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明樓舊事(十一)

廣州的十月,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時候,早晚多少還有些陰冷,可只要太陽一出來,被照的明晃晃的街面上就蒸騰起惱人的熱氣,薰焦了道旁的綠葉,薰歪了牆角的野花,薰長了樹蔭下小狗的舌頭。

待到了午後,街面上幾乎已經站不住人,遊街的小販不見了蹤影,到處嬉戲的半大孩子們也躲回老娘的懷裡,繁華的廣州城變得悄無人聲,只有臨街酒肆店鋪的橫幌在偶爾吹來的熱風中懶懶地晃悠。

林全安就是在這個時候晃進了紫明樓。

不用叫,機靈的小夥計早就殷勤地迎了上來,熱絡地打著招呼:「林老爺!這麼熱的天兒,您老怎麼自個兒來了,叫一聲,我們派轎子去接您啊。」

「得了吧!小兔崽子——就是嘴甜!」林全安抬抬耷拉著的眼皮,背著手落了座,招招手:「來一份黃金豆汁兒,二成熟,不要過濾,爺就愛喝那個艮頭勁兒!。

「哎呦,林爺,您老真是大拿!咱這廣州城裡,像您這麼講究,這麼懂喝的,真是獨一份兒!」小夥計在一旁眉飛色舞地恭維著:「還是加一份兒薰衣草,一份兒鮮奶,兩份兒蚝油?」

「哼!你小子倒記得清楚!」林全安鼻子里噴了一聲,眼角里得意之色可是藏不住,他用扇子指了指一直跟在一旁的符不二:「這位是符爺,也是臨高響噹噹的老爺。還不趕緊招呼招呼符爺?」

「哎呦!符爺您看這怎麼說的,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這給您請安了。」小夥計趕緊一個深躬作下去,眼瞅著這符老爺一身打扮倒還齊全,可那畏縮膽小的樣子,怎麼看怎麼不像個老爺,剛進門時還以為是個跟班兒——可心裡頭不信,這嘴裡頭可熱絡得很,忙著應承:「符老爺您來點啥?也來份豆汁兒?」

符不二弓著腰,小心地在桌上用眼尋摸著,有心問問這豆汁兒多少錢一碗,又擔心被人笑話,猶豫半天,畏畏縮縮道:「來……來一份渴……那個渴嘞吧。」

「好嘞!一份可樂,一份豆汁兒,您兩位稍等。」小夥計吆喝著,背著身退出了這四面屏風圍著的小間。

林全安四處看了看,今天這小兔崽子給選的位置倒是不錯——臨近噴泉,流水叮咚聲伴著滿目的綠色漫過來,四處掛著的畫籠里各色鳴禽討喜地清亮啼叫,不用喝什麼冰水,就覺得一身清涼。他又轉頭看看一旁縮著脖子的符不二,皺皺眉,懶得搭理,閉著眼睛做養神狀——這次「士紳大會」開了小半個月,看那些澳洲人喜上眉梢的樣子就知道是大獲成功,這幫短毛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又搞了廣州臨高巡迴游,拉著一班士紳跑去臨高參觀了個把禮拜才算完事。林全安本打算回店裡好好打理下生意,沒想到那個戴著偌大眼鏡的杜首長又來找他,說要請他跟團再回廣州推廣士紳合作的成功經驗,要把自己樹立成臨高商業士紳改造的典型——什麼改造什麼典型林全安是不懂的,不過澳洲人高看自己一眼還是曉得的,林全安一咬牙,忍痛拋開了幾個久違甘露的小妾,跟著澳洲人又回了廣州。

可是,符不二這土包子有什麼資格也回來!還被那個杜首長推為什麼農業士紳改造的典型,林全安有時候真是搞不懂這幫子澳洲人的心思。不過既然同船回來,面子上的客套還是要有的,林全安今天便帶著這回廣州後天天窩在大世界招待所里的符不二來開開葷——這廣州紫明樓里頗有些稀奇事物,就連臨高也是見不著的。

正想著間,就聽著外面吆喝一句:「來嘍~」

尾音未落,小夥計腳步已經踏進了小間:「兩位爺,久等了。林老爺您的老皇城皇家督造黃金豆汁兒——老皇城黃金豆汁兒,越喝越年輕,越喝越有味兒!「小夥計屏著氣恭恭敬敬把豆汁兒遞到林全安桌前,皺著眉頭笑嘻嘻把方糖、月桂粉之類擺滿小半桌,這才回頭招呼道:「符老爺,您老的可樂一碗。」垂手低頭站在一邊。

