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價瘋漲的如今,父親為我蓋了座房子
奶奶的詛咒起了效果,沒過幾天,父親就從竹子搭架上摔了下來。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53 故事
一
從白溪渡口過河,公路進去約五里路,有一座中學。中學旁邊一條土路,土路呈弧線折進去,沿路都是房屋。
弧線的頂點,山的前面,前後有一新一舊兩座房屋,新的是我家剛蓋不久的,舊的則是我們跟叔叔、奶奶共享的。兩棟房子,貫穿著父親二三十年的歷史。
在我未出生前,老屋已經建好,面東背山。我們分得了北房,叔叔分得了南房,大伯一家住著原來的木房,爺爺奶奶住進了中間大廳後的那間房,俗稱拖房。
房子雖然有了,可我家不像其餘兩家只要住進去就可以了,無需多大打理。父親所分得的房子,環堵蕭然,只有一個外牆坯子,站在屋子裡,一眼能望見房屋的脊樑、青瓦、木椽。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叔叔的南房好歹還有側屋,可以分成灶房和廁所,我家卻什麼都沒有,人站在裡面,如吹風一樣。
這樣分房是有原因的。我父親在家裡讀書最多,考大學時卻差了5分。即便如此,兄弟姐妹都指望他這個讀書人能多擔待一些。
父親也不喪氣,好像願意接受這種分配。為了置家,他干起了賣雞崽的生意,倒賣過一些七七八八的東西,走街串巷,可終究不中用。
那時的他還有幾分書生氣,人也未強壯起來,跟我現在一樣瘦弱,不願干一些粗活累活。兩三年後,現實無情地打擊了他,讓他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
二十幾歲的時候,在熟人引薦下,他選擇跟人去學泥瓦匠的功夫。在這一行,他已經算一個高齡學徒了。由於起手晚,他手腳的功夫至今比許多人慢,但卻幹得踏實,活干下來沒有人不說漂亮。
正是因為這一點,父親娶到了村裡文書的女兒,也就是我母親。當時外公家吃喝不愁,母親也長得漂亮,父親卻一無所有。外公看中的,正是他的踏實跟手上的活。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置辦好了一副樓板,卧室不會再一眼望到頂了。側房也勉強建了起來,雖然用的土磚,上披稻草,可至少不用馬桶上廁所,也有地方養豬了。
後來,父親自行研究起木工,家裡的傢具,都是他一手打造的,就連母親陪嫁過來的傢具——衣櫃、櫥櫃、方桌等,也是他自己做的活。按照外公的說法,這樣的活,放心。可事實是,父親出不起結婚的聘禮錢。
如果日子一直這樣,父親憑著手藝,很快能將整個家置起來,能將客房那一層當隔板用的曬墊去掉,蓋上新的樓板。可隨著我和妹妹的出生,這個美夢推遲了很多年。
我跟妹妹都屬於超生,總共被罰了三千多元,這筆無厘頭的債我們背了好些年才完成。每每那些計生人員來到村子,我跟妹妹都要躲到後山去,看他們牽牛的牽牛,趕豬的趕豬,個別人家的牆角還被敲掉了幾塊。
等我快到八歲,側房時常漏雨,淋濕小豬,雞鴨也從茅頂掉進豬圈,有些孩子還故意將小雞捉住放在茅房上,任其自生自滅。到了下雪天,豬圈裡經常有死去的小雞。
為了減少動物們的騷擾,母親建議父親改造側房。此時父親進廠積攢了一點錢,聽了母親的話,買來了磚瓦,而我則搬磚遞瓦,改造後,還將自己掉的第一顆乳牙扔在瓦上。不過我上到二樓,還是得走曬墊上用橫木搭架起來的獨木橋,甚是驚心。
側房建起來後,煮飯燒菜都亮堂了,雞鴨有了歸屬,豬們也不再淋雨,活動空間大了一倍。早晨,陽光從灶房新窗射進來,一條條,一片片的,特別有趣。那時我喜歡下田捉泥鰍,最喜歡吃的菜是燒泥鰍,時常在灶房裡炒了出來。
又一年,父親換掉了客房那些充當隔板的曬墊,接著,二樓與閣樓之間的曬墊被換掉。這時,父親的房子才跟叔叔的房子相差無幾,也能平分天下了,甚至更新了。
「你家的房子再也不用一眼望到頂了。」姨外婆、舅外婆說,以前她們來我們家,都要說叨兩句,涼颼颼的,一眼望到天。
這是父親置辦的第一個家,聽著老鼠、蛇時常摔在樓板上的聲音,我度過了小學跟初中。
二
江南水濕,青苔爬上屋頂,農村用柴火,房內易生黑塵。打工的出去打工,上學的出去上學,家成了一個臨時的安居所。房子沒有精心料理,屋內光線很快黯淡下來,遇見蛇成了常事。
高中時,屋內幾乎可以用黑黝黝來形容了。我十三歲後,父親一直在建築工地幹活,除去家庭開支,每年稍有節餘,於是又起了建新房的念頭,早早地看好了地,準備建房。
