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喜喪

迎親隊伍的最後,是一頂專門打造的八抬大轎,轎子被漆成血紅色,裡面放著少女迎弟的骨灰。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59 個故事

我堂哥從小不讓人省心,十幾歲就成了臭名遠揚的小流氓,到處勾搭女孩子。

後來堂哥遇到了一個比他大6歲的女人。當時那女人25歲,找不到婆家,鐵了心要跟我堂哥。婚後,堂嫂經常沒來由地和村裡人吵架,被人稱為「瘋子」。

夫妻倆六年都沒生出孩子,大家私底下都說堂嫂「不會下蛋」。兩口子受不了這些議論,躲去東北。

那年年末,夫妻倆帶回來一個剛滿月的女嬰,說是在外面懷了生下的,起名叫「迎弟」——迎來個弟弟的意思。自從有了迎弟,周圍人就以「迎弟媽」、「迎弟爸」稱呼兩口子。

剛過完年,迎弟爸就獨自去了東北。誰知迎弟媽又突然懷孕,迎弟爸幹了幾個月的活就回家陪產。這次,迎弟媽生了個男孩。

男孩在迎弟媽肚裡近十二個月才出生,因此得名「晚生」。親戚們都覺得此事有蹊蹺,只是心照不宣。

更蹊蹺的是,晚生還沒滿月,迎弟爸就死了。雖然我們對外宣稱他醉酒身亡,但外人都知道他是喝農藥自殺的。

他死之前,閑話就在村落里傳開:迎弟是抱養的,晚生是迎弟媽跟別人生的種,下不出蛋的是迎弟爸。

迎弟爸想以死維護自己的尊嚴,可最終還是死得很沒面子。

晚生是男孩,家族人很歡喜。迎弟是女孩,還是抱養的,很不受待見,經常挨打。外人對她也不友善,都叫她「小瘋子」。但我跟迎弟很合得來,小時候形影不離。她年長我三歲,可按輩分說,她得稱我小叔。

在成長過程中,迎弟總被區別對待。小時候男孩欺負女孩,長輩都會為女孩出頭。可男孩們欺負迎弟,只要跟大人說:「是小瘋子先打我的。」大人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有些女人甚至指著迎弟吼道:「你個小瘋子,再碰我兒子,我就把你手砸斷!」

我從未見過迎弟媽為迎弟出頭,只見過她毆打迎弟。迎弟很犟,實在疼得受不了才會跑,出門後便跟沒事人一樣帶我去打三叔家的孩子騰飛。

騰飛塊頭小打不過迎弟,又總愛招惹迎弟,經常沖她喊:「老瘋子抱來的小瘋子,沒爹沒媽的臭瘋子!」

騰飛被打後,哭著回家找三叔,三叔便帶著他去找迎弟媽理論。迎弟媽不由分說拎起迎弟就開打,可迎弟沒有因此收斂,每次見到騰飛還是繼續追打。

迎弟媽原本沒打算讓迎弟上學。當時普及義務教育的任務重,校長和村支書三天兩頭上門給迎弟媽做工作。最終,村裡答應給迎弟出學費,迎弟媽才鬆了口。

事實上,上學對迎弟來說,真不是好事。

迎弟入學晚,和班裡的孩子格格不入,時常被排擠。孩子們經常嘲笑她穿的衣服又破又爛。迎弟發育早塊頭大,但腦子笨,老師還給她起了外號——「傻大個」。

這樣一個角色,大家都不喜歡,班裡的孩子每天放學都在回家路上欺負迎弟。

頭幾年,迎弟塊頭比他們大,對方只是逞口舌之勇,沒有打人。到了五年級,他們人數翻倍,個頭也長了,開始動手。

那天他們沒有打我,只是每人踹了迎弟兩腳,第二腳算是給我的。

被群毆的第二天,十五歲的迎弟退了學。

在家待了沒幾天,迎弟跟鄰居去服裝廠做事。她幹活利索,當學徒的第一個月拿到了800塊錢工資。

迎弟拿著錢回家那天,大家一反常態,都笑嘻嘻的。迎弟媽當著眾人,往自己臉上貼金:「論幹活,我們家迎弟隨我,沒的挑。」

那次迎弟給我媽買了條項鏈。我媽一感動,偷偷跟她說了幾句知心話:「迎弟呀,你得留點心眼,掙的工資別都給你媽,自己也得攢著點,以後好找婆家。」

「我也想留點花,但怕我媽生氣。」

我媽樂了:「愣丫頭,她不敢生氣,她還怕你生氣,一點兒也不給她呢。」

之後迎弟開始自己攢錢。她在外漸漸學會了喝酒、上網,穿著變得暴露。

有一次,迎弟去學校給我送吃的。罵她「傻大個」的老師和以前欺負她的人都變得客客氣氣,直勾勾地盯著她長長的脖子和雪白的胸脯。

不久迎弟去了南方的大城市,常年不見人,我和她中斷了聯繫。那幾年,家人給介紹的對象,她都看不上,自己倒是往家裡帶過幾個男的,可沒一個正經人。

2014年夏天,迎弟突然加我微信,發來了自己的婚紗照,說她對象待她很好,兩人想結婚。迎弟的對象是個孤兒,給不起彩禮,迎弟擔心家人不同意這門婚事,想我幫她騙戶口本。

