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素:不是一個人的網紅,而是一群人的訴說
范雨素火了,皮村火了。范雨素是被媒體高度篩選出的「打工文學」代表,可惜文學拯救不了她和這個群體的生活困境。在群像的意義上,土逗公社特推薦幾位范雨素的「同學」,他們沒有走紅,但是一樣在以文學對抗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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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土逗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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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一個「大隱隱於市」的文字精靈乍現人間,范雨素迅速被「圍獵」。她蹲在皮村工友之家的地上接聽電話,她面對十幾家登門的媒體、出版社而有點措手不及。
「正午故事」的一篇題為「我是范雨素」的文章,一天之內引發朋友圈海嘯。范雨素,44歲,來自湖北農村,初中畢業,北京打工,現居北京皮村。在近萬字的長文里,她用頗具現代感的文學筆觸,波瀾不驚地講述了自己「被命運裝訂地極為拙劣的生命」。文章下方,是一片近乎蒼白的評價:寫得真好。
類似的「驚訝」其實我們並不陌生。總有一些需要針對打工者群體做調研的同學聯繫我們,希望我們介紹機構幫助他們發問卷、聯繫訪談對象,也向我們打聽皮村的基本情況。有一個問題是幾乎每個人都會問的,那就是:皮村安全嗎?——我們是一群女孩子去,我們是晚上去,我們覺得好遠好偏僻不知道情況怎麼樣……
有趣的是,為什麼一涉及打工者聚居地,「安全」就成為了一個必須考慮的問題?如果是去學校、寫字樓、商業街做調研,這個問題就不在考慮之列了吧?有比較過犯罪率的數據嗎?打工者?他們難道不是木樁般愚笨的人嗎,他們懂愛情嗎,他們素質低下沒文化,會寫東西嗎?……
兩天來,有多少人是帶著這樣的震驚之情在閱讀范雨素的文章:原來一個普通打工者的文筆可以這麼好,故事可以寫得這麼感人!那些「寫得真好」的潛台詞是:這可是一個打工者,一個農村婦女哇。如果閱讀止步於驚訝,對於了解這個長久以來似熟悉又陌生的群體就遠遠不夠。
一、范雨素與皮村文學小組
面對高高在上的書寫者,范雨素很不屑。她跟皮村文學小組的張慧瑜老師抗議:他們真的比我們高貴么?抗議之外,范雨素成為了一個具有自覺意識的創作者,而她並不是一個人。
范雨素所居住的北京皮村還寄居著兩萬名外來務工者,2002年成立於此的公益組織——工友之家為皮村帶來了「打工春晚」、「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同心實驗學校」以及范雨素學習一年的「文學小組」。他們在務工之餘寫作,他們在揮汗如雨後訴說,他們的故事曾被照顧不同口味的新興媒體挑選尋覓,他們始終在書寫自己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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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雨素在皮村圖書館。圖:騰訊圖片《中國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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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永元在主持2017年打工春晚時說,這場春晚,是一群正常的人在做正常的事。而皮村文學小組和他們的作品,也只是普通打工者和服務他們的公益機構的日常生活。當媒體借著范雨素的文章再次狂歡,打工者們面對的生活境遇,並不比以往減少幾分惡劣。
范雨素的文章這次能夠引起廣泛的關注,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舉重若輕」。在她堅強的內心與輕靈的文筆之中,苦難得到了消化和升華,被孕育成閃亮的珍珠,但這不意味著苦難不再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生活的常態,是「地里賺不出奶粉錢」,是「我做了別人家的保姆,我的孩子成了有媽的孤兒」。而媒體對她的關注,恰如之前對工人詩人群體的關注一樣,不會去探討她的苦難,更不會藉此去深入整個群體的苦難。相反,關注的目光投向「文學」,投向他們的寫作,他們的才華,而實際上,寫作的時間,只是他們生活中非常短暫的部分。
而舉重若輕的范雨素,也終究有這樣赤裸裸抒發悲愁、質問蒼天的詩句:
我只敢在,
深夜放聲哭泣,
曠野無人的深夜,
祈求大地
我是一個農民工,
我的孩子也是一個農民工。
所有的苦,
我都能夠吃掉,
我想讓我的孩子享點福。
大地遲遲不語
我靜靜地等待,
等待大地回聲。
我繼續向仁厚,黑暗的地母祈求:我是個懦弱的逃避者呀!