「小兔崽子!」林全安甩出一枚大子兒,小夥計凌空雙手接住,這才一邊叫著「謝老爺!」一邊滿臉堆笑地退出去了。

林全安一邊哼哼著,一邊用小銀勺輕輕攪動著閃閃發光骨瓷杯里的豆汁兒,杯底暗黃色的豆渣被攪了上來,散發出一陣陣難以描述的味道。

紫明樓的豆汁兒來頭不小。廣州光復後,大批來自天南海北的元老入駐,其中有位出身皇城根兒下的老北京不知怎麼得忽然起了蒓鱸之思,極端渴望在這天南之地嘗到家鄉味道。其實這廣州城裡的京味館兒也頗有不少,可是這位首長對那些精饌美膾毫不感興趣,心裡頭只想著童年衚衕口的吃食——焦圈啊、鹵煮啊、爆肚啊、豆汁兒啊——這位北望故鄉的首長大喊一聲:「哪怕吃口護國寺的冒牌貨也行啊!」

於是,熬過無數次的推銷後,裴秀麗終於扛不住軟磨硬泡,點頭同意「試做」——結果紫明樓的頭廚就糟了殃——在經歷了杜首長隔三差五的折磨後,還得按照這位首長的真傳把好端端的綠豆磨出汁液再生生放酸。他一邊捏著鼻子攪拌著鍋里色如芝麻糊般的不明液體,一邊琢磨著這澳宋首長個個出身名門,怎麼偏偏喜歡這些不入流的坊間小吃。

紫明樓豆汁兒雖然氣味可疑,味道「頗有新意」,可經這位首長的一番大肆宣揚,言之鑿鑿這豆汁兒取法天然,具有養胃、解毒、清火的神奇功效後,一時間竟然成了追隨澳洲新生活的標誌之一,廣里士紳無不踴躍品嘗,雖然每每皺眉硬咽下肚,交流起經驗來卻紅光滿面,嘖嘖稱奇「真乃天物也」!

林全安與那幫跟不上時代的土鱉不同,他是真的喜歡這豆汁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杯中裊裊而出的熱氣——人都說好的豆汁兒前調有鼠尾草的芬芳,中調如松針般清澈醒腦,而後調則像紫羅蘭般回味悠長,不愧是紫明樓的豆汁兒,就是正宗夠味!

正陶醉間,忽聽屏風外有人聲道:「這敢是臨高林老爺在呢?」話音未落就只見一個年輕公子邁步進來,林全安抬頭一看,可不就是景來春的少東家陳逸國。這陳逸國在夜宴上出醜賣乖得罪了澳洲人之後,廣州士紳無不唯恐避之不及,林全安本也不想多招惹他,只是這傢伙總是如苞穀米餅子般貼上來,也只得應付應付。當下陳逸國和符不二彼此一番「久仰久仰」之後,三人落座,閑談起來。

「陳公子怎麼知道我們在這?」林全安奇怪地問。

「嗨,林老爺您這豆汁兒的味兒隔著三條街就能聞出來——這麼醇厚精緻的滋味只有林老爺才點的出來嘛——一聞就知道林老爺回廣州啦。」

林全安輕攪著銀勺,笑而不語。

「兩位老爺可知道最近廣州街頭的一樁奇聞?」這陳逸國鬼鬼祟祟地靠了上來。

「哦?倒是不知。陳公子請講。」

「前些日子紫明樓出事了。兩個侍女在樓里被人狠狠打了一頓,輪著糟蹋了!聽說還死了一個!」陳逸國拿腔捏調地說著,見兩人的興趣被足足地勾了起來,頗是得意。

「啊!哪個敢如此大膽!在……」林全安大吃一驚,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忙壓低了聲音道:「在澳洲人的地盤上撒野,不要命了!」

「嗐!誰在澳洲人的地盤上撒野——正是一起子來紫明樓吃酒的澳洲人乾的~」

「這怎麼能夠!那澳洲人現如今在廣州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找兩個女人還犯得著用強?「

「嗐!誰能搞明白那幫澳洲人的調調兒!都說澳洲人好淫,之前可從廣里搜羅了不少女子,聽說都是送去臨高供其淫樂的~」陳逸國說得眉飛色舞。

「噤聲!」林全安提醒道:「隔牆有耳!」

「怕什麼~現在廣州城裡都傳開了——怕是沒幾個人不知道了。」陳逸國一臉不以為然:「按理說糟蹋兩個婢子也沒什麼,誰敢去告不成?!這幫子澳洲人倒大張旗鼓搞起了公堂,自己審起了自己人。」

