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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大家子

五一之前講好,到附近一個小鎮子去兜兜轉轉。人呢就姨媽姨父,表弟弟媳他們小兩口,還有我帶著小孩。各自早飯,統一出發。在鎮上吃中飯。那邊興吃魚鍋,魚片嫩得花瓣一樣。六個人兩條大魚剛好,不必再吃主食,下午喝茶時叫兩份紅糖糍粑填飽。傍晚折返各回各家。我預感到這是一次成功的小而美的行動,嚴謹有序,簡潔活潑,回來可以寫一個春和景明、魚肥稻香的帖子炫耀。

然而。

然而一大早就亂套了。大舅打電話給姨媽,姨媽手裡忙著,開到免提,大舅說天那麼好想不想出去走走?姨媽笑說是要出去啊,已經跟我們約好出去。大舅氣了,「為啥不喊我?電話都不曉得打一個嗦?問都不問我一下嗦?你們做事情才笑人嘞!……」

「咳呀咳呀哪兒嘛!」姨媽辯道,「是娃娃些想去,是他們喊我們,又不是我們想——」這麼快就出賣我了。

「你們哪天約的?」

「唉呀匆匆忙忙臨時約的,來都來不及準備……」姨媽搪塞。

「那中午你們在哪裡吃飯?在那邊館子頭吃嗦?」

「不不,外頭吃不幹凈,我們帶了東西的,剛剛煮的餃子,還鹵了鴨腳板、翅膀、肫肝。」

「哼!準備得那麼多還說沒準備!——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難得聽你說!——我馬上過來!」

大舅家離我們的出發地,是一個穿城的距離,然而他已經氣了,不能不等他。我們再一想,我們確實沒什麼良心,明明知道舅媽去帶孫子了,大舅獨自過了快一個星期,居然還不喊他。

正互相埋怨呢,小舅媽又打來電話,說大舅打電話問他們,這趟叫他們沒有,竟然也沒有,所以小舅媽代表小舅也氣了,「你們出去過節,我們兩個在屋頭瓜起?」姨媽解釋說你們不是昨天夜裡剛剛回成都嗎,小舅開那麼久的車肯定累了啊,怕你們累才……小舅在那邊接過電話說:「好了不要在電話里沒完沒了的,我們馬上過來。」他放下電話又發過來語音,說又叫了兒子兒媳一起去,帶上孫子。語音發一條他怕不穩當,又發了一條:

「等我們,我們動作快,等到哈!——哪個喊你們自己不早說。」

這就是我的一大家子,除我自己的父母小孩外,在成都本地的有:大舅舅媽,小舅舅媽,姨媽姨父,大表哥夫婦及女兒,大表弟夫婦及兒子,小表弟夫婦,另外還有兩個外甥,分別在兩個弟媳的肚子里,正式加入家族應是立秋以後。出了成都,重慶還有姨媽姨父及一堆表姊妹夫婦、外甥等等。外省親戚走動稍疏,略去二十餘人不提。

我的一大家子喜歡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尤其是這十年,長輩們陸續滿六十以後。春節團年要團五六次,因為各家都至少有一頓主場;中秋全體上我家,我媽居長主持;初春給外公外婆掃墓,傾巢出動;龍泉驛桃花開時,集體春遊兩次;清明、端午分別有人過生日,必吃兩場;暑天借口熱,冬天借口冷,需要去青城山三道堰避一避。總之名正言順要聚,強詞奪理也要聚。

老實說我們家很土,主要的娛樂是走親戚。

大舅來了。姨媽和我迎上去,預備再挨他幾句。結果他下車居然笑盈盈的,遞過來一個大保鮮盒。

「你們沒帶水果得哇,我洗了葡萄。」他說。「走嘛,我跟你們一起去——今天晚上大家其實可以住在那邊。」原來他還帶了毛巾牙刷,和剃鬚刀,和睡衣,和一雙拖鞋,和一件厚外套,和一件襯衫。

我這個大舅過生活是很考究的,眉毛鬍子從來一絲不亂,鞋子纖塵不染,吃飯吃七分飽所以體型始終沒有發福。至於穿衣服,我記得一件往事:很多年前,成都突然開化,一夜之間男人都穿上西裝,環肥燕瘦,我大舅據說最出色,「大島茂一絲一像。」他們說。大舅對我也有要求,看見不合規矩時雖不譴責我,眼神卻流露出心痛。我小時候在外面瘋玩,張牙舞爪,遇見他猛地就文靜了,我雖然演得辛苦,但總不能對不起他。我上高中時學習吃力,樣子常常潦草,有天下午,大舅忽然說「走,帶你去看個電影。」真帶我去看了個電影。我們騎著車頂著烈日,在一個單位的紅磚樓群里穿行,經過一個沙土操場,一個職工食堂,一個香樟樹林,一個倉庫,一個自行車棚,終於來到一個破舊的小禮堂前,門口黑板上用彩色粉筆寫著:

