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個好天氣一起去死

0.

萬春想死。

雖然想死這句話他曾說出過無數次。

但是這次不同。

他來真的。

1.

雜亂的房間一角,已經置好了木炭。床台上,放了一杯水和安眠藥。經過幾天的深思熟慮,萬春決定在沉睡中燒炭自盡。

他面無表情地關上門窗,點燃木炭,安靜地抽著香煙殼中的最後一根利群,躺在床上看著灰色的煙霧緩緩升起,在房間中越積越多,忽然,他眉頭一皺,罵道:

「靠,無良商家,什麼無煙碳,這都可以當狼煙使了。」

他昏昏沉沉看著煙霧,卻沒注意煙已經燒到了尾,結果一不小心燙到了手,一個本能的反應下,他把煙彈到了水杯里。

看著一杯清水立馬變得渾濁不堪,他長嘆了一口氣。

「想死都這麼不順心……」

一邊咳嗽,一邊起身到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倒了一杯水,徑直一口氣喝了下去。

凝視著鏡子中憔悴的臉龐,對自己說:「你現在這幅樣子,跟死了又有什麼分別。」

洗了把臉,他重新靜靜躺回了床上。

外面的風很大,窗戶如同得了癲癇一般不停顫抖,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萬春看向窗戶,覺得自己看不到一點光芒。

厭倦。一切都如此令人厭煩而疲倦。

生命像是一團泥沼,充斥著粘稠與窒息的空氣,隔絕著所有溫暖與希冀。哪怕有一件好事,也許就有活下去的勇氣了吧。

不會有的,別想了。

一切都該結束了。

他拿起一片佐匹克隆片(一種新型安眠藥),緩緩往嘴角放去,只要吃下這片葯,所有的煩惱與愁悶都會一下煙消雲散的......吧。

噔噔——噔噔——

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猛然響起。

驚得萬春的手一抖,藥片掉在了地上。

失魂落魄的萬春愣愣地看向手機,心中有種奇妙而複雜的情緒。

萬春,你到底是真的想死,還是想逃避?

他問自己。

2

電話依然在震動,屏幕的熒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陌生號碼。本地的。

想了想。還是接了。

「喂,是……萬春嗎?」

是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覺。

「是我,你是....?」

這年頭除了外賣和快遞,幾乎沒什麼朋友會打他電話。

「是我,周帆……」

萬春萬萬沒想到,打來電話的竟會是她,一種久違的激動在心中湧起。

「你會給我打電話,我真的很意外……」

「萬春,你還在寧城嗎?」女孩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

「在呀在呀,我說過,我要完成我的理想,然後再出現在你面前的。」

「那……方便晚上見個面嗎……我……」周帆的聲音欲言又止。

「方便方便,你約我怎麼都方便。」

一分鐘前還想死的萬春,此刻的心裡瞬間春風洋溢,好像一潭死水,突然匯入了江海。

掛了電話後,萬春跟打了雞血似的上躥下跳,猛然燃起了生命力。

他當機立斷撲滅了木炭的火,打開窗戶通風,躲進廁所給自己沖澡灌水,沖走一身的煙霧。

看看時間還來得及,趕緊颳了鬍子沐浴更衣,挑了半天才挑出一套還算乾淨的牛仔褲和白襯衫,噴了花露水,又對著鏡子梳了好一陣頭才出門。

出門前,看了房間中燒了些許的木炭和床台的安眠藥,萬春有些發愣。

「我這是在幹什麼?」他喃喃。

3

至今為止,萬春也只談了兩段感情,而周帆是萬春的初戀。

高一的時候萬春就特別喜歡寫東西,經常也會買一些文學雜誌。當時的雜誌通常都會有一些交筆友的欄目,他和周帆就是這麼認識的。

當時他看到周帆的自我介紹寫著:

從前的人,多麼認真,認真思念,認真寄信,認真勾引,認真失身,種種峰迴路轉的頹廢,願你是我柳暗花明的重逢。

萬春一下就擊中了,尤其是最後那個重逢用得特別好,遠勝俗氣的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雖然現在回頭一想,這話多半是改編自木心的詩,但無所謂了,真真假假,只要美好就行。

