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小傳(三):伐蜀

(接上期)

荊州處於上游,是相對於東晉內部而言;相對於整個東晉,成漢帝國佔據的巴蜀,則處於上游。

成漢帝國的東側是東晉帝國,北部是後趙帝國,三個帝國的關係像三國時代的魏、蜀、吳,當年西晉統一天下,走的路子就是先幹掉蜀國,再順流而下,拿下吳國。

成漢杵在上游,固然威脅到了東晉的安全,可它也能牽制後趙。這是其一。

荊州是東晉的西大門,如果大舉抽調兵力討伐成漢,後趙忽然南下,趁虛而入,出了事誰負責?這是其二。

東晉的對外征戰權在褚裒手裡,你桓某人不安分守己,逾越本分,到底是什麼居心?這是其三。

成漢盤踞巴蜀多年,羽翼已豐,哪是你說打就能打下來的呢?這是其四。

建康的宮廷里,百官陰陽怪氣地討論著伐蜀的可能性,眾口一詞地認為不可。

上游的荊州,清角吹寒。

永和二年(346年)十一月,戰鼓擂響,百舸爭流,刺透長江上的茫茫大霧,浩浩蕩蕩地逆江而上。不等朝廷表態,桓溫就自作主張,發動了滅蜀之戰。

出兵之前,一個大雪揮揮洒洒的日子裡,桓溫路過劉惔家門口。劉惔平時和桓溫開玩笑習慣了,見桓溫一身戎裝,開了一個玩笑——老賊(老朋友之間的戲稱,桓溫這一年三十四歲),為何穿成這樣?當時的風流名士瞧不起軍人,在他們眼裡,穿軍裝的人都是下賤坯子。所以,劉惔的這個玩笑有些惡意。桓溫的回答擲地有聲——如果沒有我,你們這些人哪能坐而論道?

這是老朋友之間的戲謔,也是一個預言。

桓溫有英雄主義情結,但並非莽撞的個人英雄主義。遠征軍開撥之前,他與袁喬做了周密的謀劃。

最為理想的結果,自然是速戰速決,在後趙帝國做出反應之前,就消滅成漢帝國。可這只是理想狀態,為了穩妥起見,遠征軍開撥之前,他們在荊州留下了重兵把守,以便於防備後趙趁虛而入。

關於遠征軍的兵力,歷史記載不一,大多數記載是萬人左右,《舊唐書》說是數萬人,綜合來看,《舊唐書》的記載略有誇張,遠征軍的兵力應該是一萬多人,其中兩千為前鋒,由袁喬率領。

接到遠征軍出動的消息,建康方面連吃兩驚,一是桓溫先斬後奏,二是遠征軍兵力太少。事實上,荊州官場上的一些人對此次遠征也持悲觀態度,劉惔卻堅信桓溫必定大勝而歸,理由是桓溫好賭,贏面不大的時候就不下注,由他的賭品可知他定有勝算。

潁川庾氏兄弟當政期間,先後兩次發動北伐,攻佔了成漢帝國的一部分領土。從永和二年的十一月到永和三年的二月,遠征軍就是在這一塊版圖上,悄無聲息地開往成漢邊境,所以這三個多月的時間裡,他們並沒有遇到敵情,由於保密措施得當,成漢帝國也不知道敵人正在悄悄靠近。

如果對桓溫在這三個多月的漂流經歷設定一個主題,這個主題應該是家國。

艦隊路過白帝城時,桓溫及其隨從在甲板上看到長江北岸矗立著一些石堆,排為八行,每行間距兩丈。這正是諸葛亮當年在此鋪設的八陣圖遺址,目睹此景,桓溫脫口而出,此乃八陣圖之一,常山蛇之陣。

回想起百餘年前諸葛武侯的往事,隆中高卧、入川建漢、漢中之戰、夷陵之戰、星墜五丈原......桓溫感慨萬千,詩興大發,在凜冽的江風中賦詩一首:「望古識其真,臨淵愛往跡。恐君遺事節,聊下南山石。」(這是文學史上最早詠懷諸葛亮的詩文。)對於武侯的未競大業,他深表遺憾,同時也隱隱約約流露出以武侯自比之意。

艦隊進入三峽的時候,某次靠岸稍息,一個僚佐捉住了一隻小猿猴,帶在船上隨行,失去孩子的母猿悲痛欲絕,沿著江岸追了一百多里地,趁艦隊靠岸的時候跳到了船上。奔跑這麼久,它的氣力已經耗盡,剛到船上就氣絕斃命。僚佐好奇,不明白母猿為什麼暴斃,剖開它的肚子檢查死因,只見肝腸寸斷。桓溫被甲板上的動靜驚動,過來看發生了什麼事,一見肚腹被剖開的母猿和悲聲慘呼的小猿,當場怒意大作,將那個僚佐革職除名。

