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的湯
最近我越來越能理解一些往常看似平平的小句子了,越讀越感到震撼,震撼到顫慄不已。
比如神廟上簡單的一句:「認識你自己。」誇張地說,這話讓我蛻變。最初讀到恐怕是在政治課本?那時唯帶著現代人的自豪去嘲諷古希臘人的淳樸。可如今這五個字已經響噹噹刻在心上抹不去了。
再比如蘇格拉底:「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若干年前見到它的時候能說不理解嗎?簡直可以斷定這是句過時的廢話了,毫無流傳下來的必要。可如今這箴言總讓我回味,讓我驚覺自己從未真正思考過其本來面目。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現在連《讀者》上的小雞湯也能讓我嚼出牛肉味來。又如爛大街的「目的(意義/樂趣/幸福)在於追尋(過程/經曆本身/啦啦啦啦)」,現在一看,說得真是深刻,它的內涵可以無限無限無限地挖掘下去。又如在我接觸了「他人即地獄」的說法後,才開始重新審視「距離產生美」這樣的俗句。又如「發現美的眼睛」,可能十年前吧,我也就此名句小做過文章,可今天我不得不再問自己:你可知道「美」有幾種解讀方法?我已經浸入了陳年的雞湯不可自拔,難道我這二十多年連雞湯都沒有喝出過鹹淡?
後來我找到了當中的雞賊之處,一切的原因都歸根於語言。越是語焉不詳者,越是經得起時間洗禮。真正有價值的,不是那些古老的片段,而是每個人自己的思想,語言片段只是幻影,是思想的某種投射;是思想使語言有了意義,而非讓語言控制了思想。因此死的語言是不重要的,即使假設存在真理,也沒有絕對完美的語言可以反映真理。「認識你自己」和「了解你自己」給我的啟發是一樣的,甚至 "understand yourself" "know yourself" 也能起到同樣的效果。「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哦是么,說得不錯,但我也不必需這句話來提示自己。比片言隻語更不重要的,是說話的人:不管是蘇格拉底說的還是羅玉鳳說的,他們的本來想法我都不得而知,我只關心自己讀到時的理解,也不浪費時間去追究原創者的本意。這其中的偉大之處在於,我擁有否定、拋開並完全無視蘇格拉底的能力,是的,在於我擁有這種能力,至於要不要付諸實際,倒不顯首要,因為它已經全由我自己的心情,於我掌控之中了。
我並不是在提倡一種無知至上、不學無術的逆潮,我只是強調這樣一種可能性的存在,就像明知不犯的未發生總比不知不犯的未發生要來得高尚一點——知曉說謊的害處而選擇不欺人欺己,是為誠實;天生不知撒謊為何物而只會說大實話,是為傻。但這種《發條橙》式的可能性探究並不與今次的陳年雞湯例證完全謀合,前者仍然建立在一個較為明顯的社會善惡框架下,也就是批評不自由的「非惡」,這裡的選擇權雖則神聖,可選擇的答案尚有正誤之分。但人的思維,總體上是在做同一維度的選擇,仿不仿古,是無所謂高不高尚的,終究一個生活只能由一個人度過——選擇自己探索之路,自是私人的體驗;選擇陶淵明開墾好的路,也是要自己來走過,不是說走完我就會變成陶淵明了,該負責任的是我而非陶淵明。一個人的思想,若假以前人經驗之惠,顯然是要進步得快些,這些學習在運用得當之時是極為有益的——我所謂運用得當即是指「秉以可以隨時拋棄的態度」。
我所批判的,是那些抱著祖宗、乃至別人家祖宗的家法,狠嘬陳年變味雞湯的人。這著實不是追求真理的態度,真正的態度,永遠不是醉心於收拾他人留下的殘局。寫一些模模糊糊的袖珍真言、小小譬喻,不加以任何說明,甚至不需要什麼文采,只需要它們保存得夠久,以使自己在後人面前能成為「前朝聖賢」「遠古智叟」「天神之子」般的存在,然後叫後人儘管去參透吧,還有比這更雞賊的做法嗎?扔了這些簡陋的句子,真理就無從下手了嗎?總有人會努力去理解、去相信他物,重點往往不是內容本身,而是一定要跟隨點什麼。如果擺在面前的恰巧是A,那就去向A努力吧,成為A的一部分,當然若恰巧是B,那就向B努力吧,這時候重要的不是A、B或C,而是非空集,是緣分;重要的不是圈子的質量——寫滿仁義道德的固然更好——而是一定要去融入進什麼人物里,好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孤獨;久而久之就會有一種幸福的感覺了。
這個時候,我自己不會說什麼,我只會借弗洛伊德的嘴說:「這都是幻覺,是特技。」我沒怎麼讀過弗洛伊德,我借他之口,是因為在大多數人看來他的嘴似乎比我的嘴好用得多,雖然這大多數人也沒怎麼讀過弗洛伊德。
——2017.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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