於是萬春連夜認認真真寫了一封信,各種引經據典,幽默風趣,儼然一個風趣洒脫的才子躍然紙上,寫了不滿意,又撕掉重寫,最後定稿了之後,又一字一句地謄寫,生怕字跡不佳影響自己給人姑娘的第一印象。

兩周的艱苦等待之後,終於收到了回信。萬春拿著女孩的信就像自己中了什麼獎一樣歡呼雀躍。從那以後,兩人書信往來,成了無話不說的密友,萬春對她愛慕的情愫也逐漸暗生。

萬春和周帆並不是一個城市,隔得說近不近,說遠也不太遠。因為信里周帆說過不想和母親離太遠,以後要考寧城本地的大學。於是萬春也發憤圖強報考了寧城大學。

兩人第一次見面在大學的操場。月光下,萬春忐忑地盯著每一個經過的女孩,盯得別人都以為他是個變態。

當周帆出現的那一刻,萬春覺得自己寫信時對她所有的想像都實現了。

周帆並沒有書里常說的明亮雙眸,白皙皮膚,或者海藻般的長髮,但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恰當而恬靜,如同一泓淡泊自如的湖。

她一笑,就在萬春心裡無數漣漪。

月光下,他覺得自己一定在做夢。

不過後來周帆告訴他,其實她第一眼看到他挺失望的,當時的萬春還挺胖的,一臉肥肉還笑得特別痴漢,周帆還擔心自己會不會被咸豬手或強行表白。

聊著聊著,兩人慢慢消解了尷尬和疏離,談天說地談古論今,都是喜歡看書的人,彷彿有說不完的話題,萬春又很幽默,周帆也笑靨如花。

後來他們在一起後,萬春還努力減了肥,一邊還兼職打工賺錢送禮物給周帆,全心全意地對周帆好,周帆也投桃報李,溫柔體貼,彼此都度過一段美好的初戀時光。

後來的後來,周帆把萬春甩了。

時過境遷,萬春知道,這事不能怪周帆,是他自己太固執,畢業後不想去工作,一心想當個作家。

大四的時候萬春在閑暇時寫了不少小說,有些發表在網上還受到了好評,逐漸積累了一些粉絲,上了一些文學雜誌,這讓萬春有種幻覺,覺得自己熱愛寫作,又能受歡迎,可以吃文字這碗飯,將來還可以寫劇本拍電影,走向人生巔峰。

可周帆覺得不靠譜,周帆是單親家庭,小時候就是因為父親不務正業想當歌手,後來夢想破碎借酒澆愁,動不動就家暴母親,又去賭博欠債,造成了不少心理陰影。

所以對不腳踏實地,好高騖遠的男人特別厭惡。

周帆曾經妥協說,你可以先找個穩定工作,然後業餘時間積累寫作,等有了成績再辭職不是更穩妥?

可是當時的萬春自信心膨脹,完全聽不進去,覺得周帆有些看不起自己。最後周帆心灰意冷,下定決心分手。

她哭著說,不想再重蹈父母的悲劇,而且母親身體不好,希望她老有所依。

萬春也很難過,卻很堅定地說,等我出了書拍了電影賺了錢,我會重新去找你,到時候如果你過得好,我祝福你,如果你過得不好,我怎麼也要追回你。

「萬一我真的落魄了,欠了一屁股債了,你還追我啊?」周帆感動的同時,忍不住調侃。

「追啊,到時候,我養你唄。」萬春努力讓自己瀟洒地說出周星馳的台詞,但表情比吃了苦瓜還苦。

「屁話。」周帆轉過身,抑制住自己的眼淚,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此去經年,音信杳無。

4

她好像還是她,但又變得不是她了。萬春心想。

他說不出來哪裡不一樣,一顰一笑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可是有一種更深的東西,完全變了。

