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台上，文化做不了拳頭
雖然中國傳武在我心裡早已祛魅，但作為一個曾在噓噓時扎過馬步，洗臉時用盆里的水畫過太極的人，看了最近網上爆火的「自由搏擊手5秒KO太極拳宗師」的視頻後，除了覺得疼，還覺得有些殘酷。
小的時候，我是個中二的少年，天天想著離家出走，闖蕩江湖，做一個不用洗澡吃飯上廁所，出場自帶背景音樂，燈一吹就能讓姑娘第二天突然反胃的俠客。那時村裡有好多小夥伴跟我一樣，拿著竹木削成的各種兵刃，對著彼此家的雞鴨狗鵝和蔬菜亂砍亂殺：二狗子攆著一隻雞砍出了一地雞毛，宣布他練成了獨孤九劍；三娃子拿著木棒打中了他老爸，宣布他掌握了打狗棒法；四傻子被狗追了幾百米，毫髮無損，宣布他學會了凌波微步。那段時間每天都有小夥伴練成絕世神功，只有我神色淡然，一邊拿劍戳地上的螞蟻一邊想著武學真諦乃不戰而勝，仁者無敵。在我眼裡，那些天天嚷著自己即將一統江湖的小夥伴都是凡夫俗子，都是一入江湖就活不過第一個驛站的小嘍啰。
我相信自己是不世出的武學奇才，成為天下第一是早晚的事，我甚至還相信自己能在無數人哭著喊著求我做武林盟主之際，做到不貪圖權勢，揮一揮衣袖，只帶走幾個武功比我差點但長相絕美的姑娘。那時我不信水深之處有龍，但我信深山之處有一棟茅草屋，茅草屋裡住著一位絕世高人，高人是個獨孤求敗的漢子，天天彈琴喝酒，孤獨了就在萬丈絕壁之上打拳耍劍，豪氣生了就跺一跺腳飛上天，和太陽肩並肩。我不知道他是住在嵩山還是住在華山，或是住在我家後山，但我知道他會來接我。他此時不來，只是因為時間尚早，他想讓我在這亂七八糟的塵世中多多歷練。等我歷練夠了，他就會一身白衫，負手而立，出現在村東頭的那片竹林里。我相信那一天，在他朝我伸出手的瞬間，無盡竹葉會漫天飛舞，江湖中最大的魔頭會在遙遠的黑暗中睜開眼睛，用一聲嘆息表示對於宿命的無可奈何。就像泡沫的存在有既定的時長一樣，我跟我的小夥伴的俠客夢隨著成長無聲破滅。不僅如此，後來那些渾身肌肉，一言不合就揮舞著拳頭的人，在我眼裡不僅不再是行俠仗義的英雄，反而成為了野蠻人中的一種。
我不喜歡村裡那個當兵回來，拍人肩膀也要顯示一下他力量的大哥哥。也不喜歡高中那位學了半年散打後，大冬天也穿著背心露出兩坨老鼠肌，成天逼讓人跟他掰手腕的同學。我欣賞有力量的人，不管他擁有的是過人的腦力還是擁有過人的體力，但我不喜歡所有被力量裹挾、進而異化的人。跟很多人不同，看完那個不足一分鐘的視頻後，我並沒有認為太極就是玄學，推廣太極拳的人都是騙子，更沒有覺得中國傳武一文不值。視頻中，太極拳確實以一種令人不忍直視的方式敗給了自由搏擊，但那場比試的勝負也只能說明比試雙方在力量上完全不對等，並不能說明太極拳就不如自由搏擊，更不能說明中國傳武就應該從此關張大吉。中國傳武被神話已久，國人對它的祛魅，從一些人質疑李小龍是影視明星和武術思想家而非真正榮譽滿貫的武術競技者就已經開始，但我個人對中國傳武完成祛魅卻是因為一個與之完全不相干的物理學等式：E=mc2。