今日上映:《西西公主2 ——年輕的皇后》

這個電影別人好像都是學校里的姐妹淘約著一道看的,嘰嘰喳喳勾肩搭背,嗑著瓜子含著水果糖,只有我,是我舅舅帶著看的,也沒給買吃的。他一邊鎖車,一邊微笑叮囑我道:「好生看,好生跟到別個學一下哈。」他要我好生跟奧地利公主皇后學一下,在學女排張海迪的同時。

電影好看極了,可我怎麼學啊?我是今後注意飲食,爭取長成那樣?還是奮發圖強當上皇后啊?我揶揄大舅。大舅並不反駁,還是微笑:

「沒事沒事,看了就是學了。」他一邊開鎖一邊說。

很多年過去了,我確實沒能長成那樣,發了憤也沒能當上皇后,但我搞明白了大舅想讓我學什麼,他希望我學「美」。他希望我意識到美,在學習女排張海迪的同時。其實八十年代後期整個風尚已經開始變化,電視里有時裝,報端有明星,可對於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大多仍把「美」視為身外之物,過日子的「過」里,並不包含「美」。大概大舅為我生活在這樣的社會氣氛里感到擔憂,怕我抱著這樣的態度潦草一生,所以提出學習公主皇后的要求,給我一個強烈到荒唐的刺激以進行美的啟蒙。可嘆我遲鈍,很晚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而且仍然做不到他那麼好——毛巾牙刷,和剃鬚刀,和睡衣,和一雙拖鞋,和一件厚外套,和一件襯衫——在任何場合他都能體面地存在。今天有太陽,他戴了一頂藏青的棒球帽,中間磚紅色格子襯衣配淺卡其褲子,腳上健步鞋也是藏青色,用來首尾呼應。

「你把頭髮還是重新紮一下,」他跟我說:「已經莫樣樣兒了。」

等到大舅,又等小舅。沒想到等小舅全不費工夫,他們很快就到了。一看就知道他們確實心急如焚,小舅出門前沒看鏡子,頭髮呲著兩個尖尖,小舅媽則是沒看天,多穿了至少三件衣服。大舅一看他們那樣,立刻不以為然道:「哎這個叫啥子——」 大概當哥哥的總有一點嫌棄弟弟,覺得他憊懶散漫,倒是弟弟寬容得多,因為深知天下哥哥都是吹毛求疵的,所以根本不當回事。小舅兩個人開門下車時只反覆說一句話:「餓了餓了餓了餓了。」

我小舅與大舅的不一樣不是一般的不一樣,而是不一樣到相反的程度。小舅本來眉清目秀,但早早就長胖了,衣服更是,大舅說的:「亂穿」。大舅在吃喝上很克制,而小舅,剛才說了,早早就長胖了。小舅不像大舅那樣什麼事情都能拿出觀點,小舅什麼事情都無可無不可,這樣說吧,他們都熱愛生活,但熱愛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草魚弄乾凈以後,兩面劃叉叉,黃酒浸起鹽碼起,蔥姜上下都要鋪,還要塞到魚肚子和嘴巴裡面,好,不要蒸,放微波爐,哈哈兒就好,魚皮完完整整光光生生!」

這是我印象最深的小舅的一段話,他從不問我學習,也看不見我打扮成啥樣,也不關心我想些什麼,他那時只跟我談吃。以至於我回憶起他來,眼前總飛著一個一個菜肴,豌豆炒蝦仁,尖椒炒雞丁,泡姜爆鱔魚等等。

「餓了餓了餓了餓了。」小舅嚷:「等不到去鎮上吃魚了,現在馬上就中午了啊!」

姨媽只好把煮好的餃子端給他,原計劃這餃子是在鎮上吃的,為了怕萬一吃不成鎮上的魚鍋。結果大舅為了趕來沒吃早飯,現在也有點餓,乾脆他們一起吃了。都坐在車裡,接餃子時大舅預先抽了三張紙巾墊在淺卡其褲子上,小舅則大聲問:「醋帶了嗎?」

等趕到鎮上已經中午,大家也懶得上館子里等位了,我們還帶了一堆點心,於是找了小河邊一個茶館,各人要了喜歡的茶吃點心。

一共十一口人,我這一大家子坐下時店伙可忙壞了,添了五把椅子,拼了三張茶几方安頓好。周圍茶客嚇得直看我們,不知道我們一幫人要怎麼熱火朝天地團圓一場。然而坐下以後,我這一大家子人立刻就陷入了沉寂,看微信的看微信,打遊戲的打遊戲,削水果的削水果,撕魷魚的撕魷魚,誰也沒話,誰都面無表情冷若冰霜,簡直都不像親戚了。奇怪吧?迷惑吧?懷疑吧?而且這並不是熱鬧之後偶爾出現的靜場,這個靜場靜了半天。既這麼無話可說幹嘛還要在一起?這麼尷尬地在一起又何苦來?

