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朋友

龍泉君吾兄,

揚州一別,已逾一年,一直沒有你的消息,不知你新居是否落成,生活過得如何,現在住在何處?我曾數次到龍泉居求訪,但始終沒能找到你。

揚州那次相遇,我回鄉後才知你是專程去找我的。要不是你在那裡燒了我的床帳,我本想終老於彼,不打算回鄉了的。在那之前,我的貨物遇風浪沉沒,我曾經豐厚的家底毀於一旦,也還不起出來前備貨借的錢。巨大的損失讓我無顏面向家人交待,也不知道還能怎樣挽回。我花光了盤纏,和風塵女子混在一起,日日喝酒買醉,不去想未來。是你的出現讓我回想起我的家庭,我的妻兒,想起該為他們承擔的責任。你的一把火燒醒了我,燒出了我的雄心和鬥志。

不過這都是我後來才想清楚的了,在當時,我對你不打招呼就出現的唐突舉動暴跳如雷,也因為自己懦弱的樣子被你看到而惱羞成怒,我對你出言不遜,完全不顧及以往的情義。我辱罵了你,趕你走,說我這輩子不想再看到你——我那些話不是真心的,我多希望時光可以重來,我可以修正我的行為,求得你的諒解。

你當時大笑而去,聽上去並沒有生我的氣。第二天有人來找我,說一個陌生人給他留信,讓他把一包東西帶給我。我打開包裹,裡面是一些珠寶首飾,夠我重起生意,做一些小本買賣。我知道那沒有別人,一定是你給我留下的。我用那點錢重新進了點貨,自己背到臨郡去賣,慢慢掙回了回鄉的盤纏。

回鄉後我很歉疚,想找到你,向你道歉,可是再沒你的消息。你不知何時離開了我家,也不在你的舊居,無論我怎麼尋訪,也尋不到你的蹤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請不要和一個失去鬥志的懦夫計較吧,對那晚我說出的話,我已經追悔了多時。龍泉兄,請你一定,原諒我吧。

弟 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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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泉君吾兄,

一別一年半了,沒有你的消息,愚弟甚是挂念。每個雨夜我都會想起你,想起第一次和你相遇的情形。

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吧?當時我剛搬進這套宅院,房子甚大,有的房間還無人可住。那天夜裡雷鳴電閃,大雨如注,在屋裡能聽到遠處山洪咆哮的聲音。後半夜雨小了,大家都睡了,卻聽到急迫的敲門聲。我被驚醒,披衣而起,打開院門,卻沒看到人。關門回到屋裡,敲門聲又起,再出去開門,仍是無人。

龍泉兄,那是我們第一次打交道,你可真是把我嚇壞了。我問你到底是人是鬼,我記得你說:「深夜打攪主政,還望恕罪,我確實不是人。」

那一夜,你住的龍泉居被山洪衝垮了,因此想在我家借住一些時日。本來我是想拒絕你的,人鬼異路,我都看不見你的形體,怎敢讓你進我的家?誰知道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呢!但你言辭懇切,語言文雅,雖然無形,但每次說起話來,都讓人如沐春風,令我油然而生好感,於是,我把一間不常用的廳留給了你,還按你的要求,把廳密密封起來,不讓家裡人看。

咱們相處3年多,我從來沒見過你什麼樣,每次你跟我說話,我面對的都是空氣。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如果有形,又是什麼形狀,是否跟我們一樣。

我記得有一次你跟我借後堂,說你的小兒子要迎娶樟樹神的女兒,用它辦場紅事。三天後你還我廳堂,非要我懲罰一個老婢女一頓,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吾兄你的要求,我自然會答應。後來我偷偷問老婢怎麼得罪到你,她告訴我是你們在辦紅事時,她掀開幕簾偷看了。她告訴我,她看到的男女賓客、飲食花燭,跟塵世的一切並沒有什麼分別。那是我唯一一次得知你的形狀,但我寧可不知道,我相信那應該是表象吧?至少我跟你的相處中,你那麼神秘,我絕不相信你會跟我一樣普通。

龍泉君是我稱呼你的名字,其實你從未告訴過我你叫什麼,也從未告訴過我你是什麼。沒有名字,沒有形狀,有時候我會想——你是不是我想像出來的對象。尤其是這一年多,你竟一點音訊也無,更讓我疑心之前的接觸是不是我自己的幻覺。

龍泉兄,不瞞你說,愚弟十分想念你,如果你還記得我們的友情,請你至少,給我回封信吧。

弟 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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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泉君吾兄,

兩年了,龍泉兄,我給你寫了好幾封信,很多張紙條。我給你放在龍泉居舊邸處過,掛在我們一起談話的書房裡過,也曾燒化給蒼天過,可是,我還是得不到你的迴音。你是否知道,我一直,一直在惦念著你,每一段時間,都比前一段更強烈?