在那堂物理課上，物理老師說，世間武功唯快不破，用這個質能等式去理解，就是指在同樣的體重下，誰的拳速更快，誰釋放出來的力量就更大，反過來說，也只有力量大的人，才能真正做到拳速快。物理老師還說，內功和氣功都是假的，真的力量不如人，除了藉助工具延伸自己的力量或是偷襲對方外，練什麼都沒用，人家一拳就能把你干翻。那個視頻證實了科學和物理老師是正確的，雖然敗北的那位肥頭大耳的「宗師」至今仍在狡辯他倒地被揍是因為鞋子太滑，因為害怕打死人所以沒有使用內力。相較於中國功夫，我個人更願意將視頻中的太極拳稱之為中國傳武，因為「功夫」一詞具有的文化意味很重，雖然經過李小龍和成龍的推廣，在外國人眼中，功夫已經成了中國人的標誌之一，算是完成了一種文化輸出，但在真實的擂台上，太極拳或其他中國傳武，跟泰拳和空手道以及其他國外的武術一樣，均屬於無數武術中的一種，不能附加任何多餘的東西。遺憾的是，目前除了散打，中國傳武的各種分支並沒有把自己修習的武術當作萬千武術的一種，反而不斷用搞玄學的方式在推廣、收徒，用傳統文化的名義將所有的中國傳武捆綁在一起，最終導致中國傳武從訓練方式到推廣方式全面落後，形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尷尬局面，並且容不下任何批評。
按理說，不同的武術種類無需分出高下，也不能分出高下，但武術的本質終歸是追求肉體或精神力量的最大化，既然有最大，那就說明有比較，就說明要在訓練和實戰中不斷追求更高、更快、更強。與外或許可以不爭不鬥，但與自己、與那些跟自己學習同樣武術的人，必須去爭去斗。
就連我小時候村裡選掌門人，小夥伴們也都知道掌門掌門，一掌能把門劈開的人才能當掌門，雖然這種挑選方式對於家裡是鋁合金門的人不公平，但至少年幼的我們也知道，在武術這件事上，何為真正的強。
另外，我一直認為，人學任何東西，只有將其當作一種技能才有可能獲得實質的提升，一上來就神化自己所學，不是騙子就是蠢貨。
只有把自己所學當作一種技能，並將其提升到一定高度，這項技能才可能被更多人接受，隨著推廣形成一個有著相關規則和准入門檻的行業。也只有使一項技能擴大成一個很多人從事的行業，這項技能的意義和價值才能最終體現出來，從而防止自身被街頭騙子肆意抹黑，被完全與自己行業無關的人隨意挑戰、評價。
對於中國傳武而言，這個視頻流出後，目前的當務之急顯然已不是捍衛所謂的名聲，而是要心甘情願的認輸，然後回過頭去審視自己，自己的那套理論，到底是有養生效果還是有表演效果，到底是殺人之技還是健身體操。
光說練了某某武術總比普通人要強並不能說富人，因為別說武術，你就是在地上畫圈圈詛咒人的同時，不時扎扎馬步，練練臂力腿力，多年以後，也會比普通人要強。我個人不希望中國傳武因為一個視頻便從此沒落，但我希望中國傳武在受了這記重拳後，能從地上爬起來，看看世界，看看自己，找出自己與外界的差距在哪裡，找出自己真正該堅持的精華和該摒棄的糟粕。男兒當自強，光以傳承文化的名義圈錢、放嘴炮、耍流氓，不僅有違我國真正的傳統文化的精髓，還會讓那些心懷熱忱投身於中國傳統武術的人徹底心寒。
就像影視劇里，無論是為了民族尊嚴還是為了世道清白，最後真正能獲得話語權和他人尊重的人，無不是在擂台上站到最後的那位。雖然不上擂台就不會輸，但若真想輸出文化，不上擂台展示自己、不順應時代的變化用更科學的方式審視自己、提升自己，最後輸出的就只能是笑話。
謝謝。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呂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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