周帆穿著黑色的風衣走到萬春面前,還是像從前一樣淡淡地笑著。

「你瘦了,也高了,可是還是不帥。」周帆說。

萬春撓撓頭,覺得自己又好像在做夢。多少年前塵往事,唯有這一粒硃砂痣始終在心頭。

他好想一把抱住這個縈繞多年的美夢,可他沒有勇氣,沒有勇氣,是因為他沒有實現當初的誓言。

沒有實現夢想的人,沒有底氣做夢中想做的事。

兩人隨意地走在晚冬的街道,路上行人匆匆,萬春卻希望這段路能長一點。

周帆隨意坐在了一家大排檔,說:「最近比較落魄,只能請你吃大排檔了。」

萬春忙說:「什麼話,怎麼能讓你請,我來我來。」

周帆微笑搖搖頭,「別爭了,聽我的。」

她的語氣中有種不容置疑的東西,萬春愣了愣,獃獃坐下了。

近距離看著橘黃色路燈下的周帆,萬春心中感慨的確不一樣了。

記憶中的周帆變得朦朧起來,眼前這個帶著幾分頹唐與慵懶的女人,雖然素顏依舊清麗,可眼神中堆滿了深深的倦意一覽無遺,這種倦意,他曾經在鏡子中無數次看到。

她這些年,也經歷了很多吧。

兩人有的沒的聊起了閑天,萬春吃得起勁(畢竟平時都吃泡麵),可周帆心思都不在食物上。

「對了,你怎麼會想到突然聯繫我的?」萬春這才想起。「你猜?」

「難道真的欠了一屁股債?」

「嗯哼,你猜對了。」周帆微笑。

「那我可以養你嗎?」萬春血一熱,想起了當初的承諾。

「想得美。你養得起我嗎。」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萬春一激動,「蹭」地站了起來。