然而據說人和人好到一定的程度,就會拿對方當陌生人一樣視而不見 。也就是說我這一大家子在這一刻,實際上已經親熱到素昧平生的境界。

我順著大舅的視線,看見小河對岸的住家,門前種了一大片旱金蓮,蓬蓬勃勃爬滿石欄後又墜到河面上,正值花季,花朵的橘紅色像濃漆一樣刺目。這家前門不在這邊,後門緊鎖,後窗沖河水開著,並沒有拉簾,想是主人常常需要看見自己心愛的旱金蓮吧。我再看大舅,他正看著我,舅甥相視嘻嘻一笑。

小舅剛吃完一個梨,決定給孫子講個故事。他講的是群英會。

「那蔣干就去了江東,信心百倍啊他,為什麼,因為他和周瑜是有點老交情噻。他萬萬沒想到啊,老交情周瑜早就布好機關,只等他來上當受騙,周瑜的智計那也是不得了的啊……」

「停停停停。」大舅打斷他,在小舅眉飛色舞之際。「我就不同意你給娃兒講三國。現在講還太早了。」

「早點好啊,增長點智慧嘛!這個又好耍!」

「好耍啥子?智慧就是兵不厭詐嗦?你咋個理解得那麼狹隘喃?培養智慧應該先從美好開始嘛,聽聽音樂看看畫,比兵不厭詐要高級得多噻。」

最終還是小舅讓步不說了,但看他跟孫子擠眼就知道等大舅一走他們就繼續說。大舅倒也沒有追擊,發現他們祖孫的詭計也只是大笑道:「好哇!你們根本不聽我勸!」

要說我這兩位舅舅,能像今天這樣一處坐著談笑風生,其實是有那麼一絲意外的,本來以為他們兄弟倆會一直冷戰下去了。還別說舅舅們了,我這一大家子,在這十幾年裡發生了很微妙但很巨大的變化。我記得我少年時代,家裡並不一團和氣,尤其是外公去世以後。舅舅姨媽們常有口角,口角覆蓋了全部舅舅姨媽,像打比賽的單循環制一樣,一個都不落。我媽年紀大得多,他們吵完往往要來我家告狀,我基本都偷聽了,但完全沒有立場,姨媽來同情姨媽,舅舅來同情舅舅。我媽既心疼妹妹也心疼弟弟,為難得胃痛。

實際上他們之間也只有雞毛蒜皮的小齟齬,並沒有什麼原則性的糾紛。外公家在南京時經歷戰火,來到四川後又接連趕上運動,能保住一家平安活著就很好了,哪裡還有什麼家不家產,留給兒女的只有極其稀薄的資助,所以我們家從來就沒有分配不公造成的矛盾。然而舅舅他們口角時都很激烈,為了一些提不上嘴的理由,甚至可以說,他們在人近中年時,還在吵那種青少年水準的架。我後來很大了才逐漸想明白他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的青少年時代都非常艱苦,兩位舅舅還有過殘酷的經歷。那是因為在運動里受到外公的牽連,他們以某種罪名被發配到偏遠的山區,從一個平靜的文員的家庭里。十五六歲突然就不得不長成一個成年人,否則沒法生存。青春剛開始就結束了,他們剛開始對這個世界建立判斷,這個世界就崩壞了,人生在那時本該最美妙,但人生轟然就失序了。最終他們回家,回到軌道,他們的身體、精神表面上看都還正常,但心理呢?不知道,也許那個在險境中求生存的機制仍在運行著,一切條件都需要爭取,需要強求,需要使勁,需要征服。快到中年時他們重拾了青春的快樂,也常常爆發出青春的野蠻。

尤其是兩位舅舅,我聽說他們為了一些外人莫名其妙的原因有整整兩年不咋說話,只有過年時當著外婆,假意敷衍幾句。我那時上高中,有了一點文化,感覺他們能生動地名詞解釋:兄弟鬩牆。

可看看他們現在,能說笑打趣,大舅家裝修,小舅幫著買的瓷磚,又便宜又漂亮。過年大舅媽做的湖北菜,小舅捧場邊吃邊贊。我媽聽到看到幾乎喜極而泣。

人說老了老了自然就和善了,這情形不知在別人家是怎麼回事,但在我家,我觀察到的更多一些,老了只是表象,真情是時間長了,那些因為創傷造成的極端個性逐漸弱化了,生活的壓力減小以後人際恢復了溫柔,人們回到本來的面目,明白自己真正需要什麼,依戀什麼,珍惜什麼。

「大舅,」我問,趁著他心情好,可以問一點長輩們的往事,「你跟小舅打過架嗎?」

「沒有!」小舅搶著回答。

「打過啊。」大舅已經笑不可仰。

「那次不算!那次怎麼能算——」小舅不許大舅講。

「是哪年啊?你十歲有沒有啊?我們在重慶的時候?」大舅說,「你小舅緊到惹我,緊到惹,我被他惹得不耐煩了,就還手,幾下就把他按到地下睡起……」

「那次不算!我都沒正式……」

「我就騎在他身上,他就那麼在地下睡起,眯到眼睛,我問他服不服?他不理我,我又問他,他還是不理我,我又問了三遍服不服服不服服不服?結果他,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舅笑得臉都變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舅也笑起來,我在他臉上還能看見一個賴小子的賴樣兒。

「我還等他回答,結果你小舅忽然打呼嚕了,他居然睡著了!在戰場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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