我祈求,我的孩子,
畢節的孩子們,
農民工的孩子們,
都有來生。
在來生,所有母親的孩子,
不叫留守兒童,
不叫流浪兒童,
他們都叫做,
六十年前,
毛爺爺起的名字,
祖國的花朵。
——《一個農民工母親的自白》
「我沒想過靠文字改變生活,我也習慣了靠苦力謀生」,但「或者就要做點和吃飯無關的事,滿足一下自己的精神慾望」。范雨素沒有對勞動的恐懼,但勞動者始終有表達的訴求。再過不久,工友之家參加「文學小組」活動的工友作品合集《皮村文學》第四輯即將付梓。
在這其中,范雨素略顯特別。她是一個「貪婪」的閱讀者。所以最初發現她的界面新聞記者認為:「她的語言,是典型的『閱讀者』的語言,是文學造就的。」膜拜她的讀者認為:她的文字如一股清流,沒有大喜大悲,沒有怨天尤人,沒有激烈言辭,甚至沒有突出的感情色彩,不討好,不浮誇,就這麼平靜地娓娓道來。
二、一個群體的文學訴說
此次,土逗公社摘錄了皮村文學小組部分成員的部分作品,希望讀者們能夠看到更多的「范雨素」,看到更多和你一樣有血有肉有情有愛的人,並以此為窗口,看到更多普通打工者的日常生活。
生產時沒有同類幫助
也沒有人會關心
產出小崽任其自生
為什麼
因為它就是一隻野生貓
一隻無人問津的貓
——《野生貓的堅強》付秋雲
……都是為了生存,都是為了家庭。就是因為那麼多人擠在一個村莊,所以導致這個村子裡的環境越來越差。但是想想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擠在這個村子呢,是因為在市中心我們租不起房子,是因為在市中心消費太高,還是市中心容不下我們。是誰的原因呢,是政府的政策,還是城市裡的嫌棄。我們假設一下如果沒有我們工人在這一磚一瓦辛勤的建設,北京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低矮破舊的小房子或是以前北京老舊的四合院,還是……
——《皮村的印象》付秋雲
付秋云:河南周口人。14歲離家打工,在蘇州參加了蘇州工友之家的活動,並被推薦到工人大學學習,成為第2期學員。畢業後留在機構工作,主要負責組織籌備皮村社區的活動。幾年來,她從一個講話會害羞的女孩成長為一位可以獨當一面的工作人員,目前是皮村文學小組的主要負責人,聯繫老師講課,編輯文學作品集,從2014年9月開始舉辦文學小組活動至今,這些工作她已經駕輕就熟。她總說自己自制力不夠,逼著自己讀書、學寫文案。閑暇的時候她喜歡窩在被子里看劇,最喜歡軍旅片,還希望自己之後可以做個光榮的軍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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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村工友之家的文化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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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知道它的愛人是誰?
是它見證的那些有緣人,
還是那密密麻麻的腳印?
或許會是夜晚那一個皎潔的月亮,
月光照著它潔白的身軀,
顯著更加的光亮。
——《雪的愛人是誰》趙晨
回望故鄉,現在的我身在異鄉,還有多久才能回到故鄉?
家鄉的天是否已經變了,家鄉的四季是否已經變了,
家鄉的人是否已經變了,家鄉的朋友是否還是我的朋友!