「哎,你還是沒變。」

「什麼沒變?」

「還是那麼愛說大話。」

「怎麼就大話了。」萬春有些心虛,畢竟他現在養活自己都有困難。

「你知道打你電話之前,我在幹嘛嗎?」周帆無聲嘆了口氣,目光看向遠處的星空。

「在……幹嘛?」萬春聽出了周帆語氣中的不尋常。

「我在準備自殺。」周帆緩緩地說。

萬春驚得目瞪口呆,電閃雷鳴之間腦中一片混沌,下意識地說出口竟是:「媽的巧了,我也在自殺!」

鄰桌的客人都詫異地望了過來,連老闆掌勺的手也停了下來。

周帆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變化,苦笑道:「我說真的,不要開玩笑。」

萬春努力調整情緒,認真地看著她說:「我也說真的。」

5

周帆踏進萬春的房間,忍不住捂住了嘴鼻。

「你這房間是不是從來不打掃?」

「那倒也不是,半年前大掃除過一次……」

萬春尷尬地將垃圾一一放入塑料袋,一吹桌面,揚起一堆煙灰。

「算了算了,你現在還是別打掃了,越打掃越臟。」周帆撩起被子,坐在了床沿。

她很快注意到了床台的安眠藥和卧室一角的燒炭爐子。「看來你沒騙我,你是真的想死……」

「如果不是你那通電話,可能我現在已經不在世上了……」萬春靠著牆,看著天花板。

「說說看吧,你怎麼過成這樣了,不是還出書了嗎?」周帆問。

「你怎麼知道?」「我買了。」

萬春很驚喜,覺得周帆一直記得他,「讀了感覺怎麼樣?」

「挺好玩的。一個立志做大魔頭的缺根筋少年,每次想做壞事卻都無心做了好事,最後還成了大英雄,然後絕望地自殺了,蠻黑色幽默。」

「謝謝,我寫的時候也覺得很好玩。」

「賣得不錯吧。」

「只賣出不到100本,稿費都不夠吃一頓火鍋……我寫了這麼多年,現在卻連養活自己都成困難,哎……」

「這樣哦……」

兩人忽然陷入沉默,氣氛略顯尷尬。

「所以你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想自殺?」萬春問。

周帆深呼吸了一口氣,說:「讓我抽根煙,緩緩再說。」

拿出煙的周帆熟練地夾起,點燃,吐霧,盯著煙霧放空。

「你什麼時候會抽煙了?」

「也就今年。」

周帆抽著煙,像是講一個陌生人的故事一般,波瀾不驚地將自己這幾年的事情告訴了萬春。

周帆大學學的金融專業,畢業後在銀行做了一段時間財務,又去了本市一家外企做審計,認識了一個做私募基金的中年人。

那個中年大叔很喜歡她,幾次三番表示好感,又請吃飯又送禮物的。不過後來知道中年大叔已經結婚生子後,周帆就堅決避而不見。

三年前周帆母親體檢檢查出胃癌晚期,周帆竭力幫母親治療,可惜家裡也是捉襟見肘,買不起好葯。

求親戚幫忙才發現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尤其是自己的親舅舅,平時沒少受母親照顧,這個時候卻說這種病治不好的,白白浪費錢。

比起疾病的可怕,人心的冷漠更讓她感到凄涼。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中年大叔不知怎麼知道後毅然慷慨解囊,帶她母親去上海的醫院最好的治療,讓病情穩定下來。

出於感恩,無以為報,周帆就從了那個大叔,做了自己最鄙夷的小三。

雖然大叔說願意離婚和她在一起,不過周帆出於良心譴責,始終不希望破壞人家婚姻,儘管在實質上,她已經破壞了……

大叔後來把周帆招到自己的一家私募基金的公司管理創業投資等項目,周帆做事很認真,也很敬業,漸漸地也做得挺不錯。

不過私募基金收益大,自然風險也大。當接觸的業務越深,她越發現不對勁。很多項目存在非法集資的問題。而且不斷擴充的業務也造成了公司的兌付出現競爭,去年開始連正常運營都出現困難。

周帆每次跟大叔說存在的危機,大叔都一臉淡然地說不用擔心,結果有一天大叔悶聲不響地帶著家人跑路了,什麼都沒給周帆留下,除了一堆壞賬。

上千個客戶聽說後氣急敗壞,帶著傢伙輪番來公司砸東西,周帆還被扇了好多耳光。

因為大家都知道周帆跟大叔關係匪淺,很多客戶又是周帆負責的,一些不好惹的人就成天堵周帆家門口,反覆騷擾她。

沒幾個月後,周帆母親也去世了,這一連串的重大打擊,讓周帆一下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焦慮、絕望與重度失眠等情況接肘而來。

處理完母親的後事後,她忽然覺得對這個世界也沒有什麼好留戀了,沒有了自己愛的人,也沒有了愛自己的人。

她關了手機,把自己困在家中,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不洗漱也不吃東西,就這麼待了三天。

終於在今天晚上,她盯著家裡老房子突出的房梁,心裡冒出一個念頭。上吊自縊。

她從床上爬起來,開始尋找合適的繩索或布條,找著找著,卻找到了柜子的角落有一個塵封已久的盒子。她打開盒子一看,才發現是當初兩人還是筆友的時候萬春寫給她的信,以及兩人在一起之後,萬春寫給他的一封封情書。

她隨手拆開一封信,卻一下打開了那些塵封已久的少年時光。

那時候的萬春和周帆,都對未來有希望,對對方有愛,言辭之間都是青春的爛漫,不羈與痛快,少年意氣揮斥方遒。

如今重新打開,卻都是夢碎的聲音。

她一封封地翻看著,直到全部看完,好像重新過了一遍高中等待來信的時光。她看看房梁,又看看信,忽然想起分手時候萬春說的話,鬼使神差地給他打了電話。

也許心裡還有那麼一點對生命的渴望,她跟自己打了個賭。

她當時心想,如果那個老號碼撥不通,又或者撥通了以後對方不是萬春,那麼她馬上去死。

意外的是,電話那頭,果然是萬春。

萬春聽完了周帆的講述,只是夾著煙蒂獃獃地望著煙霧,彷彿靈魂出竅一般覺得不可思議。「我一直以為這些年你過得很好,不敢去聯繫你,沒想到我們竟然同命相憐……」

萬春喝了口水,也敞開心扉,告訴了周帆自己這些年的得意與失意,落寞與絕望。他曾經以為追求夢想的人是最酷的,是永遠的少年心。

這些年才漸漸意識到,夢想其實跟賭博一樣,贏的永遠是極少數,背後是失敗者密密麻麻的墓碑。在無數次的熱情與堅持都得不到回應之後,他漸漸對自己失去了信心。

如今的出版社每次看的都不是你的文章寫得好不好,而是問你有多少粉絲啊?有沒有公眾號啊,文章有多少篇十萬+啊,長得帥不帥啊,會不會寫雞湯文呀?