《晉書》將王敦與桓溫合傳。

有一次,王敦到別人家裡做客,東道主命令侍女敬酒,說如果客人不喝,就處死侍女。王敦明知如此,卻無視他人生死,以殘害人命為樂,桓溫則因猿猴之死而大發雷霆,心生憐憫。,一個心腸冷酷,狂傲殘忍,一個有惻隱之心,富有人情味,且不說功績是否具有可比性,僅秉性而言,他王大將軍跟桓宣武也是不同的兩類人。

三峽兩岸壁立千仞,風飛浪翻,稍有閃失就面臨著船毀人亡的危險,在三峽峭壁下,桓溫又留下了一句名留青史的話——既然做了忠臣,又怎麼奢望再成為孝子呢?

西漢年間,有一個叫王吉的官員被任命為益州刺史,入川途中見蜀道難行,於是辭官而去,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能以身犯險。後來,王尊出任益州刺史,路過王吉畏難而退的險道時,說王吉做了孝子,忠臣就由我來做吧。

這就是忠臣孝子的典故,桓溫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已經準備為國效命,就不再以家事為念。

後世一些歷史學家認為,桓溫伐蜀的目的,是為了篡權。在我們看來,這是倒果為因的誅心之論,晚年的桓溫確實有顛覆晉室的念頭,可那是幾十年以後的事了。

永和三年二月下旬,先後經過長江、岷江、青衣水的遠征軍,在青衣(四川雅安附近)棄船登陸。

得知敵軍入境,成漢帝國皇帝李勢慌忙派兵迎擊,但是主帥頭暈腦脹,既搞不清本國的山川地理,又不知道敵軍的動向。按照朝廷的指令,他應該率軍擋在敵人面前,可他七繞八繞,居然跑到了桓溫的背後,而此時,桓溫已經佔領了距離成都不到二百里的彭模(四川彭山附近)。

佔領彭模之後,遠征軍內部產生了一些分歧,一部分謀士主張分兵而行,分散敵人的兵力,袁喬則認為應該集中優勢兵力,星夜兼程而行,直搗黃龍,奔襲成都。經過一番衡量,桓溫採納了袁喬的建議,把輜重留在彭模,留下一部分兵力堅守,然後率領精銳兵力向成都挺進。

在彭模背後的那一部分成漢軍隊聽聞彭模失守,主帥慌忙派遣先鋒風急火燎地趕來,意圖釜底抽薪,截斷敵軍的後路,斷絕他們的物資供應。彭模守軍深入敵國腹地,如果戰敗或者逃跑,就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他們背水一戰,憑著一股狠勁擊潰了敵人的前鋒,那個奇葩的成漢主帥率領後援趕到彭模的時候,見前鋒慘敗,又聽說桓溫所率的主力已經抵達成都附近,索性不戰而逃。

成漢皇帝李勢不喜歡處理政務,常年躲在深宮內苑不見臣僚,隨著敵軍的臨近,他才帶著一身脂粉氣,匆匆忙忙從後宮跑出來過問軍情,並再次派兵迎擊敵軍,可是派出去的軍隊接連三次慘敗,被桓溫打得潰不成軍。

三月中旬,桓溫抵達成都東南方的笮(zuo)橋,這裡離成都只有短短四五里地。

從離開彭模開始,桓溫輕裝急進,勢如破竹,似乎沒有遇到什麼值得一說的障礙,就來到了笮橋。至少,根據現有的歷史記載,我們只能得出這個結論。

成漢帝國再不濟,也是一個帝國,桓溫率領的這一萬人怎麼這麼快打到了笮橋呢?成漢皇帝李勢是個昏君,暴虐無道,眾叛親離,這是一個原因;此外,在去年冬天,也就是桓溫伐蜀之前,成漢發生了一次大規模動亂,李勢發起了一次政治清洗,當桓溫率軍出征的時候,成漢內部的形勢很不穩定。所以,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什麼桓溫等不及朝廷的回復,就急忙踏上了征程——一旦成漢的內部安定下來,再想動手就難了。

面臨亡國危機,李勢輸紅了眼,拿出了所有的勇氣,賭上了所有的籌碼,孤注一擲,把所有的兵力都扔到了笮橋;桓溫也一樣,拿出了所有的籌碼和所有的勇氣,雖然劉惔說他是個謀定而後動的人,沒有把握就不出手,但是在笮橋激戰的這一天,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其實並沒有必勝的把握,在人力所能為的範圍內,他做出了最大的努力,超出人力所能為的,他只能交給命運和天意去裁決。

