們不管，它們只想著他能夠躺在那能救治他的地方。它們仍然沒有反抗人們，而是一邊逃竄一邊尋找能救他的地方。人們繼續四處躲避逃竄，猛獸們仍然堅持護送他，就這樣。幾乎所有的猛獸都被火力射殺完，城市一片狼藉，血水橫溢整座城市，街道樓梯房屋到處是猛獸的屍體，但唯獨沒有人類的，它們不想傷害人類，即使所有的猛獸同伴都犧牲在人類的槍口之下。那是因為他在出發前囑咐過它們，不準傷害人類，可沒曾想……

就在政府四處搜查，確定基本沒有威脅時，卻發現了一家醫院手術台上的他，身上正時不時涌著膿水，氣息已經極其微弱，淚水打濕了大片衣裳，正抱著的一隻身長三四米的巨狼，只見那巨狼身上中彈數十，口中吐出的白沫混著血水仍在滴著，血跡從手術台下的地板一直延伸到醫院外面。

他看了看狼王，用手輕輕合上那目光已經暗淡無光的眼睛，抬起頭對面前的士兵哀求道：

「請——不要傷害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