他覺得自己離自己的夢想越來越遠,生活越來越潦倒,熱情也逐漸變成了麻木不仁。

兩個人講完彼此這些年的經歷後,陷入了無聲的對望。一種默契在空氣之中傳遞。

周帆抿了抿嘴:「要不……?」

「我們一起去死吧!」萬春應聲。

周帆笑了笑,撩了撩頭髮:「好建議。」

6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一起躺在床上,面面相覷。

「不做點什麼嗎?」萬春說。

「你說愛嗎?」周帆說。

「嗯,這個可以有。」

就好像要把生命中全部剩餘的精力用盡,兩人緊緊依偎在一起,完成了數次生命的大和諧。

完事後,萬春精疲力竭地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說:「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隨時死去都可以。」

周帆翻過身,柔聲道:「你希望怎麼死?」

「我覺得燒炭還不錯,一氧化碳中毒,在昏睡中離開人世,不會那麼痛苦。」萬春說。

「行,這比上吊聽上去好多了。今天好好睡一覺,希望明天是個好天氣。」周帆說。

「一個適合自殺的好天氣。」

萬春伸出手緊緊摟住她,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醒來,天已經黑了。外面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冷風透過窗沿一絲絲地掠過發梢。

萬春一看時間,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自己竟然睡了整整一天。長期焦慮失眠的他,已經好久沒睡得那麼沉了。

回看身旁,周帆不在,這讓萬春有點慌,連忙跳下床。

打開燈後,萬春有些恍惚,房間打掃得很乾凈,電腦旁的垃圾全都不見了,桌子和地板也被人用抹布擦過。

「帆子?帆子?」萬春有些害怕,覺得這很反常,周帆可能扔下他一個人走了。打她電話也不接,萬春有些絕望了,癱軟在床上,用手擋著眼睛,萬念俱灰。

果然,只是一個夢嗎?

咔擦。開門的聲音。萬春像是家貓聽到了主人回來的動靜,噌的一下跳起來直奔門口。

「你醒啦?我……」周帆還沒說完,就被萬春一把抱住。

「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不見了。」萬春帶著哭腔,越抱越緊。

「我好幾天沒吃飯,睡了一半忽然覺得特別餓,看你睡得很香,就自己出去吃了點東西,順便幫你打掃了一番。」

「反正都要死了,打掃房間幹嘛?」萬春奇怪道。

「正是因為要去死了,才要弄得乾乾淨淨的。」周帆沒有多說,輕輕推開萬春,提起手中的塑料袋。塑料袋裡滿滿都是食材。

「這是幹嘛?」

「最後一頓晚餐,我們吃好點,至少不做餓死鬼。」周帆調皮的咂了咂舌頭,彷彿在說我們明天去春遊。

不一會兒,周帆就做了豐盛的一桌子菜,這可能是萬春這些年來在這出租屋裡吃到的最好一頓晚餐。兩人邊吃著飯,邊商量著自殺的細節。

「對了,你還欠房東房租嗎?」周帆問。

「上個月剛付過,付了一個季度的。」

「那就好,最好死前不要欠人錢財,你看看房間里你的東西,有什麼要收拾的嗎?」周帆說。

萬春想了想,「除了一台破筆記本,一床被子,就是幾件換洗衣服,沒什麼好收拾的。」

「那就好,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你好像日本人……」萬春說。

「人活著已經很麻煩了,死了就不要再製造麻煩了。」周帆說。

「你的父母不會傷心嗎?」周帆又問,彷彿是在確認萬春是否真的想死。「會肯定會的,不過我還有個哥哥,早就成家立業了,不像我,不成器,總給他們丟臉。所以,我安靜地離開,也許也不是壞事……」