沒事的時候我常常獨自在書房中待著,我還記得你借住我家時,咱們曾多次在那裡暢談,互相唱和。你不想讓我識破蹤跡,總讓我把酒和筆墨放在几案上後,就把頭轉向一旁去。每次我轉回頭時,總能看到喝乾的酒杯,和寫滿詩句的紙。你消失兩年了,我還保留著擺好酒和筆墨就轉頭的習慣,但是,當我轉回來時,我再也看不到喝乾的酒杯和寫字的紙了。

龍泉兄,少了你的欣賞和讚歎,我寫不出任何詩句了。不認識你時,寫詩是為了修心養性,認識你後,寫詩是為了讓你品評。現在你走了,我想不出我還可以為什麼寫詩,寫了詩又給誰看。有時候我忽然想到一句絕句,會興奮難抑,忍不住想要告訴你,讓你來接下一句。當我衝出房間跑向廳堂的時候,我才會猛醒——已經沒有你了,我的詩句,已經無人可訴說。

我的欠債已經漸次還完了,家裡的生活也恢復了過去的水準。以前的舊客們常常來拜訪,不過我卻再也變不回原來的那個喜歡交朋友、喜歡熱鬧的田達誠。坐在人群中,我總是容易恍惚,會時時想起你,想起我對著你——對著一團空氣說笑的情景。人的一生會認識很多人,但只有極少數幾個能真正走進內心,讓自己感到親切。走進我內心的那個,就是你。

子期病故,伯牙絕弦。年輕時不理解他的感受,如今理解了。龍泉兄,你是我不曾看見過的朋友,你是恍若從未存在過的朋友。但我知道,你存在過,而且至今佔據著我心中的位置。到今天,我相信你可能是再也不會出現了,不過有你留給我的記憶,有過你這樣一個靈魂契合的朋友,我的此生,已經足夠幸運。

弟 達誠

原故事來自《稽神錄》·田達誠

廬陵有賈人田達誠,富於財業,頗以周給為務。治第新城,有夜扣門者,就視無人,如是再三。因呵問之「為人耶鬼耶」,良久答曰:「實非人也。比居龍泉舍,為暴水所漂,求寄君家,治舍畢乃去耳。」達誠不許曰:「人豈可與鬼同居耶?」對曰:「暫寄居耳,無害於君,且以君義氣聞於鄉里,故告耳。」達誠許之。因曰:「當止我何所?」達誠曰:「惟有廳事耳?」即辭謝而去。數日復來,曰:「吾家已至廳中,亦無妨君賓客,然可嚴整,家中人慎火,萬一不虞,或當雲吾等所為也。」達誠亦虛其廳以付之。達誠嘗為詩,鬼忽空中言曰:「君乃能詩耶?吾亦嘗好之,可唱和耳。」達誠即具酒,置紙筆於前,談論無所不至,眾目視之,酒與紙筆儼然不動,試暫回顧,則酒已盡,字已著紙矣。前後數十篇,皆有意趣,筆跡勁健作柳體。或問其姓字,曰:「吾儻言之,將不益於主人,可詩以寄言也。」乃賦詩云:「天然與我亦靈通,還與人間事不同。要識吾家真姓字,大字南頭一段紅。」眾不喻也。一日,復告曰:「吾有少子,婚樟樹神女,以某日成禮,復欲借君後堂三日,以終君大惠,可乎?」達誠亦虛其堂,以幕帷之。三日,復謝曰:「吾事訖矣,還君此堂。主人之恩,可謂至矣。然君家老婢某可笞一百也。」達誠辭謝,即召婢笞數下,鬼曰:「使之知過,可止矣。」達誠徐問其婢,雲曾穴幕竊視,見賓客男女,廚膳花燭,與人間不殊。後歲余,乃辭謝而去。達誠以事至廣陵,久之不歸,其家尤之,鬼復至曰:「君家尤主人耶?吾將省之。」翌日乃還,曰:「主政在揚州,甚無恙,行當歸矣。新納一妾,與之同寢,吾燒其帳後幅以戲之耳。」大笑而去。達誠歸,問其事皆同。後至龍泉訪其居,亦竟不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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