——《望故鄉》趙晨
趙晨:遼寧撫順人。跟隨家人來到北京工友之家,成為工人大學7期學員,畢業後留在機構工作,主要負責組織籌備皮村社區的活動,在皮村的大家庭中日漸成長。晨晨是一個像白楊樹一樣美麗堅韌的女孩,極富文藝天賦和表現力,唱歌、跳舞、小品樣樣行,還自學瑜伽,帶著朋友們一起練習,被工友們親切地稱為「小魔女晨晨」。作為機構里年齡最小的一位工作人員,她工作起來毫不含糊,把春遊、卡拉OK大賽等項目都辦得有聲有色,還深入皮村社區走訪工廠了解用工情況,在接連吃閉門羹的情況下依然堅持不懈。
對生命而言,
接納才是最好的溫柔,
不論是接納一個人的出現,
還是接納一個人的從此不見。
——《對生命而言》張子怡
她無法掙脫
她想著她就快完了
被擠壓的青春
被擠壓的人生
在這一刻停止
——《地鐵上的不歸路》張子怡
張子怡:河北承德人,跟隨父母來到北京工友之家工作人員,工人大學7期學員,主要負責社會企業衣物捐贈的整理工作。繁瑣的工作擋不住她開朗的性格,有她的地方就有歡聲笑語。子怡喜歡唱歌,下班之後的時間裡,她常常在宿舍里唱歌,發到音樂平台上,引來諸多讚歎。她也喜歡文學,床頭放了一摞舊書。夜裡其他女孩都睡著了,她還在用手機碼字,一首首詩,一篇篇散文,大都產生夜深人靜時的手機文檔中。她是詩人,是社會企業的頂樑柱,也是一個渴望愛情的姑娘。
你幹嘛不學旁邊的黃瓜
結完果了自己枯竭
還是和我一樣
為了看一場雪
寧願把自己毀滅
——《傻番茄》李若
企業里 老闆們 坐在空調間里喝著愜意
聊天 盯著電腦屏幕
北京的大街小巷, 都充滿了愛心
讓渺小的我 感到了沉重
我們穿梭在北京 角角落落 大麻袋扛在肩上
生活的疼痛 壓在我的心上
——《接收司機之歌》李若
李若:本名李玉林,河南信陽人。打工十餘年,做過製鞋工等多項工作,後輾轉來到皮村,目前為北京工友之家工作人員,主要負責社會企業衣物捐贈的外聯工作。李若是個高產的作者,作品曾發表於網易人間、《北京文學》和《北漂詩篇》及公眾號《鄉村建設研究》《尖椒部落》《女神讀書會》。篇篇精彩的詩文背後,是她忙碌的工作和生活。她時常需要跟車到市裡接收衣物,在學校、企業的捐贈現場代表工友之家向好心人們頒發捐贈證明。任務繁重的時候,一場接一場跑,不能按時吃飯就成了常事,可她從來不以此為苦。家裡人也希望她換個清閑的工作,她思來想去,「還是捨不得」。
我看看身邊的野草
它們即將枯死在未來的冬天
我該怎麼辦
回應我的是
哀鳴聲聲 南飛雁
——《迷茫》郭福來
那一晚,妻子很忙碌。東屋進,西屋出。一會拿鞋子,一會拉提包。我的提包被塞得滿滿的,卻還有好多東西要裝。妻子把嘮叨變成牽掛,一字字,一句句,一聲聲,一陣陣,衝進我的耳朵,灌進我的心。
——《離家前的那一晚》
郭福來:河北吳橋人。自幼酷愛文學,憧憬著在書山字海里遨遊,卻無奈生活的壓迫。先是在莊稼地里流汗,繼而,又來到工廠里流血。百般勞累中,筆耕不輟。近年在國內各類報刊、雜誌上,發表詩歌、散文、小說五十餘篇。福來有一顆極其敏銳的心,細緻與柔情本來就是粗糲的生活打磨不掉的部分。自己的經歷、朋友的故事,點點滴滴都在他筆下涓涓流淌;大到工傷,小到工棚鼠蟻,都是他記敘的對象。他待人接物寬厚溫和,被整個文學小組尊為「老大哥」。他朗誦時的聲音與表情,比得上受過專業訓練的播音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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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村工友之家正在排演節目的工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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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柔弱的雙手磨出了老繭
也掐不斷這個家的窮根
省吃儉用寄回的那點錢
還不了家裡的陳年舊賬
倒讓我這個苦熬苦盼的牛郎
又背上一身新債——
一身感情的相思債
——《逃跑的牛郎》徐良園
他說老地方總忘不掉
問我是不是還住在城邊
那間潮濕的小屋
是不是常去那片長滿野草的荒郊
問起腰疼得伸不直的老王頭
是不是還在把那方子中藥苦熬
——《城邊的野草》徐良園