「你真的想清楚了?不是一時衝動?」周帆的眼神泛出光芒。

「想清楚了,當我知道自己沒有寫作的天賦,再這麼努力也是徒勞的時候,我的生命就沒意義了。」

「其實我想說,你是有天賦的,只是運氣不好。」

「不用安慰我了,養不活自己的夢想,都只是幻想。」

「你說我們是不是太脆弱了。」周帆低著頭。

「哎……對於我們這樣的失敗者,生命只是一場徒然,無論怎麼掙扎,都是一塌糊塗的命運。」

萬春感嘆。看到周帆露出難過的神情,意識到不對,馬上改口:「是像我這樣的失敗者,你只是運氣不好,其實你還有很多機會重新開始,你又聰明,又漂亮。」

「哈,我們好奇怪,好像互相在鼓勵對方不要死一樣。」

「如果活著有熱情,誰願意去死。」萬春一口一瓶喝完二鍋頭,長長打了一個嗝。

夜已深,周帆老屋的卧室中,木炭的煙氣繚繞,兩個人肩並肩靠著床頭,手機里放著白光的《等著你回來》。

「我感覺我有點困了,這樣睡過去不再醒來,是我一直以來最想要的死法。」萬春無力地說。

「我覺得你可能是酒喝多了,我這才剛點燃,一氧化碳中毒哪有這麼快。」周帆拿起被子,蓋住兩人身子。

「你為什麼要放這麼奇怪的歌,聽得我瘮得慌。」萬春拿起周帆的手機關了機。

「比較有氛圍,不然乾等著去死也怪無聊的。」

「那我們聊會兒?」

「嗯,聊到睡過去為止。」

「聊什麼呢?」

萬春想了想,忽然心血來潮:「你相信人死後有靈魂嗎?」

周帆沉默了會兒,回:「有時候我希望有,這樣可以見到死去的媽媽,但更多的時候,我希望死了就一了百了,什麼都沒有是最好的。」

「是啊,什麼都沒有是最好的……天堂地獄,輪迴轉世,聽著都好麻煩。」

煙霧慢慢重了起來,萬春感覺到喉嚨越來越不舒服,意識也逐漸模糊起來。他的思緒亂飄,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帆子啊,我忽然很好奇,你死了以後,這老房子歸誰啊,充公嗎?你說房子里有人自殺過,會不會沒人敢住啊?」

「啊,你不說我都沒想到,如果我死了,房子肯定給我那個狼心狗肺的舅舅了。」

周帆忽然一下從床上跳起來,火急火燎地打開窗戶通風,拿來鐵爐封把火滅了,拉著萬春到廁所沖洗涼水,又出門打了車前往醫院檢查。

萬春迷迷糊糊的,一個勁地嘟囔:「不是要死嗎?這是鬧哪出?」

7

等到萬春清醒過來,又是一個陰風陣陣的天氣。

周帆一臉歉意地看著他,「還好嗎,還難受嗎?」

「就是嘴巴有點干,頭還暈暈的,估計那瓶二鍋頭是假酒。」萬春苦笑。

「你昨晚提醒了我,既然要死,就把所有一切都處理好再死。這房子我寧願賣了,也不給那個無情無義的舅舅。」

「原來如此……」萬春只覺得,一切都好黑色幽默。

一周之後,周帆就處理好了房子的問題,她將房子里值錢的東西能賣的賣了,能當的當了,能扔的扔了,一大堆衣服和書都寄給了希望工程,最後又聯繫中介很快把房子賣了出去。

房子雖然老,但面積夠大,位置也好,在地鐵站附近,加上今後極有可能拆遷,所以很搶手。很快就來了不少客戶來看房,周帆要求必須是全款,急著用錢。不久之後就和其中一對面善的中年夫婦達成協議。