「這是好事啊。要真是能辨明黑白,嚴懲首惡,倒真是不枉澳洲人的威名。」

「林爺,您還真信啊!」陳逸國滿臉譏笑:「消息早就傳出來了。說公判早就擬出來了——人家澳洲人不用下牢,賠幾枚銀洋就完了。」

「這……」林全安猶豫了片刻:「朝廷……不,偽明——我聽說偽明官府審公案有什麼「八一」的說法——有大能、立過大功的人不一定要治罪。這公判也說的過去……「

「得了吧——那幾個犯事的澳洲人聽說最大的也就是個縣太爺,能有啥大能大功啊!再者,聽說澳洲人的『大澳律』上白紙黑字就寫著澳洲人殺淫擄掠不犯法,就算上堂最多也就賠錢了事。「

「當真?」

「那還有假!」

小間外傳來了夥計腳步聲,林全安哆嗦了一下,忙擺擺手:「咱們不談國事,不談國事啊,哈哈哈……」

……

……

……

王洛賓主席的辦公室視野很好,推開窗戶,清涼的夜風吹進房間,稍稍驅散了肆虐一天的酷熱,王洛賓招呼趙曼熊坐在陽台上,遠眺照亮了半邊天際的東門市燈火,默默無言地吸著手中的聖船。

許久,王洛賓呼出最後一口煙氣,在煙灰缸上摁滅了煙頭,深呼了一口氣,慢慢道:「到了什麼地步了?」

趙曼熊移開了嘴唇上的雪茄:「廠礦和農莊倒沒什麼反應;在海南和兩廣各地的基層幹部中影響很壞,但是暫未見有什麼異動;在各個學校里影響就很糟糕,據內線彙報甚至有要抗議判決不公的。「

「處理好了么?」

趙曼熊點點頭:「帶頭的已經控制住了。學校正在做疏導工作,應該已經有效果了。」

「那軍隊那邊呢?」

「暫時來看問題不大。軍隊組織嚴密,這種謠言一時半會很難進去,但是這事件如果繼續發酵,就很難說。「

「一時半會很難進去……」王洛賓敲著煙灰缸:「那你說這個謠言又是怎麼這麼快傳遍了兩廣和海南的?!這才幾天功夫!」

趙曼熊微微垂了垂眼皮,把雪茄輕輕擱在了煙灰缸上,解釋道:「根據我們調查,是通過驛路系統傳播出去的。」

「驛站?」

「是的。咱們的無線電本來就不夠,佔領海南和兩廣後,一些不太重要,時效性不太強的文件都是通過驛路收發的——這點之前我們跟您請示過。」

「嗯。」王洛賓緩緩地點點頭。

「這次事件,就是有人在廣州驛站,把帖子塞進發往各地的包裹里矇混過關的——您知道廣州驛站正是我們南北通信的樞紐 。

「廣州……」王洛賓揉著眉心:「鄭尚潔那邊……」

「我查過了,鄭尚潔和飛雲號那邊還沒發現有什麼動作。這件事涉及元老院的整體形象,如果是他們想利用這事上位,鬧大了對他們自己也難收場。」

「嗯……那廣東方面呢?」

「廣東。」趙曼熊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廣東沒什麼反應。但是廣州方面倒是很有反應——據我所知劉翔這些天一直在遊說陪審團和各系統,說與其造成這麼惡劣的社會影響,不如咬緊牙關保住冷、朱二人。」

「那你看呢?」王洛賓緩緩地說道,直視著趙曼熊的雙眼。

趙曼熊坐直了身子:「中央的看法就是政保局的看法——政保局沒有自己的看法。」看到王洛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趙曼熊又慢悠悠補了一句:「不過以我個人的觀點來看,這件事不能再拖了。」

……

送走了趙曼熊,王洛賓在辦公桌前又坐了很久,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直到煙灰缸里填滿了煙頭,屋裡沒有開燈,窗外的燈光越過枝葉茂密的樹冠,在地板上留下斑駁的影子。

他終於下定了主意,拿起桌邊的電話:「發通知,明早八點舉行擴大會議。司法口和宣傳口的一二把手務必到場。」

放下電話,他又倚坐在木椅上。紗質的窗帘隨著微風飄動著,襯著煙頭上閃爍的火星。

豆汁,澳宋國飲也。豆汁者,豆制也,取千仞高山鮮肥翠豆,匯碧水潭活水,就磨成汁,靜置一宵,自分三層。上下二層棄之不用,直取精華,秘法醬之乃成,言久飲可延年益壽、祛火生津,實非俗品。

崇禎年,吾友善之嘗入穗就學,得飲此品,如醍醐灌頂,惶惶然不知身在何處,快美非常。余心甚往之。

————《澳宋奇談》,著者賈華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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