我們那兒有閨女的人家,都盤算著嫁女兒時收一筆彩禮。我知道,沒有彩禮,迎弟媽絕對不會同意女兒嫁人。

思前想後,我決定幫迎弟騙戶口本。之後,我做了很多萬無一失的計劃,可迎弟一直沒通知我實施。

年末,我給迎弟發微信:「咱們騙戶口本的計劃什麼時候實施?」

「不用了,人都沒了,他得了腦瘤,沒撐住,死了。」

我還沒緩過神,她又發來信息:「我也快死了,白血病。」

迎弟努力工作攢了點錢,原本以為可以和對象好好過日子,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的憧憬都化為泡影。錢花光後,對象死了,迎弟自己也命不久矣,準備回家等死。

春節前,迎弟拖著病怏怏的身體回了家。她臉色蒼白,身子瘦弱,說話輕聲細語,反倒有種病態的美。

迎弟媽沒錢給女兒治病,任由她在家裡等死。我每次去看望迎弟,迎弟媽總說:「你快去看看那個掃把星是不是死在床上了?你把她拉出去埋了吧,也給我省筆火化錢,嫂子謝謝你。」

迎弟受不了那些冷言冷語,白天就躲去我家學織圍巾。她說我脖子長容易著涼,要給我織條圍巾。

我本想帶她到處散散心,但她身體不允許,經常犯病疼得直冒汗。有一次疼暈過去,我以為她死了,抱著她不知所措地叫喊。不久她醒過來,見我傷心,自己倒挺高興。

2015年正月初六,鄰村高家莊的舅爺爺和舅奶奶來我家串門,想了卻一樁心事。

二十幾年前,二老的兒子——我的表舅,在我的滿月酒上喝醉了,回家途中落水溺亡。表舅是獨苗,雖然已經入土二十多年,二老仍天天惦記著「給兒子找個陰間媳婦」。

老兩口這些年談過兩家,都不合適。頭一家女方八字與表舅相剋,第二家要的彩禮太重,他們難以承受。

2014年,高家莊拆遷,老兩口手裡有了錢。他們打算給兒子大辦冥婚,重金托媒尋陰親。二老在鄉里出了名,事情卻始終沒個眉目。

後來他們聽說迎弟得了絕症。舅爺爺這次來我家是因為看上了迎弟,想讓我們做個媒。他們想出錢給迎弟治病,待迎弟死後,再給她和我表舅辦「婚禮」。

二老走後,我媽讓我去探探迎弟的口風。

我原本很不願意跟迎弟說「配陰婚」的事情,覺得晦氣。可見迎弟越來越難受,想著有人能出錢減輕她的痛苦,便決定和她坦白。

「我高家莊有個淹死的表舅,他家人想出錢給你治病……」

話未說完,迎弟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先是沉默地流了會兒眼淚,而後像個孩子一樣抱住我哭著說:「我真可憐!我太可憐了!」

「哇哇哇」地哭了很久,她擦擦眼淚說:「我太疼了,我想治治,就給我打點止疼針也行。」

迎弟算是答應了這門親事。

事情進展很快,2015年二月份,幾家人就湊在一起商量定親事宜。

那天舅爺爺詢問迎弟的生辰八字,迎弟媽坦然說出了真相:「今天呢,趁迎弟還活著,我就說幾句實話。迎弟是我跟那死鬼在工地撿的,她是哪天生的,我真不知道。你們看哪天最般配,我們當她哪天生的,好吧?」

舅爺爺連聲說好,迎弟則默不作聲拉著我出了門。沒多久,我見迎弟身體不舒服,便攙著她回到屋裡,這時幾家人已經商定完。

舅爺爺清了清嗓子,說:「那就這樣,咱們這門親定下了。以後迎弟也是我們的孩子,我們一定好好待她。明天我們就帶她去醫院,找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葯。」

大家都樂呵呵的,迎弟也勉強笑了笑。

第二天,舅爺爺帶迎弟去住院治療。

迎弟住院期間,我回校上課,又和她斷了聯繫。幾個月後,迎弟去世了,待我趕到家,她的遺體已經火化。

按照之前的商議,迎弟的葬禮要當成婚禮來辦。那天十里八鄉的人都來看迎弟的婚禮,她絕對想不到自己死後會如此風光。

早晨八點鐘,樂隊班子帶著隊伍來迎親。兩個樂手吹著嗩吶走在隊伍前頭,後面跟著十多個敲鑼打鼓的人和一群花枝招展的農村婦女,女人們扭著秧歌、跳著舞。隊伍的最後面是一頂專門為迎弟打造的八抬大轎,轎子被漆成血紅色,四面掛著白色的遮布。

迎親隊很順利地接到了「新娘」——迎弟的骨灰。主事人抱著迎弟的骨灰和照片走到轎子前,撩開帘子恭敬地把二者安置進轎子。

一切準備就緒,起轎回程。嗩吶手們突然發了瘋似地繞著轎子跑起來,邊跑邊跳,邊跳邊吹。鑼鼓聲跟著響起來,圍觀的人一路叫好,熱鬧非凡。

迎弟媽跟著轎子追了很遠,哭得稀里嘩啦。

到了高家莊的墳地,舉行完各種稀奇古怪的儀式後,迎弟被安葬在表舅的墳堆邊上。

「蘇航,給你表舅母磕個頭!」這時,忽然有人沖我喊。

我刷地一下跪在剛堆起的土墳前,喊了一句:「給表舅和舅母磕頭啦!」

作者蘇航,現為教師

編輯 | 莫文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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