這個過程中,萬春也看到了周帆的確很有能力,辦事雷厲風行,又笑意盈盈很能讓人信任。誰都猜不到這樣一個姑娘,卻已經打定了主意自殺

萬春懶洋洋地過了一周,只覺得兩個人不像是要自殺,像是要去躲債,或者亡命江湖的鴛鴦。

「等錢到賬後,我們再死吧。」周帆有些抱歉。

「沒事,我不急。」萬春停了停,又問,「那你賣房子的錢準備怎麼處理?」

「捐給慈善機構吧,積點福報。」周春沒多想。

「你可真搞笑,我們都要去死了,還積什麼福報,給誰用?」

「那就給人間留下一些溫暖,總有些人能得到幫助。」

萬春聽著周帆善良純真的語氣,忽的長長嘆了口氣。

「你嘆氣幹什麼?」

「我是覺得這個世界好荒謬,像你這樣善良的人要去死,而你舅舅、老闆等等那樣沒良心的人卻堅強地活著。」

等待錢入賬的日子裡,兩人在空空蕩蕩的房子里,每天遊手好閒。也不看電視,也不上網,除了手機開著等待電話,大多數的時間裡都是在陽台懶洋洋地曬太陽,盯著來來往往的路人發獃。

「你猜那兩個人是什麼關係?」萬春指著一對時髦的年輕人問周帆。

「手挽著手,一定是情侶咯。」

「不完全對,你看那個男生好幾次想要掙開,而且老在觀察四周的樣子,明顯不是正經情侶,你看他們出來的地方都是情人酒店,估計八成是劈腿或約炮。」

「哈哈,還真是有點不情願的樣子。」

「你猜一下午從這裡經過的有多少人?」萬春又問。

「將近4、500人的樣子吧。」

「嘿嘿,準確地來說是389人,其中男人271人,女人118人。」萬春得意洋洋道。

「我靠,你還真的有夠無聊。」

他們以前都很害怕無所事事,因為無所事事意味著不上進,不努力,是墮落的開始。

然而如今當他們連生之慾望都拋卻的時候才發現,無所事事本身才是生活的本質。

人們為了躲避無所事事,才去工作,娛樂,結婚,繁衍。

餓了就吃飯,渴了就喝水,按照自己身體真實的意願行事,原來這麼舒服。

就這樣雲淡風輕地打發著日子,終於到了過戶的日子,兩個人一陣忙活之後,終於收到了錢。

看著賬戶里一連串的數字,萬春有些發矇,他工作到現在,銀行賬戶還從來沒有超過5位數,看到這麼多個0,心想難怪有錢人都要去買房做投資,這錢真好賺。

回去的路上,萬春問周帆:「沒有了房子,我們去哪死呢?」

周帆拍了拍頭,「你說的是呀!」

 8

兩人又回到了萬春租房,至少還能過完這個冬天。

接下來怎麼辦?

去哪死?

怎麼死?

萬春苦思冥想良久,心生一計:「帆子,你知道日本的自殺森林嗎?」「聽說過,好像在富士山的山腳,怎麼了,你不會想去那裡自殺吧?」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也可以找個無人的大自然深處去死啊,這樣不會給任何人造成麻煩和恐懼,而且也回歸自然,多好。」

「好主意。那你有理想的地方嗎?最好是國內的。」

「還沒想到。」

「那我們邊找邊看吧!」周帆忽然提議。

之後不久,周帆不知怎麼搞來一輛二手的捷達車,對萬春說,「上路吧,兄弟。」

就這樣,一場生命終結的自殺之旅開始了。

在路上的時候,望著天上皓月,遠山含煙,黑夜漫漫,萬春忽然想起來很早以前他們還是筆友的時候,他說過的自己一個夢想。

這樣的旅行在萬春年少時曾經幻想過無數次——夜晚的國道上,他開著一輛夢寐以求的車,副駕駛上坐著夢寐以求的姑娘,一起聽著心愛的歌曲,聊著人生的悲歡苦痛,一起前往未知的旅程。