桓溫在笮橋的南端,李勢在笮橋的北端,長長的笮橋,是決定他們命運的鋼絲。伴隨著雄壯的鼓點,桓溫和李勢的眼球開始充血,戰鬥開始了。

首輪交手對桓溫很不利,困獸猶鬥的李勢發動了兇猛的反撲,擊潰了遠征軍的前鋒,並且陣斬了一個中級將官。遠征軍軍心震恐,隨即出現了潰敗跡象。混亂的戰場上飛矢如雨,據有些當事者回憶,當時有的箭鏃甚至射到了桓溫和袁喬的坐騎附近,幾乎沒有人相信還有勝利的希望。

桓溫很清楚,如果伐蜀失敗,自己面對的將是貶謫、嘲笑,或者死亡。然而兵敗如山倒,無可奈何,他和袁喬只能命令傳令兵轉告鼓手,命令全軍撤退。於是,荒誕而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不知道是鼓手誤解了軍令,還是被嚇得魂不附體,居然把退軍鼓打成了進軍鼓。

遠征軍原先瀕臨崩潰,如今一聽打的居然是進軍鼓,大家都是一臉懵,成漢軍隊打了這麼久,蠻勁這時候快用光了,他們不知道敵人的底細,以為敵人還有後援,打進軍鼓就是發動總攻的信號,紛紛轉身逃命。桓溫與袁喬趁熱打鐵,趕快督促全軍窮追猛打,一鼓作氣,拿下了成都。李勢連收拾金銀細軟的時間都沒有,就匆忙逃跑出城,據說他身高七尺九寸,腰圍粗大,然而動作靈敏,從他逃跑的速度來看,歷史記載誠不我欺。

三月十七,李勢送來降表,請求投降。桓溫接受,派人將他作為戰利品送往建康。

303年,八王的廝殺進行到最高潮的時候,氐人趁機割據巴蜀,建立了成漢帝國,四十三年後,因為桓溫的征伐,巴蜀結束割據狀態,被併入晉室版圖。桓溫起初的用意,無非是建功立業,為國效力,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由於已成驚弓之鳥的門閥的阻撓和猜忌,伐蜀反而成了他命運的拐點,一步步把他變成了他不想成為的人。如果他最初的願望是成為諸葛武侯,那麼,成為曹操才是他始料未及的命運終點。

佔領巴蜀之後,桓溫留下一部分守軍,一手安撫,一手威懾,他本人在成都停留了一個多月,就回到了荊州。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來兮,楊柳依依。當桓溫回到荊州的時候,冬天已經結束,劉惔出城幾十里迎接,依然是風流名士的裝扮,飄飄然如神仙,與一身風塵的桓溫大為不同。

桓溫跳下馬背,打量著劉惔,「垂長衣,談玄言,滅蜀是誰之功?」

劉惔手持麈尾,打量著桓溫,「帝國洪福而已,哪裡是你的功勞?」

劉惔的嘴炮固然厲害,但是用時一個多月,就消滅了盤踞在巴蜀四十三年的成漢,戰果就在這裡擺著,這是無法質疑的。對於這個戰果,桓溫還是比較滿意的,但離家越近的時候,他心裡卻有些惶恐,因為家有妒妻,他在伐蜀期間收了李勢的女兒做小妾(有的記載是李勢的妹妹)。

回城之後,由於怕起家庭糾紛,桓溫把李氏藏到了書齋里,但紙包不住火,司馬興男終究還是聽到了一些風聲,於是趁桓溫外出的時候,她帶著幾個侍女,拿著武器,氣狠狠地衝到了書齋里,要拿李氏問罪。李氏是個傾國傾城的美女,頭髮黑如墨,滑如緞,皮膚白如雪,嫩如脂,身段柔如柳,弱如花,司馬興男闖進來的時候,正在梳妝的她波瀾不驚地說,亡國之身,無心至此,如能殺我,正合我意。司馬興男被李氏的容貌和風度所懾,把問罪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扔下手裡的武器,一把抱住李氏,左看右看,百般愛憐,「連我都被你打動了,何況是那個老東西。」

鼓手的意外表現,解決了戰爭問題;司馬興男的意外表現,解決了家庭問題。當然,這兩次意外帶給桓溫的是驚喜,可是,當第三次意外傳來的時候,帶給他的卻是憂慮,或許,還有那麼一絲憤怒。

桓溫失敗,朝廷自然不高興;桓溫勝利,朝廷同樣不愉快。沒辦法,上游太敏感,誰到上游誰就和朝廷的關係很擰巴,王敦、陶侃、庾亮、庾翼,無一例外,這一次輪到了桓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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