徐良園:湖北孝感人。打工多年,目前在北京周邊做一名建築工。熱愛文學創作,文風質樸感人。除了詩歌外,他還擅長寫相聲小品,不僅內容幽默,語言也極其講究。良園對於寫作非常認真,遣詞造句從不含糊,手稿改了又改。遇到文學小組的老師,他就請他們看他的作品,幫他修改得更好。與其他工友一樣,他不僅喜歡參加工友之家的活動,還時常過來幫忙,搬東西、搭架子,他覺得都是工人本色。工友之家有聲有色的活動,就是這樣融入了無數工人的熱情與汗水。
三十九年的血
一滴滴地奔涌而出
流過清朝和近代史的堤壩
流過三百多年的阻隔
流進曾經是一名軍人的我
思痛的心裡
——《李自成》王春玉
有人說我們是乞丐,也有人說我們是寵兒,有種形象的說法,我們是免費旅遊北京城的遊客。寵兒也好,乞丐也罷,不論哪種稱呼,都無法真實體現我們的生活和品格。確切的說,我是來北京打工的一名普通快遞員,其中的苦與樂有誰知道?每天上班族和時間爭分奪秒,而我們與汽車賽跑,逆行,闖紅燈,把交通法則腦後拋,只一個心思早點把快件(郵件)送出去。
——《快遞員的心思》王春玉
王春玉:河北張家口人,打工多年,目前為一名洗車工。他住在皮村附近的東窯村,時常來參加工友之家的活動。2017年1月,春玉參加打工春晚中文學小組的詩歌朗誦排練。下班後,來不及換下沾染了油污的軍大衣,他就步行一個多小時來到機構大院,推開房門的時候總是滿頭大汗。他話不多,朗誦時非常認真,做不好的地方,同伴提醒他,他就趕緊改正。排練完已過了晚上十點,皮村的冬夜冷得刺骨,他卻還要在寒風中步行一個多小時回到自己的家中。
我和你在江南的雨中相遇
你佇立在櫥窗前出神地凝望
當這個季節的雨真正的落入到你的心底
我知道窗外的白玉蘭也知道你所有的心事
你喜歡這樣的小巷
正如我喜歡小巷裡有你
——《我們在江南的雨中相遇》
她說曾她也渴望過浪漫的愛情
可現在或許也較更喜歡金錢
戴帽的在後面說 堆活了 加點兒勁 好好乾
哎 呦呦 我們的車間 這裡沒有黑夜白天 只有那鐘錶來回的搖擺
哎 呦呦喲 在這大車間啊 你是哪一台機器 又或是哪一個零件
——《大車間》小海
小海:本名胡留帥,河南商丘人。在珠三角、長三角、京津冀等地打工十五年。受海子詩歌影響,以許巍、汪峰、張楚歌曲為引子,後深受約翰·列儂、鮑勃·迪倫等搖滾樂隊影響,在車間、在荒原、在公車上以亦詩亦歌的形式寫作長短四百餘篇。作品入選《北漂詩篇》,並在多個微信公號上發表。為打工春晚準備詩歌朗誦節目的那段時間,小海在市內工作,到皮村單程就要兩個多小時。排練結束後他趕不回單位,只能在機構的空床位將就一晚。擔心志願者不習慣皮村的冬夜,他把自己的毯子借給志願者,說自己不怕冷。
面對范雨素的爆紅,「打工春晚」總導演孫恆在朋友圈裡補充:皮村不僅只有一個范雨素。相應的,當下也不僅只有一個會書寫的勞動者,他們散布在我們周圍,只是我們選擇習慣性地視而不見。或許,媒體的關注熱議構成了跳脫作者生活實際的文學評價,卻不是同樣經歷過顛沛流離的感同身受。我們不能因為好看,就忽略了文章指向的個體遭遇以及社會問題,就忽略了現代社會每個人所遭遇的不自主的、異化的狀態;也不能因為范雨素個人的火,就認為整個打工群體已經獲得了足夠的關注——我們已經見過太多這樣的「火」,在火的背後,是整個群體漫長的冬天。老師、志願者的來了又走,媒體目光的聚焦與流散,早已體現了這鴻溝的跨越有多艱難。
「我是范雨素」,這並不是一句怯弱的自我介紹,而是一個群體飽含反抗意味的訴說與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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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雨素與工友之家工作人員的微信對話截圖,希望遠離媒體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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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關鍵詞「皮村」,可獲得皮村工友之家文學小組作品集下載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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