旅途上沒有疲勞和困意,只有靜謐與祥和,我們穿越山林與平野,吃著各地的民間美食,最終停留在一泓無人的湖水邊。

如今雖然車子差了點,但其他的一切,都如此和少年夢貼合。

「帆子,如今帶著你旅行的情景,你不覺得很熟悉嗎?」

「我知道啊,就是你青春期的時候最心心念念的願景么。」周帆笑著回答。

「原來你記得啊。」萬春更加驚喜。

「只是沒想到,這場旅行的終點是死亡。」

「放棄所有希望的時候,人反而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你說奇怪不奇怪。」

「我們擁有東西的過程中,其實也是東西把我們吞噬的過程。」

周帆和萬春,忽然討論起來哲學問題。

「說到底,我們每個人最恐慌的還是自己的生活,一旦連生活本身也被粉碎,就變得無所恐懼了。」

「其實每個人都遲早要死的,只是很多人都忘了這一點。」

「向死而生。」

「向生而死。」

別怕,我會帶你走。

在生活的沼澤上面,在人心的幽谷上面,越過物慾的群山和森林,越過靈魂的雲層與大海,越過太陽與銀河,越過這個宇宙茫然無際的黑洞,當萬物在奇點的大爆炸之後煥然一新,我在無數流星的陪伴下,重新與你相逢。

 9

這場死亡旅行,竟然意外地漫長,他們經過山川與湖泊,繞過小鎮與村落,一路隨緣自在,最終在不經意之間,來到一處海邊懸崖。

他們臉上充滿了行路的風霜,眼神中卻是對天地交泰的神往。這場生命終結之旅,竟然過去了兩個月。

人最終會回歸天地之間,拋開這一生所有的虛偽、彷徨、貪婪、愚痴、嗔恨之心,氣體歸於清風,肉體消融塵土,化成雨,化成雪,化成天地之間一絲絲的微塵,在無數個清晨與黃昏,暗自銷魂。

終於到了這一刻,兩個年輕人經過這一路,竟彷彿像是走了一輩子那麼長,又那麼短。從車裡出來,兩人迎著海風徒步走上懸崖,在岌岌可危的邊沿,看向蒼莽無垠的浩海。

黃昏的海邊,天地人融為了一體,淹潤寥廓。

海平線那頭的太陽大得驚人,刺眼的光線透過雲層,襯著晚霞照耀海面,如同回到了天地初開的壯麗。

「今天的確是個自殺的好天氣。」萬春的臉金彤彤。

「最後,還有什麼心事未了嗎?」周帆牽著萬春的手,臉上紅彤彤。

「說來可笑,人生的最後一刻,我忽然想知道,我第一本書,也是我唯一那本書,到底最終有幾個讀者?」

「也許你死後,這本書就像梵高的畫一樣,突然出名了。」周帆調侃。

「我的書啊,我的兒,沒有人會像我一樣愛你了。」萬春悲慨。「其實,我還有一個秘密沒有告訴你。」周帆一屁股坐了下來,抽出最後兩根煙,分了萬春一根。

「哦?什麼秘密?」

「不過我想也沒什麼必要說了。」周帆狡黠地笑笑,帶著苦澀與釋然。

「什麼嘛,都最後一刻了還賣關子嘿。」萬春氣得從鼻子冒出一口煙。

兩人都沒再說話,坐著默默抽著煙,似乎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當煙燃盡的那一刻,也是他們彼此攜手了結性命的開始。

煙捲越來越短,煙蒂掉落的瞬間就在空氣中灰飛煙滅。

一切往事如煙如霧,不可捉摸。驟存驟滅,無處可尋。

「差不多了,我們開始吧。」周帆站起身,彈開煙蒂,向萬春伸出手。萬春懶洋洋地拉過手,兩人面朝大海,靜靜閉上了雙眼。

忽然之間,萬春的腳步停住了,他睜開眼睛,長長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不跳了?」周帆也睜開眼睛,柔聲問。

「不跳了,我突然很想找個地方洗個熱水澡,然後吃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

「那要不改天吧。」

「一定選個好天氣。」

「嗯,一定。」

當他們終於放下對死亡的渴望,燃起生之希望那一剎那,當他們抬起腿準備回去的瞬間,忽然天邊一聲驚雷,響徹雲霄,兩人被驚得向後一退,腳底一滑。

周帆失去了重心,朝著碧藍的大海傾倒而去 。

萬春本能抓住周帆的手,但也止不住下滑的勢能,一起順勢跌落。

兩人在半空中緊緊擁抱在了一起,看著頃刻間烏雲密布的天空,忽然都笑了。

噗通。

大海中掀起小小浪花。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不為人知的死亡事件薄》第一篇

也許不會有第二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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