「人生在世,一要修一座房子,二要娶老婆生孩子,三要兒子送老子,這就是一輩子。」父親對我說。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觸,只覺得有些老土。這是他們那代人的思想,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好多年後,我才隱約覺得父親說的修一座房子的意義是那樣沉重。我常恨自己不如父親,他簡單的信條成就了不簡單的事。
那是我最低落的時期,由於各種原因,休學在家,不想去上學了。我回來後,父親不言不語,只是偶爾罵一句。我也看得出,他是在為我擔憂,怪我不爭氣,讀個大學還要休學一年。可他並不說,像秋天的落葉,黯然焦灼。
「既然你不讀了,我們就建房子吧!」2011年冬天,父親說。第二年的秋天便開始伐木準備。
陽光明媚的下午,伴著秋山茶花的香味,後山響起了伐木的斧頭聲、鋸木聲。樹木倒下去的時候,發出一陣嘩啦啦的聲音,那是我和父親在後山伐木鋸樹,準備建新房。
山上,我和父親來來去去,拍打著灌木叢,找准樹木,先用斧頭砍個口子,然後用電鋸鋸倒,將伐倒的樹木剔枝,或推或拉,盡最大的力氣將樹木滾在山路,休息一會,用鐵鏟刀去皮,經秋陽烘曬,秋風吹拂一段時間後,抬下山去立柱打樁。
日子清閑自在,如果當初選擇繼續當農民,恐怕是我最喜歡的了。可砍完樹,我終究回去上學,留下父母在家弄地基的事。
春節回家,地基起來,一層已見雛形,我幫了一會忙,舅舅也來搭手了幾天,然後返校。由於實習,13年父親建房子的時候,我並不在家,年底的時候才回去。
那天回家的路上,早有人跟我說,你爸給你起了一座好大的房子,乾淨又漂亮,不少人投來羨慕的眼光。
等我回到家,眼前的父親已經從中年變成了老年,青絲里很多白髮,臉上不少皺紋,神情變得木訥,有點不管事的樣子,不像我正月在家見到時那樣飽滿。他和外甥們玩得正起勁,坐在那兒,神情漠然。
一棟房子吸幹了他的精神。我輕聲叫了一聲爸,怕叫多了,忍不住眼淚。
站在房前看,一棟三層的房子,幾乎是父親一個人建起來的,從設計到成型,只有地基跟倒預製時,他才請了人。預算並不多,他算得精細,能幹的活就自己幹了。母親則在一旁幫忙,負責泥桶跟吊磚。
砌這棟房子並不順利,本來父親按先前默認的規矩,在兄弟建房時,幹了不少活,等自己將來有事時,他們也會過來幫忙,可真等到自己建房,卻無一人來,他們都按現在的規矩辦事了,父親吃了啞巴虧。
不僅如此,父親在外務工的兄弟叮囑奶奶,不讓父親用後山上的樹木,咬定後山的樹是他的,他建房要用。但實際上,那些樹木還沒有分配,還屬於奶奶。
奶奶也糊塗,隔五差三來我家當說客,情急處,還詛咒地基風水不好,這在農村可是大事。父親無奈,只好從別人那兒買來一些用過的竹子做搭架。
父親不會沒有考慮到那種竹子沒有韌性,易脆。最終,他的大膽教訓了他,他從搭架上摔了下來,幸虧抓住了旁邊的另一橫木,未能掉下去,壞事的正是他買來的那些竹子。
母親幾乎嚇哭了,跟外公商量,去外公那兒砍來了新的竹子,用貨車拖了來。建築工地常常有摔胳膊斷腿的,一摔下來沒命的也常見,我村鄰隊就有一個,也是一個人在家建房子,摔斷了胳膊,大難不死,後來去工地,就再也沒能回來。
這之前還有一次,不過是在室內,跟這次正好相反,是竹竿擋了父親一下,救了他,摔到地面並無大礙。
圖 | 父親為我砌的房子
三
那個冬天,我家的房子不時有人來觀摩,鄉里鄉親直誇活做得好,夸父親厲害,連當初聽了閑言碎語不看好的人也折服了,叔叔還有意請父親主持他房屋的修建。
可父親真的累了,無論身上還是心上,他始終不開口,心也硬了一回,不再是年輕時那個有求必應的人。
一年零六個月,這是父親建這棟房子所用的時間,正如第一個家一樣,他又沒有錢了。而我也未能替家中補款,我的工資剛能養活自己。
父親又開始了小雞啄米,一步一步往家中置添傢具,從床到櫃,到地瓷磚,經過兩年的努力,已經被他收拾得妥妥噹噹。
這是父親的第二家。按鄉親們的說法,那是給我起的房子。
2016年春節,父親買了輛摩托,開始學駕照,計劃著買車,一向只知道跟泥石木頭打交道的他,立馬在我眼前活了起來。原來父親也是愛時髦的,只是以前錢都花在刀刃上了。
上周末,水泥掉進了母親的眼裡,第二天眼睛腫脹疼痛得要命。因為要帶母親去醫院洗眼,我見到了父母,他們還是在工地里住著工棚。
父親在城裡替那麼多人建了房屋,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漂泊了二三十年,我也跟著他們在一座城市裡輾轉過好多地方。我不想讓他們再出來受這份罪,可他們終究出來了。
他們說,家中無事可干,不如出來做點閑工。一出來了哪有閑工,他們終究是放不下我。
作者何彬彬,待業青年
編輯 | 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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